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
农历洪武四年六月初六上午,南京明朝廷宫殿。
朱元璋坐在龙椅上打了个哈欠,众大臣一个个繁冗的禀报和奏折,弄得他疲惫不堪。他正欲宣布退朝休息之时,忽有一吏部大臣上前跪禀道:“启禀皇上,慈利土司贼首覃垕已被解押到京。”
朱元璋听罢禀报,神思一振道:“好哇!覃垕被捉住了,这贼首反叛已久,弄得朕有些寝食难安哩!现在抓住了,朕就放了心!”
那大臣又道:“覃犯昨晚刚被解到,皇上是否亲自会审?”
朱元璋道:“不用了,赶快把他剐了!”
“是!”吏部大臣站身而起,随即执行命令出了宫廷。
南京午门处某刑场上,五花大绑的覃垕被几个刽子手从囚笼中押了出来。按照皇上剥皮处决的旨意,刽子手将覃垕绑在一根石柱上,然后一刀一刀剥皮,共割了三千三百五十七刀,才将覃垕活剥处死。
覃垕就这样在六月初六惨死了。土家后人为纪念他,以后每年六月初六,家家户户都要曝晒衣服,以防虫蛀,此节即谓之“覃垕晒皮”。
朱元璋将覃垕处决后,又接连下旨给汤和和傅德友,令二人从夔门和秦陇两个方向加速进兵伐蜀。汤和与副将廖永忠率兵由水路往上而行,到达瞿塘峡口,被守将莫仁寿、吴友仁、邹兴等以火炮和铁索飞桥阻住,双方激战数日,明军寸步难进。
由傅友德和顾时率领的步骑兵,从秦陇入蜀,此时却接连得手,很快破了锦州。汉州很快告急。莫仁寿与吴友仁率部会同向大亨一起,赶紧驰援汉州。数次战斗,夏军皆败,莫仁寿、向大亨率部撤往成都,吴友仁退往保宁。
瞿塘关自莫仁寿撤兵后防守空虚,汤和、廖永忠乘机挥兵进攻,拦江铁索桥被烧断,守将邹兴中矢而死,其余夏兵皆溃败。汤和、廖永忠攻下夔州,接着进兵铜罗峡。这时,重庆的夏国宫内已一片惊惧。
右丞刘仁劝太后道:“明军势不可挡,汤和的水军已抵近重庆,我们还是赶快撤往成都吧!”
太后徐氏哭泣道:“成都可到,亦仅延旦夕命,大军所过,势如破竹,不如早降,以活民命。”
刘仁道:“太后所见甚是!”
于是,徐太后传旨不作抵抗,并遣使者黄义赍表乞降。黄义打着小白旗来到江边码头,见明军战舰云集,一眼望不到边。前锋船上,一名小头目高声喝道:“你是什么人?”
黄义舞着白旗道:“我是夏国主派来的使者,特来找你们主帅请求投降!”
明军小头目道:“上船吧,我带你去见我们主帅。”
黄义随即跨上船去,这只船载着他很快到了一只涂着白色的大指挥船边。接着,那小头目领他上了大船,在大船的三层楼中,见到了统帅这支明军的主将汤和与副将廖永忠。
“汤将军!”黄义躬身行礼道:“我是夏国主派来的使者黄义。今日特来参见将军,并乞投降!”说罢,双手将乞降文书送了过去。
汤和接过投降书看了看道:“过去杨璟大臣多次奉劝夏国归降,你们偏偏不听;现在我军兵临城下,你主能幡然醒悟,不作抵抗,我们亦表欢迎。”
黄义道:“我主年幼无知,已往一切过错都是大臣们惹的祸,现在大臣都愿意投降,还望贵将军能格外体谅。”
汤和道:“既然你们愿意投降了,我们可保证不杀头。你回去转告吧!”
