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小歪说：“现在科技这么发达，在城市跟在农村有什么区别呢？我反正是在城市长大的，所以我根本就不知道农村的生存是什么样的，可是我也不懂城市生存是什么样的，因为我一直就在城里。在我的印象中，世界，还有生存就是这个样子的，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这个时候，范小西一直微笑的脸变得特别难看，他觉得浑身燥热，一层汗冒了出来，这是继他刚上车出的那层汗之后的第二层汗。他真的不知道该怎样答复她的话，也不知道该怎么把这个游戏继续玩下去。他像一个被俘的士兵，手里没有一颗石子，抛在湖面，引出一片的波澜。
四叔看出范小西的无助和窘迫，他悲悯地替范小西打圆场，四叔说我是从农村长大的，但是离开农村也已经很久了，现在只是偶尔会回去。虽然现在全国都在搞城镇化建设，但是农村和城市的区别还是很明显。你一走进村庄就能闻到一股气味，是那种青草和猪粪混杂的气味。而在城市里，尤其是赶公交的时候，经常能闻到汽车尾气的味道。从气味上，就能感到这两个地方有明显的不同，我是一个俗人，这是我最本能体验到的农村和城市的区别。
聂小歪说：“对了，一提到农村，人们总会想到尘土飞扬、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景象。而一提到城市，人们总会想到在高楼大厦里，人们穿着西装，一手端着咖啡杯，一手按着鼠标。”
李小懒也眨动着恍然大悟的眼睛，说：“听四叔这么一说，我也有点明白了，什么是城市生存，比如城市是地沟油，农村是有机蔬菜；城市是豪车漂移，农村是田野飞奔；城市是只争朝夕，农村是不知日月。”
范小西觉得他的话题快被李小懒带跑了，如果按照这个思路说，他收集到的只是一些很概念性的东西，没有细节，没有感动，也没有任何的理论研究价值。他故意把声音提高了一点，说：“我希望我们的话题能够具体一点，不要这么概念化，说我们自己的生活，不说是非善恶。”为了能让这个主题清晰一些，他说，这样，我们来找关键词，咱们围绕着关键词来说，就不会无的放矢了。说着范小西打开了自己的皮箱，那里面塞满了书，都是他带回家写毕业论文的参考书，他拿出最上面的一本，书名是“2012：城市生存手记”。范小西说这本书最近很火，一些从来不看书的人都在读，网上有人说，如果不看这本书就不知道怎么样才能活到2013年。据专家证实，2012年并不是世界末日，它只是玛雅历上的重要一年，意味着一个时代结束了，一个更重要的时代即将到来。这本书介绍的是我们该如何度过2012年之后的日子，如果说2012年只是一个时代的终结，那么问题很简单，我们可以轻松挥手向过去的一切告别，无论那里面有多少侥幸或者遗憾，我们都可以耸耸肩，眼睁睁地说，没办法，时间已经结束了。可问题在于，2012年是一个时代的开始，而我们却没有准备好该如何度过这一更加重要的时代。尽管狄更斯说每个时代都是相似的，它们既是天堂也是地狱，可我们认为，我们将要生活的这个时代是非常特殊的，它既不是火海，也不是冰川，只有我们才能决定——它是什么。
