朱縋刚要说话,皇上立刻偏过头只望着新任庆王正妃,“你嫁得匆忙,朕未来得及准备,这单子上的东西是朕出宫前让大内总管连夜理好的。朕先来镇城,一百零八口礼箱随辇驾稍后便到,你先收着,有什么喜欢的再同朕说。宫女太监用得不顺手也同朕说,朕再让大内派人来便是。大慈——”
“奴才在。”
“你留下来侍候庆正王妃,她要有什么不快,朕只唯你是问。”
“奴才谢皇上恩典,谢庆正王妃抬爱。”
皇上几句话已将庆正王妃的地位抬到天上去了,满屋子或站或跪的王府人等自此以后哪还敢轻视王爷随便领进门的王妃。
孙将儿知道皇上的心思,可这些并不是她想得到的。
若真是需要今日的一切,当初她便好端端地留在宫中便是,她可以比任何一个公主活得更尊贵。
可她想要的自始至终只是一个男人的真心而已。
孙将儿默默接受了皇上的好意,转过头来吩咐大慈:“皇上一路颠簸,早已累了。我早早地便备下了酒宴,你快些服侍皇上沐浴更衣,待会儿去正堂用膳。”
皇上听从她的安排,任大慈伺候着去后院了。让庆王府上下胆战心惊地面圣一事竟然如此轻易便了结了,叫王府大管事如何不生疑——他疑的不是旁的,正是他们这位庆正王妃的身份。
从前说来这位孙将儿不过是王爷从宫里领回来的一个小宫女,虽说同王爷的关系近了些,可谁也没认定她就会做正妃,总以为收进房做侍妾的可能性更大些。
前些日子王爷同海小姐打得火热,他们一度以为王爷会娶回族小姐为妃,可事态急转直下,皇上千里之外下旨,王爷连花轿都没准备便娶了小宫女为正妃。
可这两个人行了大礼,却反倒不如从前亲密了。
王爷整日里缠着回族小姐,倒把从前放在手心里呵护的正妃丢到一旁。
不几日,皇上千里迢迢驾临王府,皇上到来之前他们的正妃左叮咛右嘱咐,叫他们加倍小心,行不可错一步,话不可多一句。
如此胆战心惊之时,竟被她几句话便了结了。再瞧皇上对她的态度——他们这位庆王正妃当真不是一般人啊!
只是不知道王爷心里怎么想的,娶了这么一位神奇的王妃,还念念不忘那个回回干什么?
迟早是要惹出大事来的。
天色黯淡,无月无星。
这样孤寂的夜,孙将儿照例是要独守空闺的。
都说夜如水,西北的夜更是寒凉似冰。睡不着,皇上未驾临的时日,他****将她当下贱的奴婢使唤,她从早累到晚,入夜了倒在床上便睡,倒也香甜,省去了许多的烦恼。如今她****将歇,少了身体上的劳乏,心反倒更累了。
坐在廊下,浑身冷得像掉进冰窟窿里,她却不愿起身回去温暖的房内。
有一点点窝囊的想法,若是她病了,若是她病得快死了,或许……或许她和朱縋间的种种芥蒂便真能化解。
真恨自己的窝囊啊!从前那个敢作敢为,敢爱敢恨的孙将儿哪里去了?她还是不是孙继达大将的女儿啊?
要是让爹看见了,肯定会从棺材里爬出来,拿刀背敲她的脑袋。唉——
“在想你的夫君吗?”
一道沉沉的声音划过她的心口,此地除了他们再无第三人,她安稳地坐在廊下,压根忘了给圣上请安一说。
只有他们两人的时候,他不是皇上,他是她的四哥。
“这么晚了还不睡?你一路过来该累了吧!”
这世上只有她敢用这口气跟他说话,朱棣摇摇头不跟她计较,“若在宫中,这时候我还在批阅奏折呢!哪有倒头睡大觉的好命。”
“不用说得那么可怜,这条路……是你自己选的。”她还真是毫不客气。
他不怪她,谁叫她管他叫“四哥”呢!天下之大,除了她,再无人敢叫他一声“哥”,只为了这一声,他应了她的一切。
可她呢?
她又当他是什么?
“为什么那么傻?为什么要委身于朱縋?你明知道,诸多弟兄我最不能轻易放过的便是他。”
他问她为什么?
好,她告诉他。
“四哥,你知道三年前当你提出要辖制诸王的时候,我为什么主动要求来监视庆王朱縋吗?”