“是!我去了!”黄义转身退出。伴他来的明军小头目又将他送上了江边码头。
黄义回到宫殿,遂将汤和的允诺转告了太后徐氏。徐太后让明升面缚衔璧舆榇,与众官属列于军门,等候投降。
须臾,众多明军浩浩荡荡开进城来。
在众士兵的簇拥下,汤和、廖永忠到宫殿大门前下了马。时年才十四岁的夏王明升,口里衔着璧,身子反绑着,显得十分可怜。汤和走上前,从明升口中接过璧道:“给他解缚!”
副将廖永忠当即为明升解了绳子。明升拜谢道:“我等降民听凭大将军处置!”
汤和接着抚慰道:“你们不用害怕,各位都暂回宫殿居住,一切听候传旨。”
于是,明升与所有降俘暂时被集中到了宫殿软禁居住。明军兵士亦奉令不得侵扰宫廷。
汤和打算将蜀地各重镇全部征服后,一道将夏主和众降俘押送去南京,以便听凭皇上发落。
重庆陷落不久,成都亦很快被傅友德的大军包围。戴寿与向大亨部署兵力,欲与敌军决一死战。
一日傍晚,戴寿和向大亨正在城楼巡视时,忽有守城将领匆匆报告道:“傅友德派了副将汪雄到城外喊话求见。”
戴寿吩咐道:“放他进来。”
须臾,城门开了,使者汪雄被带到了两人前。
戴寿道:“傅蒋军派你来有何见教?”
汪雄道:“傅将军让我转告二位,你们的皇上夏升已经投降,重庆正被我军占领,夏国已经灭亡。他奉劝两位将军识清时务,放弃抵抗。”
戴寿道:“你想诓骗我们吧!夏主怎么会投降?”
汪雄道:“你还不信吧!我这里有你们皇上写给二位的诏书,请你俩过目。”说罢,从怀中掏出诏书递过来。
戴寿接过一看,只见那诏书写道——戴寿、大亨将军:
朕已归降大明皇帝,夏国亦不复存在,望二位为百姓免受战祸计,可速归顺明军,以全性命。钦此!戴寿读罢诏书,又递给向大亨看了一会。两人见那笔迹及印章并无虚假,一时都沉默无言。
过一会,戴寿与向大亨支开使者商议道:“皇上已降,夏国已灭。我们对抗亦无益,我看咱们也投降了吧!”
向大亨道:“皇上太幼弱,一切都是太后作主,我就知这社稷迟早不保。既然皇上投降了,我们也只有归降一条路了。”
两人商议妥当,随即转告明军使者汪雄,决定接受明军劝告,无条件举城投降。
三天后,傅友德即率大军开进了成都。戴寿、向大亨及其数万部属很快也成了明军的降俘。
三十
夏日的一个深夜,被黑幕遮盖着的龙潭山寨如死一般沉寂。四周听不见狗吠,也没有鸟鸣,家家户户没有声息,人们大都已沉入睡梦之中。
在村头白旗长的家里,其女白玉莲躺在雕花的木床上,此时,翻来覆去却老睡不着。也许是心灵感应。白玉莲近几日来一直在为大坤的安危担忧。因为自从向大坤那年去重庆后,迄今三年了却毫无一点音讯。这期间,接连已发生了多少变化啊,她和大山中的长子至德已五岁了,二儿子至善在大坤走后半年即降生了,现在也已两岁多了。更令人可叹的是,茅岗的覃垕王举义已被官军剿灭,靖安土司也受官军打击而彻底覆亡,这些消息,都是她父亲亲眼所证实的。而这一连串的不幸事件的发生,使白玉莲和向金花都悲伤不已。令人侥幸的是,明军没有深入到龙潭寨来,白玉莲和金花妹也才得以未受牵连生存下来。
现在,白玉莲最为担虑的是向大坤的安危。她听说明军也早已向蜀地开始进军,夏国的覆亡看来也是难以避免了。向大坤兄弟的命运,估计也是凶多吉少,为此白玉莲每晚都要在心中默念,暗暗求神保佑,期望大坤能平安无事,顺利返家。
白玉莲躺在床上,就这样不断地想着心事,直到天快亮了,她才在朦朦胧龙中渐渐睡着。
重庆朝天门码头。
十多艘满载战俘的大船缓缓起锚,船只成一字长龙,顺水直向千里之外的南京漂流而去。
在第一艘大船上,明军押解着被俘的夏国主明升、太后徐氏和众多宫女。第二艘大船上,明军押解着戴寿、向大亨等数十名夏国大臣和将领。其它船上,载着夏国军中投降的中小头目及大臣们的家眷。
向大亨的兄弟向大坤,这时被押在第二艘船上。此船有上下三层,向大坤和众将领被囚在底层船中,这最低层有大半沉在水中。在上下层之间,有通道可以上下,但在每层的入口处,均有持械的官兵站哨把守。
被押送的降俘们没有被捆绑,他们只是被限止在底层船中,不能往上活动。
大船开动不久,向大坤就与向大亨商议道:“三哥,此去南京,只怕我们性命都难保!”
