纤纤指尖微蹙,挑了个泛音,这便曲哗然开来——
十指生秋水,数声弹夕阳。不知君此曲,曾断几人肠?
心造虚无外,弦鸣指甲间。夜来宫调罢,明月满空山。
声出五音表,弹超十指外。鸟啼花落处,曲罢对春风。
她手微扬,那把九霄环佩轻吟且唱,好似风徐林色晚,朗月淡抹弦。再一钩小指,千杯酬知己,只恨夜短薄霞透衣衫。落下滑音,她的指尖终按上弦。
几乎就在她落下最后一个音的同时,一卷书向她横飞了过来。冯小九下意识地偏过头来,那卷书擦着她的脸掉在了地上——又没砸中。
几年下来,夜夜每每来上这么几回,她的琴技不曾见长,避书的工夫已是炉火纯青。
床榻上的人翻了个身,苍白消瘦的面容转而望向她,“你这弹的是《秋水》吗?本当悠悠然然,却被你弹得悲怆豪迈——我教了你这么些年,你至今仍不得我精髓,蠢材!真真的蠢材!”
以为就你一人满心不悦吗?冯小九拉长着晚娘面孔回他的话:“城阳康王爷,小九知您擅于抚琴,既如此,您抚琴……您抚琴给我听,我躺在您的床上,定能睡得香甜。”
她甩手不干了,弃了那把上好的九霄环佩,兀自滚到他床上。她这个小小奴婢,压根不把他这个堂堂王爷放在眼里,抬手将他推到一旁,她自裹了锦被作势便要睡去。
如此不敬之举,城阳康王爷受了竟不生气。起了身,把自己捂得暖暖和和的床铺让给她睡,自行走到九霄环佩旁。长年病弱累及他的手指也比寻常男儿瘦弱许多,不能提、不能扛、不能战,只余下抚琴的力道了。
十指轻扬,他弹的仍旧是方才那曲《秋水》,却与冯小九所奏曲风全然不同。刚起了头,却听床榻那边阵阵如雷鼾声,似在随奏,全然扫了他的兴。
掌心压在七根弦上,《秋水》乍歇,雷声不减。
城阳康王拓拔长寿步到床榻跟前,居高临下紧盯着她熟睡的脸庞。
睡得这样熟,是福啊!
他的指尖划过她的脸庞,一寸寸溜过她光洁的肌肤。暖而滑,一分一分尽在他的手心里。他的指节探过她的唇角,那上头沾着花香透着水气,不似他的身上除了药味还是药味,一副身子骨早给一碗汤药熏坏了。
睡吧!好生睡上一会儿吧!
他夜夜病着,不得安寝,惟有她的琴声能让他稍事休憩。他越是贪恋她的琴声,便越是依赖她,以致她夜夜不得熟睡。
睡上一会儿吧!能睡是福啊!即便他贵为皇嗣,也换不来夜夜好梦到天明。
睡得正熟的床上人忽然一跃而起,揉了揉惺忪睡眼,她跌跌撞撞地打床上爬起来便往外屋跑,边跑嘴里还嚷嚷着,“晚上的汤药还没喝呢!方才叫你喝,你嫌烫叫我且放着。这会子怕是凉透了,也不知还能不能进口。”
她趿着鞋跑到外屋,自茶汤煲子里取了汤药,亲自用嘴试了试,“还温着呢!正好一口喝了去。”
她一手端着汤药,一手打了帘子凑到他跟前,“赶紧喝了,我差点就给忘了,好不易惦记起来,你快点给我喝了。”
拓拔长寿蹙着眉偏过身子不理会那碗汤药,还以为今晚就避过那碗苦药渣子呢!谁知她睡熟了竟还惊醒了,只为叫他喝下这碗药,她侍候他也忒精心了些。
他作势只呷了一口,便恼怒地丢了开来,“药都凉到这份上了,你才端给我喝?这样喝进去,病不见好,我的身子骨倒先受了凉。你想我用自己的身子煨热这些汤药吗?”
“哪里就凉了?”冯小九当着他的面喝了口药给他瞧,“我试了,还是能进口的。”
拓拔长寿拿出皇嗣的架子跟她发作:“是我喝还是你喝?我说凉了就是凉了。”
“你根本就是不想喝,在给自己找借口。”冯小九嘟囔了声。
他就是找借口,她又能拿他如何?拓拔长寿将那碗汤药剁在案子上,扶着她的手往外头去,“着实也睡不着,你侍候我出去走走。”
呸!他睡不着,还不让她睡了,该死的短命鬼!
