参加会议的人似乎耳朵并不大听他招呼,小礼堂里象有许多蜜蜂似的仍有嗡嗡声。刘主任正欲再维持一下秩序,骆副县长摆手制止了他,接着仍很稳重从容显得很有涵养地说:“大家不要急,离午休下班还有十分钟,现在我就讲第六个问题,也是最后一个问题,保险不耽误你们下班时间。”
人们见他那么有耐心,而且作了这样的许诺,于是变得稍稍安静下来,想听听他这最后一个问题到底讲些什么。
“这最后一个问题呀,”骆副县长提高声音加重语气说道,“就是时间问题!”
这个问题看来还说得新鲜,台下的人都注意了。骆副县长嘴上也因此更加来劲:“古人说,‘一寸光阴一寸金,寸金难买寸光阴’哪。所以,时间就是金钱,时间就是生命,时间就是宝贝!”骆副县长引了这一句连语,加上连用三个“就是”词儿,台下的人眼睛似乎更睁大了。他觉得用得十分得体,于是进一步论述说:“时间是这样贵重,又是这样紧迫!朱自清先生说时间匆匆,悠忽易逝,要我们记住《明日歌》;鲁迅先生说浪费别人的时间无异于谋财害命,可见时间是多么重要!可是我们有的同志就是认识不到时间的意义。他们常常把时间白白地耽搁和浪费,这种状况和我们四化建设的要求是不相适应的,我们现在正搞改革,那就是要讲高效率,高速度,就是要抓紧分分秒秒的时间……”
骆副县长往下还讲了许多,台下开会的人听着听着,忽然又起了一片哄笑声。
“笑什么,时间到了吗?”骆副县长猛然记着看了一下手表:“哦,该下班啦,好,就讲到这里!”
月光下……
月夜,盘山公路上。
一对身影并排着漫行,两双皮鞋磕碰着地轻轻作响。
男的在心里念着女的名字:“秀玉、秀玉,你可是羞女,为啥不开口?”
女的在心里念着男的名字:“文祥、文祥,你莫是笨郎,如何不说话?”
秀玉开了口:“你们养路班天天就在这山上干活?”
文祥回了话:“嗯,我们的工区基本上就在这座山上。”
秀玉起了感叹:“这山可真难爬呀?”
文祥不以为然:“我们天天爬惯了,也不觉得。”
“那么,你就安心在这儿工作?”秀玉忽然停住脚问。
“嗯,怎么说呢?”文祥也止了步道:“从前,有一个石匠……”
“什么石匠铁匠的!”秀玉打断他的话:“你怎么答非所问?”
文祥却眼睛盯着远处,神情仍是那么专注地道:“从前有一个石匠……”
“你怎么啦?神情恍惚?我问你是不是安心这儿工作?”
秀玉怀疑眼前这男人神情是否有点毛病。
“哦,我正在想你提的问题呀!”文祥被提醒似的又道:“我想给你讲个故事!”
“讲个故事!”
“对,讲个故事。可不知你愿不愿听!”文祥很诚恳坦白地道:“不瞒你说,在你之前,我已先后谈了五个对象。每次,当她们也和你一样问到我是否安心干这养路工作时,我便给她们讲起这个故事,讲完之后,我们也就各自告吹了……”
“告吹了?嗬,这故事那么可怕么?”
“这故事本身倒没有什么怕不怕可言,只是有的人听了不喜欢罢了。”
“那你为什么要讲呢?”
“我也搞不清,反正要讲一讲才痛快呗!”
“嗯,一个怪人。”她想。
“嗯,这第六个听了会怎样?”他想。
“你非要说么?”
“嗯,是这么回事!”
“好吧,那你就讲——”
她下了决心认真听听,他不怕失败教训还要说说。
俩人于是又放开脚走起来。
一轮圆月在俩人头顶上的云缝里也在慢慢移动。月光下的山野、树林、村庄、山包、岩壳、河塔全都模糊地现出着轮廓,但却看不太清晰。夜的一切景物,似乎都是胧朦的。
伴着脚下沙沙的踏步声响,文祥又重复讲起了以往曾给几个对象说起过的故事:
“从前,有一个石匠住在一座高高的山上。这座山连接着四州八个县,往来翻山过路的人真不少。但那一条山路却非常难走,不少地方都是悬崖峭壁,通行起来十分危险。石匠就曾目睹了许多行人在此丧生的惨景。
“为了行善积德,方便行人,那石匠不惜耗费平生积攒的一点家产,日日月月辛辛苦苦地打着条石,他欲要以他平生之精力,将这一条山路全部用岩石条砌起石板路来。
“石匠每天在山上挥着锤子敲呵。打呵,也不知干了多少年。到他老了之后,这条石板路却还是没有完成。临终之际,老石匠又嘱咐儿子接过锤子继续去干。他儿子干了大半辈子还是没完成,便又再交给下一代的儿子去干。就这样,一代接一代,直到第四代石匠身上才把这条山路修通。
“此路修通不久,这一带山区就解放了。又过了几年,政府在这里修了公路,那一条青石板路便再也用不着了。但是,那石匠一家祖辈几代修路的事迹,却在当地人口中广为传颂。后来,这山上住了一班养路工人。这些养路工便将老石匠奉为楷模来学习。在多年的养路工作中,这个工班一直创造和保持了全省和全国的先进集体荣誉称号。那位老石匠的第四代孙子,在这个养路班还当了第一代养路工人。这养路工干了三十多年,前几年退休时,他的儿子又顶了班,继续着他祖辈干的修路工作……”
“呵,他这儿子是谁呢?”玉秀听刭这里不禁感兴趣的问道。
“他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呀。”文祥答道。
“这么说,可就是你啰?”玉秀显得惊呀似地又站住看着他。
文祥却并不回避她的眼光,他平静地凝视着她的脸,又慢慢答道:“对,就是我,我就是当年那个石匠的后代。”
“嗯,有意思,……不过,你说这故事是想告诉我什么呢?”
