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从火车站到博物馆:城市生存手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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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天上有几个月亮(1)

曾经有一位大师,广收门徒,他的弟子跟从大师修道三年,就要毕业了。一天,他们都来到大师面前,说,师父,我们想要下山看看这个繁华的世界。大师明白这是一种委婉的说法,弟子们的意思是他们已经学成圆满,该毕业了。大师闭着眼睛说,那好,你们清苦三年,也该去见识一下世间荣华了。但是,我问你们一个问题,答上来,就可以下山。弟子们都正襟危坐,洗耳恭听,不知道大师会问一个什么样的问题。

大师问,天上有几个月亮?

如果是心直口快的人很可能会抢答,天上当然只有一个月亮。但是几位弟子跟从大师多年,知道其中必有深意,都没吱声。他们心里想,这是一个大师的问题,而不是一个先天性盲人的问题。他们就这样默默地坐着,坐了很久,便一个个都回去了,没有人说天上有几个月亮。

这个故事让我想到一个问题,世界上有几个我。当我一直懵懂地以为自己是世界上唯一的范小西的时候,却不知道我在别人的眼里,只是一处风景,或者只是一种工具,更有甚者可能只将我看成是透明的空气。所以这种主客观认知不能统一的矛盾就显得十分尴尬。我后来发明了一个短语来形容这种尴尬,叫“井底之蛙的不可知论”。西方人也发明了一个词形容这种尴尬,叫“他者”,以此来彰显别人存在的意义。根据我国传统的民胞物与的精神,我又发明了“他物”来表达其他物种、地球和宇宙存在的意义。所以我觉得,在我的叙事里,如果用我做第一人称,对他人或者他物做评头品足的评论是不尊重,也不严谨的,而且这种单一的视角也是线性的。所以我采用了第一人称和第三人称并用的叙事方法,希望列位看官能从其中体验到那种变幻和多维的用意。

在我很小的时候我就发现,在我思考的时候,世界上有两个我,在我说话的时候,世界上却只有一个我,因为在我思考时,虽然没有面对镜子,却能看见自己。有时情况却正好相反,当我思考的时候,世界上只有一个我,在我说话的时候,却觉得有两个我,因为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却觉得那样陌生。所以,本书中的两个范小西,有一个作为“我”在活着,有一个作为“他”在活着,有一个在生存,有一个在思考生存,想象生存。

火车站:你去哪,还回来吗?

在范小西的心灵深处,火车站是个让人忐忑的地方,这是一种本能。火车站留给范小西最难忘的记忆是他从这里离开了家乡,去了一个陌生的城市上大学,那条记忆像一根钉子在玻璃上用力划过,说不清让人难忘的是那扭曲的弧线,还是刺耳的声音。从此,一种无法表达的不安就一直埋在范小西的心里,被一层一层的记忆覆盖,越埋越深。小的时候范小西问妈妈自己是哪来的,妈妈总是说你是从火车站捡来的。范小西问,怎么捡来的,妈妈只是笑笑,就不再说话了。长大后,范小西发现,因为火车站的嘈杂和混乱,五湖四海兼三教九流,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捡自火车站都是一个很靠谱的说法。

范小西坐在候车厅里,手里紧紧地攥着车票。在候车室等了若干个小时,临到检票时发现没带车票这种突发性事件在范小西的旅途中不时发生,那种鲜血涌到咽喉又被强咽下去的甜丝丝的感觉至今还记忆犹新。所以他拿出车票,不让它离开自己的视线。已经凌晨了,睡意像潜藏了很久的伏兵开始蠢蠢欲动,继而千军万马,他们从四面八方铺天盖地地涌来,黑压压的一片。范小西的对面是一幅巨大的原始人类采集渔猎图,图中男女皆肌肉发达,飞檐走壁。范小西低垂着头,感觉自己已经被伏兵挟持到了那个年代。一直都觉得在母系氏族社会,男人会比较清闲,去了才知道,那时男人的社会地位都比较低,因为访婚制,男人被排除在核心家庭之外,他们四处游走,无家可归。范小西也是如此,正在他为晚餐发愁的时候,忽然看见一个如陨石般大小的瓷碗从天上砸了下来,正要躲闪,不由得醒了。

范小西觉得自己实在是太困了,还有点饥肠辘辘,否则,从空中掉下来的绝不会是一个碗,而是一篇论文。因为太了解自己,他从来不看周公解梦,更不用说弗洛伊德,他知道,他所有的梦都有一个导演,就是自己的心魔,范小西真的觉得在自己的身体里,有一个不受自己控制的“我”的存在。

小的时候,一年中最盼望的事,除了出远门串亲戚,就是过年了。当身材颀长的范小西躺在椅子上时,他已经对串门走亲戚不再怀有任何兴趣,过年也变得寡淡,乃至讨厌。于是他几乎找不到一个能让自己活下去的期盼,但是也找不到一个能让自己离开的理由,他不知道自己该去哪,又想起小沈阳的几句话以及自己的论文。