出了寝宫,便是一方敞亮的院子。
院子里稀稀疏疏种了几排草绣球,在月色中轻轻摇曳,划出韵韵柔光。
这草绣球还是他母妃在时种下的。如今已入春,依稀开了几朵,如雪球累累,簇拥绿叶,煞是好看。待到夏季,百花成朵,团扶如球。繁茂者,雪花压树,清香满院。
这是他母妃最喜爱的花。
母妃本是汉人,于战场上被父皇捡了回来。小时候,母妃常同他提起与父皇初次相见的情形。约莫是从未见过长得如此细致的女子,父皇对母妃可谓是一见倾心。撇开母妃的汉人身份不理,执意让她入了后宫,不多久便诞下了他。
父皇对母妃一直恩宠甚浓,许是情太深了些,父皇驾崩,太后着母妃殉葬。死,亦死在一起。
他便是在母妃殉葬的来年春日,在这丛草绣球里见到冯小九的。
她窝在草丛里,他以为是哪个不知死活的奴婢胆敢冒犯他母妃的最爱。那会子他连着病了近一年,正是心气不顺的时候,顺手抄起块石头便朝她砸去。
她顶着一脑门子血污直起身子,他才瞧见她手里拧着几簇杂草。自母妃殉葬,她是宫里头一个来打理这些草绣球的人。
他一把拽过她,强硬地拿着自己的帕子替她擦去血渍,丝毫不顾念她哀哀的痛叫声。尔后,他才问及她的身份。
“你叫什么,侍候哪一宫的?”
“我叫冯小九,是侍候冯太妃的——我不是什么奴婢。”
她姓冯?侍候冯太妃?他脱口而出:“你是冯通的女儿,那个没命当公主的冯家丫头?”
她闷不吭声地绞着沾染了血的帕子,默认了他放肆的说辞,心里却已将他千刀万剐了数回合。
冯氏祖先创建了北燕国,冯小九的祖父冯弘是北燕的皇帝。后来,拓拔长寿的父皇灭了北燕,她的父亲冯通从皇帝变成了魏国的臣子。算起来,她可不是公主命嘛!
约莫是在她五岁那年,父皇因恐北燕并非诚心降伏,他日怕有造反之心。遂杀了她父亲冯通及一众男儿,她被没入宫中。其时,她的姑姑已是父皇的妃,求了父皇将她留在身边抚育,这才免了她沦为奴婢的命运。
父皇驾崩后,她姑姑由皇妃擢升为皇太妃,地位升高了,权力却逐步丧失,再想保她也是难。冯小九便过上了奴婢不是奴婢,小姐不是小姐的日子,四处打混,却处处受欺。
见这宫里的草绣球开得正盛,她忍不住钻了进来,不想就此把自个儿的一生给套住了。
“你就留在我宫里当值吧!”他一句话将她从唯一待她亲的姑姑跟前拽了开来。
她自是不允,“我不干,我要回姑姑身边,我又不认识你,凭什么跟着你?”
“我要你是你天大的福气!”
她越是不肯,他越是要留下她——偌大的皇宫若他连一个小丫头都支使不了,他这个皇嗣也当得太窝囊了,枉费父皇在时最疼的便是他了。
拓拔长寿立刻着人呈禀皇兄,说要讨冯太妃跟前的冯小九给自己使唤。
到底是嫡亲的兄弟,加之他缠绵病榻多年,长他九岁的皇兄自然事事都依着他。不过是个丫头,使了就使了,另派了四个奴婢去侍候冯太妃。
此事,就此了结。
当冯太妃命人将冯小九的衣裳收拾了送来长寿殿的时候,拓拔长寿的脸上透着难得一见的愉悦。
这笑却惹恼了冯小九。
“你凭什么不让我跟着姑母?你凭什么决定我的运道?你以为你是谁?”她凶猛地将他推开,一扭头扎进了草绣球丛里。
禁不住她的推摆,拓拔长寿一个踉跄差点跌倒,到底支撑住追了上去。草绣球太密了些,放眼望去,尽是累累的花,也不知她身在何处。
他拿出气力费劲地喊她:“冯小九!冯小九,你给本王出来,听见没有?冯小九——”
“你以为你是谁?我凭什么要听你的摆弄?”她人未现,声先出,“你要我跟着你,我便跟着你?你要我出来,我便出来?凭什么?你是谁?”
她打花丛中掰了朵草绣球,微使力,草绣球砸中了他的衣襟,极艳的花碎儿染出一片血红来,唬得近身的内侍吓了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