他就是不明白,当时她刚跟他回应天,照理说对他的那些兄弟,应该根本不熟悉。可当他提及庆王朱縋时,她竟一反常态,主动要求潜伏到老十六的身边。
当时他还以为,一向自在惯了的将儿不习惯宫中的生活。庆王分封的塞外江南吸引着她,她前去不过是为了游山玩水。他以为,她玩腻了,自然会回宫,回到他的身边。
然一去三年,她离他越来越远。当不好的感觉打心底升起时,他尚未来得及动作,她却把自己给了那个自视过高的老十六。
到底是为什么?
为什么让她如此糊涂,轻易做下这样的决定?
她来告诉他——
“数年前,娘病重之时,临去前央我拿着她的腰牌进宫。她别无所求,只想再看你一眼。为了娘临终的夙愿,我擅自闯宫,差点被侍卫打死。就在我最无望的时候,是十六皇子朱縋救下了我。他还答应我,一定会把你带到我面前。
“他说到做到,在我最孤立无援的时候给了我最深的感动。他的确做到了,他把你送到我的面前,虽然你并没有跟我回去见娘,可他应我的事却全都实现。
“三年前,当大慈杖刑我的时候,又是他出面保护了我。明知道一切不过是你我制造的陷阱,可当他看着我,告诉我,他会永远保护我,永远陪在我身边时,我依旧感动到哭。四哥,我要保护他,如今到了我要保护他的时刻。”
孙将儿将心里的话全都对朱棣明说了,她要的是他的成全,即使由他口中说出的成全是那样的艰难。
果然。
“不是我不想放过老十六,实在是他自己不争气。众兄弟中就数他与太子和逆太孙的关系最为亲密,如今我已登上大宝,可我知道他心里不服我。加之近两年,他仗着身处西北重地,勾结外族之心不死——你以为叫大慈瞒着我,叫王府上下守口如瓶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东厂和锦衣卫都是死人吗?他太放肆了,连我下旨亲赐的庆王正妃都不放在眼里——我不能留他。”
他们……三年不见,三年的磨砺,他已不似从前,三年的天子生涯将他捧到了制高点,他再不是从前那个四哥了。
或许,他早已不是她的四哥。
早在数年前,那个大雨的夜,他拒绝跟她回去见娘的那日,他便下定决定不做她孙将儿的四哥。
孙将儿屏住呼吸,直问就里:“……你想杀他?”
他也不跟她兜圈子,“我确有这个意思。”
孙将儿与他四目相对,久望之下,谁都没有偏过脸去。直到她先开口:“若是他有个闪失,我就将你明成祖朱棣的身世之谜公之于众。”
“你在逼我?”朱棣大惊失色,他知道他要杀朱縋一举,她必定会反对。可他没料到,她的反对竟如此强烈,强烈到她使出了最后的杀手锏。
“逼你又如何?”
她毫无惧色,她最怕的事他已经在做了,她还有什么可怕的?
“四哥,今儿我把话放这儿。若是他日十六爷有个好歹,我会让天下人都知道,你朱棣根本不是什么高丽来的碽妃所生。碽妃进宫时,你已五岁。不过因为碽妃来自外乡,朝中无亲朋无党羽,更无人敢探听她的私隐,太祖皇帝才硬说你是她所生,其实你真正的生母是……”
朱棣青筋暴露,大声呵斥她:“你再敢多说一字!”
“说了又怎样?”今日,她就是要同他彻底摊牌,“你的生母不是碽妃,不是先皇的后宫佳丽,甚至根本就不是宫中之人——她是大将孙继达的侧室!”
捏紧拳头,朱棣面目狰狞大吼道:“住口!给朕住口!住口——”
她偏要说尽他最不想听的事实,“臣子在外头为皇上守江山、除外强,可皇上呢……皇上却在臣子的家中淫臣妻,还生下了你!你根本就是先皇同臣子妻室的孽……”
“啪——”
他全部的怒气化做掌劲掴在她的脸上,她被打倒在地,嘴角流血。可她却满不在乎地抬起头望着他,望着那个气得浑身颤抖的他。
她赢了。
虽然她是被掴倒在地的那个,可是彻底被打败的人……是他!她打败了明成祖,她打败了那个可以击败天下的男人。
她赢了,她保护了自己最想守护的那个男人。
虽然,他并不知道,更不会感恩,她根本就不期盼他的回报。
“好,朕答应你,只要他不再勾结外族,朕便放他一条生路——朕不是怕了你,朕是让着你,只因今夜朕还是你的四哥,然今夜过后,你姓‘孙’,朕尊‘朱’——你和朕再无瓜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