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里的药香盖过了院中的花香,郁郁生生,同琴声一并席卷整座宫闱。
十指落琴,曲声终散。
冯小九拨开琴,转身向内常侍取了汤药,“喝药了。”
暖阁内的人支撑着起了身,“练了这么些年,琴技不得丝毫进展。果真是强求不得,少了灵气,我再如何悉心教导也是无益。”
“喝药吧!哪里这么些话?夜夜抚琴,再多的灵气也被倦意给替了去。”冯小九亲自侍候他喝下那黑且苦的汤药,如从前一般。
喝下半碗,他咂巴着嘴欲推开碗。她早有准备,筷子上手敲打他的脑门,“快些把药喝掉,既然你傻到仅着单衣在雪地里跪了一夜,就该料到会有今日的下场。取什么长寿为名,我看你还是叫‘短命鬼’得了。”
短命鬼拓拔长寿认命地喝下那半碗苦药渣子,说来也怪,他在雪地里跪了一夜,在佛祖跟前求了一夜。不知道是天意还是人力,她的风湿寒症竟慢慢平复下来。加之逐日医药调理,虽不曾痊愈,倒也没了大碍,至少不再让她痛到生不如死。
可他的喘息之症却也因那夜而复发,不能跳,不能跑,夜夜不能安寝,他再回从前短命王爷的宿命。
却也正因这病,冯小九亲身照料他,日夜不离左右——他们似又重回从前的模样。
只是,他依旧做他的辅政王爷,她仍是这宫中的太皇太后。
“你发什么呆?”她推搡着他,拿了梅子糖给他含,“含上一颗,退退口里的苦味。”
他正要接过来,内常侍进来通传:“皇上来给太皇太后、长寿王爷请安。”
“快请。”
皇上进了内殿,俯身行礼,“孙儿给太皇太后请安,给王爷爷请安。”
“快些起来吧!”冯小九亲身扶了他起客,“皇上刚刚亲政,政务正忙,还拨空来看我们俩做什么?”
“孙儿听闻王爷爷喘息之症加重,特请医延药,得了这株千年老参,望能医好王爷爷的旧症。”皇上命人呈上老沙参,亲自上前看了看拓拔长寿的面色,“王爷爷今日的气色倒好些,夜里还睡得稳妥吗?”
拓拔长寿笑言,“胎里带来的旧症,不过如此,劳皇上费心了。”
皇上扭头冲向冯小九,“太皇太后,您且将老沙参收起来吧!干放着怕走了参气。”
这话听着奇怪,放参一事交由近身侍候的人便得了,皇上却单嘱咐她?冯小九谦谦一笑,这就收起参来。
暖阁内单留下皇上和拓拔长寿二人。
皇上离了凳,坐到床边,左右打量着。拓拔长寿抬起脸笑望着皇上,“有什么话皇上不妨直说。”
“王爷爷,您和太皇太后之间的零零总总,朕虽不是知道得十分详尽,可眼见了这么些年,该知道的,也都知道了。”
几年前,太皇太后寒症之重去了大半条命,他是亲眼看着长寿王爷三步一跪,九步一磕,从鬼门关里将太皇太后的命硬要了来,自己的喘息之症反倒卷土重来。
什么样的情分让王爷爷和小祖宗可以过命?拓拔宏心下再清楚不过。
“王爷爷,您与太皇太后的将来,可曾好生打算过?”
拓拔长寿蹙着眉若有所思地抬眼望着他,好生打量着他未曾说出口的心意,“皇上,您是怕我会坏了她的名节,还是怕我有损祖上之德?”
“重要吗?”拓拔宏赫然亮起了眼眸,紧紧地盯着握着他的手一路走上正位的王爷爷,“还有,您会在意吗?”