“你猜嘛,……你不是问我安不安心?”
“晤……”玉秀想了想,似有所悟的点了点头。俩人又往前走起来。
月光是那么柔和地照着,星儿在天空不住地闪烁眨眼。
这夜晚的公路上没有车辆,也没有赶路的行人。俩人在不说话时,周围便静谧得听不到一点声响。
“你猜着了吗?”过一会,文祥终又忍不住问玉秀。
“我不用猜啦!”玉秀又回答:“你再说说,你谈过的那些对象为啥听了你的这故事就要吹呢?”
“这很简单,因为我使她们失望了!”
“为何会失望呢?”
“我说过,我不会离开这山,离开这养路工班!而她们,却想着要我调离……要我改行……”
“啊,那么你就愿永呆在这里?”
“不错,我是这么打算的,为了祖辈的遗愿,也为了工作的需要。就算作一块铺路的石子吧,我想这也是有意义的!”
“你那几位谈过的对象怎么看?”
“她们觉得不可理解。而我也不想去妥协、迁就或勉强,这样,我们就只有告吹!”
“你所要求对象的条件是什么呢?”
“我觉得,假如谈爱,就不仅爱人,还得爱他的工作、学习或别的什么!”
“这不是爱屋及乌?”
“也可以这么说吧!”总之,爱就应是博大的!而不该附加任何之类的苛刻条件。我和以前几位对象之所以谈不拢去,原因即在于此!我们思想的分歧太大,怎么能成呢!现在,我也希望你能好好考虑一下,然后再明确的回答我!”
“回答你什么呢?”
“看不看得起……我……我这工作!”
“嗯,真是个怪人!不说看不看得起人。却问看不看得起他那工作!”她想。
“若是看得起我这工作,自然也会看得起我这人啰!”他想。
俩人又都不作声了。这时的月光较先前照得明亮多了,那铺着细砂的公路上象镀了层水银似的显得发亮。
少倾,文祥终又忍不住问道:“你可要回答我呀!”
“是真要我开口么?”秀玉追问一句。
“你说,我就等着你的回答哩!”
“好,那么你走近来点,我给你说!”
文祥向秀玉靠近了一步;秀玉再向文祥又跨进一步。俩人挨近在一块了。
“你听我说……。秀玉凑上嘴唇,忽然抱着他的身子送了一个飞吻。
文祥觉得一陈麻酥,那嘴唇被吻的地方,只觉湿湿的、软软的,好不兴奋醉人。待他脑子里还未反应回味过来,那抱着他的一双纤细小手又早松开,她回头跑了。
“秀玉、秀玉,你怎么不回答就跑啦?”文祥在后喊着。
“嘻嘻,你还要我回答什么呀?傻瓜!快回去吧,我走啦!”秀玉在前面一边跑着,一面回首作答。
文祥直至这时才恍然大悟。他第一次心花怒放地笑着,笑着在月光下向秀玉追了去……猴娃一世上有些事简直就不可思议。
那年春季,我到湘西天平山旅游。一天晚上,我住在一个姓杨的个体户旅店里,因为白天看景劳累了,正想早点入睡,忽听外面传来一阵可怕的叫声:“巴根!巴——根哟!”那声音似人似兽,凄厉可怖。我觉得身上直起鸡皮疙瘩,以为遇到了什么鬼怪在叫,嘴里就喊:“杨老板,杨老板,这是什么声音在叫哇?”
杨老板是个五十开外的“老把式”,他穿一身土家布衣,腰里缠一根汗手巾,脸上的胡须留有半寸长。听到我的惊问,他不慌不忙从外屋来到我的客房坐下说:
“李同志,你别怕,这是我们队里的一个癫子在喊叫!”。
“是个癫子?”听他这一说我的肌肉才松驰下来,但仍忍不住好奇地问:“这癫子喊的些什么呀?”