范小西喜欢一个人这样漫无目的地瞎想,想着想着就觉得这个世界又变得模糊了,一个清晰的声音响在耳边:人活着其实可短暂了……在声音越来越小的时候,他看见一位神仙姐姐,沉鱼落雁,闭月羞花,正含情脉脉地看着自己,那种沁人心脾的眼神让人腿软。神仙姐姐看了范小西一眼,转身就飘远了。范小西在后面紧追,这个时候他才发现,自己原来会飞,更确切地说,那是一种悟空式的跳跃,跳得极高,接近腾云驾雾,感觉虽好,但总是跟神仙姐姐有一段距离。范小西急火攻心,正在这时,悟空从他眼前翻腾而过,这给了他灵感,他一个前滚翻翻过去,眼看着就要砸上神仙姐姐了,却不知道怎么刹车。正在尴尬难堪之际,神仙姐姐回头说,还追什么,不快去赶火车。范小西闻听此言,一身冷汗,便从云端跌落下来。只听“啊”的一声,在他还没着地的时候,醒了。

朦胧的幻境如潮水般退去,一切又变得清晰起来。这时一滴水落在了范小西的眼皮上,他一激灵,看见身边站着一个衣衫不整、瘦弱娇羞的女生。女生见范小西睁开眼睛,有些癫痫地向他点了一下头,范小西下意识地抓紧了手里的包,包还在。可是,车票没了!范小西觉得甜丝丝的滋味又充满了自己的口腔。在他就要把口中的液体都喷到对面女生脸上的时候,女生举起手里的一张车票,她颤抖着说,你的票,掉,掉在了地上。范小西捂住嘴,强忍着将液体咽了下去。他平静了以后,便起身向女生作揖,表示千恩万谢,还从钱包里抽出一张十元钱的纸币,作为对方拾票不昧的酬谢。女生挥手狠狠地表示拒绝,她的眼神表现出对十元钱的不屑一顾。女生用一种类似救命之恩的崇高伟大的姿势坐到范小西旁边的座位上。沉默了一会儿,范小西问,你去哪。女生说她是四川人,大学即将毕业,尚未找到工作,被同学骗至此地,辗转进入一个传销窝点,醒悟后与该窝点的众传销人员斗智斗勇,侥幸逃脱。逃至此地,发现钱包中还有些钱,正准备离开这个噩梦般的城市。女生说自己只是要离开,却不知道该去哪。

范小西觉得女生和神仙姐姐一样莫名其妙,她们为什么会出现在自己身边?他不经意在梦中醒来,就碰见了她,还有她捡到的车票和她的故事。范小西并不太听得懂女生所说的四川话,而且她叙述的口吻显得激动,并不连贯,范小西动用了只有在做英语阅读试卷时才使用的超级联想法才听出些眉目。他尽量礼貌地点头,表示自己听懂了她的故事,甚至有些担心搞传销的那帮家伙会赶上来把女生抓回去,因为在电视上经常能看到两个人私奔又被抓了回去,男的被处决,女的被凌辱的情节。同时范小西又不时提醒自己,也许这一切只是女生设的一个局,即将赶来的不是追兵,而是帮凶。想到这里,范小西发现自己又从言情片转移到警匪片当中了。一个假期看电视剧让人精神错乱,即使是看见路边的一只鞋,也会为自己设置各种人物,编造离奇情节,场景之暴虐惨绝人寰,全是限制级的。所以在他眼中,女生一会儿变得哀怨可怜,一会儿又变得狡黠诡异,越发觉得自己周围迷雾重重,看着女生一开一合的嘴,耳边开始鸣沙般的震响。广播中关于检票的提醒结束了这种状态,他微微向女生笑了一下,示意自己要离开了。女生也同时起身,原来他们要坐的还是同一趟车。穿过一条隧道,告别后,范小西向左,女生向右,走向不同的车厢。但在拥挤的人群中,范小西总觉得,女生就跟在他的身后,他不时回头看一眼,目之所及的是千军万马的人群。

范小西从来没遇到过这么挤的场面,他一边挤,一边想:如果不挤,根据停车时间、上车人数及行走速度,每个人也都能上车,可为什么非要采用这种挤的方式呢?可想是这么想,自己也并没有袖手旁观,站在圈外看着别人挤,而是更加勇敢地加入到挤的队伍中来。范小西身大力不亏,很快就挤到了前面,他深为自己在这一过程中不能扶老携幼而感到惭愧,并将这种愧疚归咎给第一个挤的人,一定是有一个人开始挤,大家唯恐落后,就一哄而上地挤起来。在范小西终于站到车厢里的时候,才发现自己身体里的水分原来可以这样肆意地流淌。