拓拔长寿朗声大笑,中气十足,根本不似喘息之症加重的病模样。
中原有句话,姜还是老的辣——拓拔宏在这位王爷爷身上算是领悟了。
本就不是他的对手,何苦还要绕弯子,把自己兜进陷阱里。
“王爷爷,孙儿明说了吧!宫外为每年秋闱而备的行辕一直空置着,若王爷爷有意领太皇太后前往避暑消夏,孙儿绝无异议。”
拓拔长寿并不接话,阖眼休憩,心里却玩味着他话中的深意。
拓拔宏虽已亲政,可手下重臣皆是他拓拔长寿提携而出,一干寒门子弟感念知遇之恩,更是惟他马首是瞻。权力在握,他亦握紧自己手边的幸福。
不妨同他亮个底吧!
“皇上,您贵为九五之尊,坐拥天下,有个问题您一定可以回答——若你有一心爱之人,吵吵闹闹一世和情深意长一时,你会选哪宗?”
这问题倒把拓拔宏给问住了,寻思了片刻,他顺心而回:“吵吵闹闹一世,终究伤了和气,不若情深意长一时。花开花谢,人终爱花之绽放,孰会偏宠残花凋零?”
想那院央的草绣球,摇曳生姿,花团锦簇。繁茂之盛,如雪花压树,饶是满院清香,谁又会看重满院残景?
“王爷爷,您以为呢?”
他的笑如花溢于眼底,“十多年前,我便做出了抉择——宁可要吵吵闹闹相守一世,也莫要情深意长断在最美一时。如今,亦然。”
拓拔宏听不大懂,于****一事,他到底太过浅薄了些。只是近来,他偶尔会见到太皇太后的侄女冯润,偶尔会想念她的琴声,偶尔会挂念她的倩影,偶尔会忆起她清脆的笑声。
偶尔,会把她留在心上。
拓拔宏匆匆起身,“总之,太皇太后之事就请王爷爷多费心了。”每每见到王爷爷和太皇太后彼此相守的场景,总让他想起那个叫冯润的庶出小丫头。
人已出了门,拓拔宏又折回身来,远隔着殿堂冲拓拔长寿喊了句话:“王爷爷,您****服那些汤药,不苦吗?是药三分毒,差不多就成了,再装下去小心中了药毒,反为不美。”
他且去了,却把拓拔长寿不尴不尬地摆在暖阁内,身后冯小九淡淡的气息预示着——她进来已久。
“小……小九?”
“该喝药了。”
“又喝?”
“你敢不遵本宫懿旨?”
“臣不敢,小太皇太后。”
(全书完)
《寻情记》系列还有——
南唐后主李煜和小长老江正的故事,请看——《醉年书》;
康熙朝末年九子夺嫡的故事,请看——《何夫子》;
东汉长公主和硬脖子县令的故事,请看——《公主嫁》;
明成祖暗探和宁夏庆王爷的故事,请看——《孙将儿》;
大将军费扬古和准噶尔部公主的故事,请看——《战爵爷》。
附言 史书有云
文明皇后冯氏,和历史上所有或伟大或平凡的女子一样,她没有留下自己的名字,只留下自己的姓氏和封号——小九这个名字是我替她起的。
和书中所写的背景一样,她的祖父是北燕的皇帝,她的父亲和家中所有男丁被北魏的统治者诛杀。她五岁被充进宫中,幸得已为妃的姑母照料,才免了为奴为婢的命运。她十五岁时跟了十六岁的文成帝拓拔浚,却是十九岁才封后,二十四岁守寡。她与拓拔浚年纪相当,据说拓拔浚在世时是极其宠爱她的,要不然也不会让一个被废的公主坐上皇后之位。
拓拔浚死后,她曾想要殉葬,却被拦下。与《小太后》里所写不同,她在做太后之前,命里只有拓拔浚这个名字。
史书上描述文明冯皇后,用了这几个词——性俭素,不好华饰,多智、猜忍,能行大事。杀戮赏罚,决之俄顷——她约莫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位女政治家。孝文帝的改革就是在她当国时期颁行的,后来影响中国上千年的俸禄制、三长制、租调制、均田令等系列变革,全是她的作为。
和所有当权的女主一般,她有自己的男宠——李奕、王睿、李冲。
《小太后》中借用了李奕的身份,可惜在历史上,李奕陪着冯太后的时间极其有限。很快,李奕栽在了拓拔弘手上。据说拓跋弘设立名目,将其杀害。
没有多久,年仅二十三岁的拓拔弘离奇死亡。至今仍是历史上一大谜案,有传闻说,是冯太后替李奕报仇,遂毒杀了拓拔弘。
冯太后的另两位男宠王睿和李冲在历史上就比较出名了,他二人并非仅以色相取致的男宠,他们还是治国安邦的柱石。
王睿通天文卜筮,为政宽简。李冲更是沉雅有大量,三长制、租调制就是在他的建议下实行的。以现今的话说,他们都是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没有因闺房私情影响国家前途与百姓福祉。
这是中国历史上所有女主都望尘莫及的。
拓拔长寿拓跋长寿,历史上他只有一个名字,没有政绩,没有生平,甚至不曾出现在野史的名录里。这次会选他当主角,也是因为他的名字。
什么样的皇子生下来会被父皇定下这样的名字?