“他在喊他儿子,他的儿子变成了猴子。”
“什么。他的儿子变成了猴子?”我几乎怀疑自己耳朵听错了。人嘛,从来,只听说是由猴子演变来的,却没听说有人又变成猴的。
“不骗你,不骗你,我说的都是真实事哩!”那杨老板并不象开玩笑的样子。
大凡山里的入一般都比较淳朴诚实,不大会说假。
我便要他讲述这癫子的儿子是如何变成猴子的。
他于是给我讲了下面的故事。
世上的癫子有许多开始并不癫,他们后来之所以癫都是因为精神受强刺激造成的呵!刚才外面的那癫子就属这种人。这癫子名叫巴丁,四十多岁。巴丁小时没读书,但是人并不蠢,十几岁时种地做阳春就是个好角色。只可惜他的命太差,父母死得早了,二十岁时就一个人开始孤零生活,到二十七岁娶上一个叫韦娅的媳妇。俩口子结婚后,搭上两间茅棚,住在一个半坡上。那个地方呀,我不说你难以想象,真是太孤势偏僻了。那茅屋的后面是山林,一天到晚阴森森的,山林里一尊尊高耸的岩柱,形状稀奇古怪,狰狞可怕。屋前面半坡下是一条陡坎和溪涧,里面有潺潺流水晌个不停。半坡上左右各一条小路,离附近最近的人家都有半里。俩口子住在这地方,出进都不方便,并与周围人户都隔绝了,但因为穷,当时也没别的办法,有两间茅棚躲雨安身就算不错了,所以,巴丁和韦娅住了下来。
俩人婚后不久生了一个男孩。孩子取名就叫巴根。巴根生下来时长得尖嘴猴腮,瘦弱难看。那时队里学大寨,天天上山挖岩壳砌梯地,披星星、戴月亮的苦战,工夫抓得相当紧,队里规定,上工劳动一律不准带孩子。巴丁夫妇没法,每天只好将孩子锁在屋里。孩子饿了,哭得哇哇怪叫,也无人听见,无人去哄;孩子撤了屎尿,成天就那么包着,湿着,又没人去管。如此过了几年,奇怪,那孩子竟也慢慢长大了,而且会爬会走路,但就是不能讲话,五六岁了,还只呜呜的发得些单音调。
且说有一天,巴丁夫妇收工回家,打开门一看,只见地面上散落得到处都是空包谷棒子。那碗柜门也被打开了,放在碗柜里的两钵包谷剩饭和几碗剩菜都被吃了净光。巴丁再拉开灶房门,发觉孩子双腿蜷曲,赤裸着屁股,正躺在厨房角的茅草堆里睡大觉,夫妇俩忙把孩子摇醒,问他屋里是不是进来过人,巴根痴呆着只摇头:“呜……不!”俩人见孩子问不出什么,再仔细一想,估计是猴子进来过,巴丁便计谋要惩罚这野东西。
第二天清早,俩夫妇吃罢早饭,就又象往常一样,将巴根锁在屋里,然后出了门去。
走罢不远,巴丁端着一根火铳便踅了回来。他这时的身上披了一块麻袋片,一回到屋边,便迅速爬上近旁的一座猪楼架上。趴在那上面,两间茅屋便整个的都处在了监视之下。约莫过了一个多小时,听到屋后的山林里即起了一阵悉索响动。
一只老公猴探头探脑的来到了屋门前。老猴在屋外先察看了一番,嘴里就发出一声怪异的叫喊,另外七八只猴子遂从山林后一跃而起,纷纷来到了茅屋前。猴子们先用爪子将茅房扒开个小缺口,随即一个跟一个钻了进去。
巴丁趴在猪楼架上,眼看这么多猴子进了屋去,心里不禁一陈紧张。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屋内,只见猴子们进去之后,先都围着巴根嘻戏玩耍。巴根坐在一把椅子上,小手不停的在一个母猴的奶头上模着,母猴温存的由他摸,也不抓他。巴丁便猜想,巴根一定吮过这母猴的奶,要不那猴子怎么那般抚爱他?其它的猴子和巴根在一起,也都象老朋友一般亲昵,这景象真叫巴根好不吃惊。猴子们玩了一阵后,那老公猴便第一个走到碗柜边,伸出前爪,一下就将那柜门拉开了。接着众多的猴子拥上来,一个个直抢着碗里的包谷饭吃。
巴丁看到这里,脑子里直冒火了!该死的小偷,果然是这邦猴子!他把火铳取出来,心里想,老子今日可不能饶你们!先打死一个,看你们以后还敢不敢来!于是将抢口对准了那只领头的老公猴。
“叭”!听得猝然一声枪响,老公猴挨子弹了,却没有击中要害,只伤在腿上。猴子们顿时大惊,一个个哇哇怪叫着直向屋外窜去。巴丁紧忙从猪楼上跳下,想要活捉一个,却那能捉得住!猴子们风也似地跳走了,就连那只受伤的老公猴,也一跛一蹶地跑得飞快,转眼间都消失在密密的山林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