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从火车站到博物馆:城市生存手记
19006200000002

第2章 我叫范小西

我在一个清晨,打开寝室的窗户,对着外面扑面而来的湿冷的空气,说起刚才在梦里那种让我忐忑难安的感觉,室友们都裹得严严实实地躺在床上,他们似睡非睡地跟我搭话。

“你说毕业对于一个人来说意味着什么呀?我现在真的没耐心再去上课了,我觉得我的心已经飞走了。你刚才说梦见了谁,小青?”

“老大,你可别扯了,这三年我算琢磨明白了,人生就像手纸,没事的时候少扯。”

“你说我可怎么办,找了个女朋友要跟高富帅竞争;考个公务员坐了一屋子的富二代,停了一操场的豪车;写毕业论文憋了一星期,写了48个字。你说我这是什么命?”

听到这,我不由得一激灵,我的论文还一个字都没写呢。

关上窗户,房间又回到糜烂晦涩的气味当中。仰望着天花板,上面有一个清晰的脚印,我一直在想它是怎么被踩上去的。我想我毕业时也应该制造一点悬念,我走出寝室,看见雾气蒙蒙的校园,像未来一样模糊不清。

得知毕业论文要盲审的时候,我正在回学校的火车上,那天是大年初五。回溯到大年三十的晚上,吃年夜饺子的时候,我被一粒沙子硌了牙,却无端地对毕业论文一事产生一种不祥的预感。你也许不懂我的紧张,社会语言学的论文看上去不需要多少理论深度,但是因为要做语料库的收集工作,要跟广阔的社会现实息息相关,写起来并不容易。这些是我的导师老范在指导毕业论文时常提到的一些最最基本的要求,他说你把这几条做到了,才只是一个开始。我当时一头雾水,我把眼镜摘下来擦了擦,又戴上,但总觉得没有擦干净。我望着老范离我远去的朦胧的背影,深深地叹了口气。

老范说我的论文题目不能跟师兄们的重复。我问师兄们都做的什么题目。我的几位师兄不同于老范的勤劳刻苦,他们都神秘兮兮,很少在校园里能看见他们的身影,据知情人士透露师兄们都是在做兼职。老范也不怎么提起他们,所以,我对他们的学术背景一无所知。我跟老范说你还是跟我说清楚他们的题目,免得撞车。老范沉吟了很久,我明显能闻到一股回忆的焦灼气味,他说,你上一届的师兄做的是贩毒暗语的题目,这是我在看一部电视连续剧的时候,想到的点子,就立即给他打了电话,嘱咐他就做这个,非常有新意。听老范的语气,依然能想象出他当时的得意和说一不二。师命难违,那位师兄乔装打扮,潜伏到贩毒团伙。他为了能在毕业论文中写出真情实感,体验说暗语时那种神秘的刺激,自己也吸食了毒品。但是,他定力不够,很快就忘了要写毕业论文这回事。老范无限惋惜地看了一眼天花板,他的眼神像是上面有一包白粉。在确认没有之后,老范幽幽地说,目前他正在戒毒所戒毒。

沉默了一会儿,老范收敛起悲伤的眼神,继续说,比你上两届的师兄做的是服务行业从业人员词语使用特点的问题,他这个题目属于行业用语调查,因为他关于挑逗语修辞手法的几篇文章都发表在核心期刊上,所以我觉得他可以做这个题目。你的这位师兄也为此特别乔装打扮,潜伏到夜店。为了能在毕业论文中写出真情实感,他迷恋上该店里的一位从业人员,并且难以自拔。还好,那位姑娘在你师兄的感召下改邪归正、弃暗投明,现在这位师兄正在家里抱孩子呢。能听得出,老范的语气里有成全了一桩喜事的崇高感。他又一鼓作气说起其他几位师兄的情况,他们写作论文的情节都颇为曲折,场面也很是惊险,每个人的经历都足以拍一部好莱坞大片,他们表现出来的为了科学事业勇于献身的精神也都让人热泪盈眶。老范说起话来有点公鸭嗓,所以他的讲诉就有点评书大师的风范。几位师兄的情况将要说完,已到掌灯时分。老范疲惫地说,情况已向你交代清楚,其中厉害,你也得悉,为师累了,你随便做吧。

但是老范很快就改变了主意。在大年三十的晚上,我被沙子硌到牙之后便吃兴全无,这时老范打来电话:“喂,小西啊,过年好啊,为师给你拜年了。多日不见,你的论文写得怎么样了。哦,对了,我跟你说,不要写得过于犀利,写个平实的就挺好,嗯,注意要反映生活,你有没有看刚才本山的小品,小沈阳的几句话就说得很有感觉。你可以顺着小沈阳的思路写你的论文。”

小沈阳说:人的一生很短暂,有的时候跟睡觉是一样的,眼睛一闭,一睁,一天过去了。眼睛一闭,不睁,这辈子就过去了。

那天晚上,我失眠了。拖了这么久,老范最终还是没放过我,他给我打电话的时候很可能是喝高了,我能隐约地感觉到被酒气熏染的思维方式。小沈阳的几句话是说得很好,可这跟论文有什么关系呢,难道是小品语言与现实主义思潮,还是饭店从业边缘人群用语使用情况。我百思不得其解。

说到边缘群体,这是我看到在我前面挤满的形色各异的旅人时想到的一个词,在全国人民都还沉浸在春节的喜庆气氛的时候,他们就已经踏上了离家的火车。他们背着大包小裹挤在空间狭小的车厢内,脸上有各种各样的表情,有的兴奋,有的麻木,有的疲惫……不知道跟多少双这样神情各异的眼神对视之后,我想起了小沈阳的那些话,从那些话里又想到这个题目:“城市生存语言调查”。

对于很多在陌生的城市中醒来的年轻人来说,生存是一个有技术含量的活。有一个女孩跟着她的外公住在杭州下沙525公交起点站的公厕里,3平方米。外公是公厕管理员,每月生活费400元,每顿都是大饼、咸菜就着白粥。小女孩上小学二年级,活泼爱笑,爱撒娇,说话尾音总往上翘。有人问她:“你想过那种穿得好、吃得好的生活吗?”“我现在就是在过这种生活啊!”很多人觉得小女孩的回答很感人,告诉我们幸福其实是很简单的一件事。但我更关注的是小女孩的回答能坚持多久。所以,小女孩幸福观的转变,很像是一部论文的开头。

当我为论文理出了一些思路而得意地傻笑时,听见一个声音在外面大喊,范小西!范小西!你妈叫你回家吃饭!我把头伸出窗外,看见一个扎着两根小辫子的小女孩在冲着我笑,我才想起来,我叫范小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