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陈渠珍荣任沅陵行署主任,并在张治中的领导下把湘西刚刚治理得稍有起色之时,由于日军日益逼近,人心一片恐慌,省城长沙发生了一场意外的“文夕”大火,造成了重大损失。张治中为此深感内疚,并准备在救灾及善后工作结束后主动向国民党中央政府引咎辞职。其时,陈渠珍亦奉命到长沙参加一段救灾工作。当看到省城满目疮痍,再想到张治中离开湖南后还不知道谁来主湘,如果新来的上司难相知的话,自己的命运岂不又要发生转折?
想到这里,陈渠珍不禁产生了一种彷徨无依的感受。住在麻园岭私寓,陈渠珍接连数日深居简出,默然无语。一天傍晚,忽有门卫报告,一二八师师长顾家齐登门来访。想到这位老部下过去投靠何键,逼使自己交出了三十四师的军权,陈渠珍对他早心存介蒂,然而毕竟两人并未撕破面子,顾家齐表面上对他一直还是很尊重的。如今分别了两年,顾家齐一二八师在前线打击日寇的战况,陈渠珍时有所闻,但并不得其详。此刻顾家齐忽然主动来访,陈渠珍便走出门外相迎:“你怎么回到了长沙?不是在前线指挥抗战吗?”
顾家齐回道:“一言难尽啊,待我慢慢向您汇报。我今天是专来向老师长问好的!”
“好,请进屋坐吧!”
陈渠珍招呼这位老部下和两个护兵进屋坐定,然后命家人奉上茶水。顾家齐接过来喝上一口道:“老师长,我从前线来没有什么好礼物带来,就送您一把缴获的日本宝剑,请你过目!”说罢,命护卫将宝剑双手送上。陈渠珍接过宝剑一看,见那剑匣十分漂亮,剑柄上还镶着一颗玛瑙石。细细端详,又见那剑刃锋利无比,随即问道:“这剑是谁的?”
顾家齐道:“估计是日军一个团级官佐佩带的武器,是我们在嘉善前线打日本鬼子时缴获的战利品。”
陈渠珍把短剑收下又道:“听说一二八师在嘉善一战打得十分激烈,后来牯塘一仗又溃败了,你们为此还吃了官司,究竟怎么回事呢?”
顾家齐神色沉重地说:“我要汇报的就是这些事情的真实内幕。”说罢,就将一二八师在前线抗战的历程概述了一番。
原来顾家齐自担任一二八师师长之后,于1937年11月奉第十集团军总部命令,率部从宁波赶赴淞沪嘉善,上级要求该部固守四天,阻止从金山卫登陆的日军,以保障淞沪抗战部队撤退。当时日军凭借飞机大炮的掩护,以优势兵力轮番向守军一二八师阵地进攻。顾家齐沉着指挥,竟以劣势装备抗击强敌达七天七夜,直到接防部队赶来才撤下战场。关于这次战斗的详情,当时的报刊曾有不少报道。著名作家沈从文也写了一篇《莫错过这千载难逢的报国机会》的文章,记述了一二八师在嘉善战斗中的许多动人事迹。文中有这样一段话:“只要想想,一师人开到前线去,血战七昼夜,白天敌人三四十架飞机轮流来轰炸,晚上部队又得趁方便夜袭,有些同乡工事和后方隔绝了,七昼夜不吃、不睡。血战的结果,四个团长受伤,四个团副死去三个伤一个,十二个营长死去七个伤五个,连排长死去三分之二,负伤三分之一。兵士更难计。看看这个数目,就可知道同乡在前线的牺牲如何大如何壮烈。他们为的是什么?不是爱国家,拥护全面抗战,谁能如此勇敢牺牲?这个部队向来是被人误解轻视的。总以为是土匪,是从土匪窝出来的破烂队伍。由于长官识大体,士兵能服从,为地方争气,为国家争气,一切从远处看,这点委屈上下都始终忍受。苦一点,忍受下去。待遇薄一点,忍受下去。三年来转调各处,上下吃苦,毫不灰心,一直到全师被一列火车,半夜由杭州载运赴前线去,从一个破烂不堪的车站下车,无一个参谋人员指挥,无一向导带路,在湿雾迷蒙中搜寻派定防守的国防工事。全城人已走空,只剩下一个县长,手提一串编了号码的国防工事地堡钥匙,把钥匙交给了来接防的副师长,便随同那一列军车走了。刚刚得到位置,天一亮,大队敌机即来轰炸。你想想看,被敌人轰炸了整整七天!直到任务完成后,才奉命调回后方休整。一些兴奋过度,饥疲交攻,面目和衣服全是血污和泥土的剩余官兵,集中在杭州车站旁,听候训话,还是默然忍受!谁不是母亲十月怀胎血肉做成的身体?谁无妻室儿女?谁不对生活有点希望和野心?可是知道国家事大,个人事小,就始终只有忍受。死的死了,早在责任所在土地上烂了。受伤的由于当时战事过于激烈,来不及救护,留在阵地,被敌人刺杀,同样烂掉了。