当是希望他长命百岁吧!
献文帝拓跋弘,小说里为了控制男女主角的年纪,安排成小太后长拓拔弘两岁,事实上他们之间差了十二岁。说是母子,更像是姐弟,一个能干的姐姐带着一个平庸的弟弟。
他崇文重教,兴学轻赋,喜玄好佛。在襁褓中因其长子身份被立为太子,因北魏母死子贵的祖训,他被立为太子的那日便是他生母的死期。所以,真正来自于生母的爱,他一天都不曾享有过。他杀了冯太后宠爱的李奕当年,离奇死亡。
他人生最大的成就是生下了拓拔宏,那个名君——孝文帝。
孝文帝拓拔宏——
有人称他为历史上最伟大的皇帝之一,他与文明冯太皇太后精诚合作,开创了北魏盛世,他的丰功伟绩就不多说了。
说说他的皇后吧!书中最后提及的那个也姓冯的女人——冯润。
她确如书中所说,是文明冯皇后的侄女。史说她聪明美丽,爱好汉文化,与拓拔宏兴趣相投,入宫后,很快获得拓拔宏的宠爱。只可惜不到三年,冯润便染上了咯血症,冯太皇太后遣她出宫,入庵堂养病。从皇帝宠妃到庵堂静养,不知这样的心理变化是否影响了她后来的作为。
之后冯太皇太后崩,拓拔宏奉其遗诏,册封冯润异母的妹妹冯清为后。冯润在庵堂待了四年后,被拓拔宏接回宫中,封为左昭仪——仅次于皇后的位置。
以现今的眼光看历史,拓拔宏当是非常宠爱冯润的。后宫佳丽三千,冯润走了四年,拓拔宏还是惦记着她,可见感情之深。冯润回宫不久,拓拔宏以皇后冯清不肯言汉语为由,将其废黜,改立冯润为后。
拓拔宏学习中原之心确是事实,可不喜冯清之心也很明白。
如此深受皇上宠爱的冯润却做了一件惊天下,乃至惊历史的大事——与人私通!
不是野史,是历史——历史上与人私通且深受皇帝宠爱的皇后怕只有她一人了。私通一事被拓拔宏知道后,他震惊病倒,冯润竟求神祈祷皇上早死。拓拔宏抱病而回,处死了冯润的男宠“们”(看清了,还不止一个呢),但却出乎意料地保留了冯润的皇后身份。
又过了两年,拓拔宏病重身亡,遗诏送所有妃子回家,可行再嫁,却单单留下了冯润。下旨将其赐死,与他同葬。
冯润死,年仅三十岁,追谥为幽皇后,和改姓为“元宏”的孝文帝合葬。
皇帝之大爱,死也要死在一起。
这约莫就是所谓的“死了都要爱”。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