向大亨道:“难说。朱元璋如果开恩,还能保命;如果他觉得留下战俘是祸患,那我们就完了。”
“就算朱元璋开恩不杀,让我们活下来,那又有什么意思?”
“只要不杀,一切都还好说,就怕朱元璋不会开恩。对于降俘,他不会放心,特别是像我们俩原是土司蛮民的头目,他更不会放心。”
“与其让人去宰割,我们不如设法逃跑!”
“怎么个逃法?守卫官兵看得这么紧!”
“办法倒是有,只是要冒险!”
“有什么办法,你说说!”
向大坤凑近他耳边轻声说道:“我们把船底凿开一个洞,让水浸进来,然后乘船上慌乱的机会,跳江逃跑。”
向大亨道:“这办法太危险,就算跳进长江,还不知能否游到岸边。”
向大坤道:“不冒险,那就只有死路一条!”
向大亨又道:“看看大家意见如何!如果都赞成,咱们就见机行动。
于是,兄弟俩分别将逃跑办法向众囚犯说了,大家反馈不一,有赞成的,也有顾虑的,但经过反复商讨,最后都一致赞同采取行动。时间选择在第二天天亮时分。
当夜,船过三峡之后,众人便开始行动起来。向大坤从藏在靴子底的夹层中取出一把小刀来,在船底一刀一刀的凿开了一个小洞,刚刚划破船底,一股水流就喷涌进了船中。
“快,快去禀报,船漏水了。”
几位囚犯跑上楼梯叫道:“喂,你们下来看看,船漏水了!”
两个守在梯上的士兵听到喊声,大声吼叫道:“你们说什么?船漏水了?”
“是呀,船底漏水了,不信你们下来看看吧!”
两位士兵半信半疑的匆匆忙忙下了楼梯来查看,刚到船底,便被众囚按住,结果了性命。
随即,向大坤兄弟与众俘囚一道冲上二层船舷,接着便一个个跳进了江中逃生。
大船的水还在不断上涌。过了不久,在明军官兵的一片惊慌叫喊中,那船一下便沉进了水中。
跳进江中之后,向大坤随波逐流向下漂了许久。两个多小时后,他拚力游到一处岸边爬了起来。此时,与他一同跳江的人一个也不见了,连他的三哥大亨也不知是死是活。
向大坤不敢在江边逗留,为了防官兵追捕,他沿着山路继续向湘鄂边方向疾行。半个多月后,他奔逃回了靖安境内。
刚奔逃至老家,眼前一片残垣断壁的景象又令他大吃一惊。靖安土司已不复存在,明军烧毁了土司寨的所有房子。他找不到自己的家人,寨里也不见一个人影。在这片废墟中徘徊了半日,向大坤漫无目地的又向桑植方向走去。
走近龙潭的一个山垭边时,向大坤猛然听到几声惊喜的呼唤:“七哥!七哥——”他抬头望去,只见八弟大望从山道上走了下来。
“你怎么在这里?”大坤惊喜之极地迎上去问。
“我躲在这山石后的岩洞里避难哩!”兄弟二人在山垭口意外地相逢了。在彼此的叙说中,大坤才知道土司寨的毁灭经过。明军曹良臣的官兵不仅焚烧了寨子,而且杀了许多无辜的土民,在抵抗明军的战斗中,老大向大雅和老二向大元已经战死,老四向大利和母亲被明军捉住杀死,老五、老六向铜仁方向逃难不知下落……“你现在想去哪里?”大望问大坤。
“我也没有目的啊,现在夏国已覆亡,覃垕举义也失败了,我被押解送南京途中,凿船跳入长江水中,侥幸没被淹死,才逃回靖安,现在还真不知朝哪去为好!”