车厢的过道已经被乘客和他们的箱子占满了,半天也挪不动一步。当范小西找到座位后,发现两边的行李架已经塞得满满的,连一只矿泉水瓶都塞不进去了,更不要说他的大皮箱。车座底下,不知道是谁的行李,也已经被塞得严严实实,一只苍蝇都飞不过去。范小西真的很想把皮箱顺窗户扔出去,可是,他也只能是这么想想,皮箱里装着他的全部参考书。

范小西想了半天,只好将就着把皮箱放在脚边,他这么放皮箱很影响坐在里面的人出入,里面的人稍微一抬屁股,范小西就立刻站起来,挪开皮箱,满脸歉意地让出足够通过的空间。里边的人也很抱歉地向范小西点头,说,我不出去,就是活动一下,总一个姿势坐着,有点麻。范小西注意到对方的脸,一只眼睛好像有点毛病,另一只眼睛可以灵活地转来转去。听他口音是四川人,中年男子用一只眼睛表现出来的微笑告诉范小西他是一个随和的人。范小西觉得放松了很多,这才注意到坐在对面的两个女生,她们都穿着毛茸茸的衣服,一人像猫,一人像兔子。像兔子的那个女生一直把脸冲着窗户听音乐,她的头发蜿蜒地贴着斑斓的玻璃。外面是灯火通明的站台,透过车窗的影子,范小西看见“兔子”的脸上面无表情。像猫的女生一直沉静地看着范小西一副手忙脚乱、无比狼狈的样子。她的睫毛很长,眼珠有点发蓝,眼神像夜色一样空旷,漫过范小西的全身。

被对面的“猫女”死死地盯着,范小西已经睡意全无,他闻到一股熟悉的味道,是隔壁座位的大妈剥开的一个砂糖橘。看着橙色的橘皮,范小西想起朱自清先生的《背影》。父亲中年失意,仍拖着发福的身躯蹒跚着去给儿子买橘子。关键情节是橘子散落在地上又被父亲艰难地收了起来,让人感动的不是几个橘子的聚散离合,而是自清先生看似不经意的描写透着的化不开的辛酸。范小西想起在嘈杂的车站,飞奔着赶火车,行李箱坏了,衣服书籍散了一地,慌忙一件件捡起来,勉强维持,继续赶路,那种争分夺秒的急迫和颠沛流离的辛酸。火车站总是一个让人狼狈百出的地方,比如,旅客要在凌晨时分还强打着精神等火车,还比如,多少有情人从此天各一方,散落天涯。范小西看见坐在那边的一个女生在昏黄的灯光下与前来送行的男友隔窗对望,时而巧笑倩兮,忽又泪如雨下。列车在铁轨上开始滑动起来,像一曲舒缓的旋律,烘托着每位乘客的心事。站台上那送别的男友,开始跟着车跑起来,几分钟后,他忧伤的姿势在女生的眼前一晃而过。

范小西安静地坐在座位上,他从来都是忙忙碌碌地看书、上课、上网、作田野调查、写论文、看电影、谈恋爱,很少像现在这样,一个人安静地坐着,等待时间,像等待河水一样徐缓而盲目地漫过自己,又悄无声息地流淌而去。他觉得,在自己的脚下,时间像一把有刻度的标尺,笔直地镶嵌在铁轨上,没有喘息地滑动,空间和时间就像一对舞伴,他们紧紧地拥抱在一起,以一种难以想象的方式飞快地旋转,却一直纠结在范小西的心里,挣脱不开。

范小西把眼神从历史感和空间感交杂的窗外转回车内,聚焦在对面一直注视他的猫女的眼睛上,他才发现,她的眼睛在淡蓝色的深处闪烁着粉红的智慧和碧绿的欲望。就在两个人的眼神将要电光火石般交锋的刹那,猫女转过头去,回转过来时范小西遇见一朵桃花带雨般的微笑。范小西向来对没有缘由的微笑缺乏免疫力,他的脸开始发热,蔓延到耳朵,还有脖子。为了掩饰自己的不淡定,他迅速把脸转向旁边座位那位剥砂糖橘的大妈,并竭力表现出很感兴趣的样子,此时的大妈正在苦口婆心地安慰还在流泪的那个女孩。3分钟后,范小西又转过头来偷瞄猫女,猫女仍然在看着他,目不转睛。范小西觉得,只是这样跟一个素不相识的女生相对无言地看来看去是一件非常不礼貌的事情,他需要说点什么,以打破无言的暧昧。“去哪?”这是范小西想了半天搜索出来的一句可以得体说出不算冒犯的话,对方好像没听见,没有吱声。范小西的话像一个小石块丢在广阔的湖面,消失得那么委屈。始料未及的是范小西说了一句话之后,现场的气氛变得更加诡异,并且陷入到一种因没有得到答复有去无回的忐忑之中。幸好是在火车上,范小西的“去哪”和女孩的沉默被八仙过海般来源复杂的声音所包围,他们微妙的过招一瞬间就被周围的喧闹淹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