范小西煞有介事地掂量着手里这本并不大也不厚的书，“很多人觉得这是一本成功学的书。更有人说这是成功人士必备秘笈，可我在这本书中读到作者的焦虑、怀疑和不安，但是，作者自己在独自嚼过黄连之后，仍然将那么甜美的未来留给了读者。”让范小西觉得意外的是，聂小歪和李小懒都看过这本书，聂小歪在失恋后痛不欲生，李小懒在书店转了一天终于找到这本书，她买下来送给姐姐，在扉页上她写道：“当你认认真真看完后，就觉得自己还不是最惨的。”聂小歪说因为读了这本书她才没有选择自杀，并在当初抛弃自己的男友被人甩了之后，非常富有母爱地给他发去一条慰问的短信。聂小歪说，当我站在窗前，看见自己的灵魂漂在窗口的时候，是这本书把我的魂儿拽了回来。俩姐妹对这本书的熟悉程度让范小西心里稍微有点底，这样就不会像刚才，姐妹俩一张嘴，就觉得到处都是泡沫，还有冰碴。现在，他只是担心四叔没有看过，因为总觉得这是一本很小资的书，像四叔这种闯荡江湖的人士，未必接触。但是，一点也不夸张地说，四叔对这本书的熟悉程度让三个人大跌眼镜。四叔说，这本书是我的一位朋友写的，他是一个间歇性精神病患者，在他知道自己是谁的时候通过写这本书来治疗自己的病。他在清醒的时候会跟认识的所有人说这本书，他说，没有人会把一本书作为自己一生的事业，但是我想这样做。他在发病的时候，会拿着任何他觉得能伤害人的东西去攻击别人，甚至他的亲人，他就是这样杀死了他的父亲。在他清醒过来的时候，跪在父亲的遗体旁边哭不出声音，他说如果能重新选择，我希望没来过这个世界。他还说，人类是地球的一个噩梦。从那时起，就没有人敢靠近他，所有人都觉得他是恶魔，没有人愿意认为他只是一个病人，即使他们都知道。他哭着跟我说，我没有自杀，因为我让自己记住，我还有一本书没有写完，如果写完了，我想我会离开。
四叔说，作者所说的生存，并不只是简单的呼吸和心跳，当然能呼吸心跳是生存最基本的条件，但他说的生存是一个精神病在发病的空暇所体验到的常人无法体会的那个世界。俗话说，狗眼看人低，但是我们一直都没有搞清楚，一只狗能看见什么，我们总是自以为是、夜郎自大地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像说梦话一样对这个世界作出各种解释和判断。所以我觉得，以我的理解，他说的生存更像是上帝眼里的生存，或者说人在死亡的那一刻体验到的存在。他常说，存在有很多种，但是人们总是强迫自己和别人认为只有一种才是正常的，对于其他的可能性，人们不仅排斥，还要毁灭。没有人愿意承认自己之外的另外一种存在，就像人类不知道我们之外的另外一个世界，偶尔猜想，却把外星人想得那样丑陋，他说，如果真有外星人，绝对不会是我们想象的样子。他遗憾没有人能理解他，他说，如果一个人不是得了精神病，他就不知道这个世界有多么不一样。一次他流着哈喇子跟我说，有一个诗人，写了一首诗，其中一句说，生活是多么美好，其实，美好这两个字，是从生活之外的1000米能看见的，当我们走近生活的时候，会看见它上面沾满了污垢，还有口水和粪便。四叔说作者认为的生存就像我们要开始的这个游戏，每个人的叙述都可能会改变和创造一个从模糊变得清晰的未来。
范小西说，没想到还有人能把一本书作为自己一生的事业。李小懒问，这本书现在已经出版了，那么，你的那位朋友呢，他现在怎么样。聂小歪说，是啊，他的病好了吗？四叔的眼里泛出泪花，他沉默了一会儿说，他的病已经好了，成了一个正常人，但是再也写不出这样天才的作品了，他变得恶俗，而且贪婪。有时候，一个人变得世俗，比他的死更让人泪流满面，扼腕叹息。
三个人被这个结果惊呆了，他们不知道是该恭喜一个病人的康复，还是惋惜一个天才的毁灭。等回过神的时候范小西说，既然大家都看过这本书，那好，就从这本书开始我们的游戏。他问，从谁开始？开始关系到这个故事的基调，范小西是打算从自己开始的，但是出于礼貌他还是要谦让一下，根据他在中国多年的生活经验，没有人会接招。但是，李小懒大义凛然地举起了手，她口中还念念有词，说女士优先。范小西只好顺水推舟，他随便翻到书中的一页，指着一个词，说，从这里开始。李小懒眼睛不太好，她把书拿起来，放到离眼睛很近的位置，看清了九个字——爱与代价，付出和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