“我看就在这山上的岩洞中躲一段,如何?”
“不,这里不是长久藏身之地!我们还是去龙潭我岳父家吧!那里山大林密,容易隐居。”
“好,你要去龙潭,咱们一起走吧!”
两兄弟随即往龙潭而去。
当日傍晚,两兄弟跋涉在大山之中,正走得又渴又累,前面遥见有一栋瓦屋。大坤道:“这山中有瓦屋,看来是个富人家了。”
大望道:“那是个窑主人家,专门烧窑货,当然有瓦屋住。你看,那屋旁有个窑子,门前还那么多土坯。”
“管他什么人家,我们讨点水去喝吧,我嘴都冒烟了。”大坤道。
“好,我们去。”
两兄弟说着,很快就到了那瓦屋门前。向大坤上前敲门道:“喂,这屋里有人吗?”
木门吱呀开了。一个戴着青丝帕穿着土织麻布长衫的老人好奇地问道:“你们是哪里人?要找谁?”
“我们是过路的,讨口水喝。”
“要喝水,有,有,请进吧!”
两兄弟进屋去,饱喝了几瓢冷水。
饮毕水,那老人又问:“听你们的口音,像是施州人?”
“不错,我们是施州靖安人。”向大坤道。
“靖安我到过哩!”老人又道:“五年前,我挑窑货到靖安土司衙署,曾认识过安抚使向肇荣。他是个好土官,我一担窑货送去,他还多给了我几两银子。”
“啊,你说的那土司主就是我父亲。”向大坤又道。
“什么,你是向土司主的儿子?”
“是啊!”向大坤道:“这位是我兄弟大望。”
“你们怎么会来到这里?”
“我们是逃难而来。”
“出了什么事呀?”
“我父亲早受陷害而死,我大哥向大雅袭位不久,明朝廷又派官兵征剿。大哥率二弟三弟到牛角山去阻敌已战死,四兄和母亲在家被明军杀了,只有我们两兄弟逃到这里来了。”
“天哪,原来遭了如此大难!”老人叹息一声,随即仗义地说:“既然你们是逃难至此,我看不妨就在我家住几日,我这里处在深山之中,外人轻易不会到此,你们就住下,待风声过去,我再帮你们设法打听家乡的情况,你们觉得如何?”
“多谢大伯一片好意收留!”向大坤道,“我们逃难正不知去何处为好,大伯滴水相救之恩,异日我兄弟当涌泉相报。”
“不必感谢!”老人又道,“我这栋房子有两间空屋,你们兄弟可以住。我的老伴已经病逝,家中只有一小女,她扯猪草去了。”
“好,那我们兄弟就给你老多添不便了。”向大坤又道,“大伯您贵姓?”
“呵,我免贵姓白,名白岩山。我那女儿叫白玉梅。我们祖辈都是本地人,靠烧窑货为生。”
“我们可以帮你干活,学做窑货。”向大望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