仅有一些未负伤的,至今还在前线作游击战(前不久报上刊登一勇士手杀敌人,烧汽船七艘,就是我们同乡所做的)。负伤退回后方治疗的,创伤刚好,还不到休养期满,又已经于12月前作为荣誉军团,在常德接收了新的补充兵,赶上前线。这些人急急忙忙跑到炮火下去,有什么好处?作官长的何尝不会在家享福?作下级军官的何尝不会在家休息?不顾大局的何尝不可以上山落草?可是战事教育了他们,他们都知道要国家存在,个人方能够存在。国家破亡,个人除了作无心肝的汉奸,狗彘不如,国一亡,男的行将成为敌人的牛马,女的不拘老幼都得受污侮。他们知道这种情形清清楚楚,不忍看中国人受苦,所以他们不顾一切,继续上前线作战,他们的口号是哪怕剩一兵、一卒、一粒子弹、一只手,还是不屈服,不后退;这才像个湖南人!才像个镇筸人!……”
从沈从文的这段详细描述中,我们可以看出一二八师在嘉善血战中付出的是多么惨重的代价。该师7000余人,伤亡达4000余人,而日本鬼子也被击毙了2000余人。战后不久,一二八师奉命南撤至诸暨县大章村进行了补充整训。接着,该师被编人七十军,奉命开赴江西参加武汉保卫战。在江西牯塘战役中,顾家齐率部去增援预备第三师,谁知一二八师尚在途中,预三师却已溃退下来,牯塘阵地随即丢失。接替张发奎指挥第三集团军的李汉魂,为推卸责任,不仅不念一二八师火速增援之劳,反电告武汉卫戌司令部总司令陈诚说:“该师一经接触,即溃不成军。”国民党军事委员会随即电令该部,撤至德安,师长顾家齐速赴武汉,接受军法执行总监的审判。
顾家齐接到此电令后,一时气愤难平,他部下的军官们更是怒火冲天,少将旅长刘文华、谭文烈,团长沈岳荃、陈范等,一个个都气得大骂军委会瞎了眼。一二八师血战嘉善,又血战牯塘,牺牲者尸积如山,血流成河,军委会不仅不奖,反而要师长去受审,这实在太不公平了。众军官都劝顾家齐不要去接受审判。但顾家齐考虑如若不去,更难讨回公道,所以他毅然带了师参谋长赵季平和几个警卫到了武汉。
在军事法庭上,经过顾家齐的详细陈述和赵季平出庭以大量证据力争,军事当局最后撤销了对顾家齐的起诉。与此同时,在派系林立的蒋军倾轧之中,一二八师竟被取消了番号,顾家齐此时被任命为七十军副军长,实际上,这个副军长已丢失实权,所以顾家齐坚持不肯到任。他一气之下,又返回了长沙。
陈渠珍听罢顾家齐的述说之后,默然沉思了几分钟才对顾家齐道:“修之,你可把我们湘西这支部队的老本都蚀光了!”
“这……这事也不能怪我呀!”顾家齐觉出老师长显然对自己有责备之意,不由得一阵紧张。
“虽不能怪你,可你也有责任啊!”陈渠珍尽力显得平淡但又毫不含糊地教训这个昔日的部下,“嘉善之战你们打了七天七夜,上司原只要求你们坚守四天!你为何要拼消耗打那么久?”
“那时援军未到,我不敢贸然命令部队撤退啊!”顾家齐解释道。
“你不必解说!”陈渠珍不由得激动地提高嗓音指责道,“为了打日本鬼子,你的勇敢精神肯定是可嘉的,可是,作为指挥员,光有拼命精神是不够的,你是带兵的人,要懂得爱惜我们的战士,爱惜战士的生命!作战不光要勇敢,更要有计谋,拼了命作战能说明什么?我们的目的是要消灭敌人,保存自己,这是我经常给你们强调的战术,可是你恰恰忘记了这最重要的后一条,只有保存好自己,才能更好消灭敌人。你带一个师,7000湘西子弟死伤4000余人,还有2000多人被收编了,一个师现在化为乌有,试问你回湘西去怎么向父老乡亲交账?他们日夜盼着自己的子弟归来,我们该怎么交代?”
陈渠珍这番话说完,顾家齐顿觉心中一阵冰凉,他没料到老师长会这样来指责他。难道自己为拯救国家民族危亡,与日寇浴血奋战竟会错了?要保存自己才能消灭敌人,这战术原则他并非不懂,可是军人的天职就是执行命令,上级严令守住阵地,难道这也能打折扣?不管怎样,为了国家危亡与日寇作战的精神是决不会错的,只是现在一个师的兵力伤亡大部,其余又被收编,这责任自己也确实有一份!想到那些死难的弟兄,他们不会死而复生,自己回了湘西,确实也无法向乡亲们交代啊!
想到这里,顾家齐也不再吱声,只默默地听从着训导。陈渠珍见他不吭声,遂又缓和了口气说道:“现在事已至此,悔已无用了。还望你汲取教训,好自为之啊!”
“是,我将好好反思一下!”顾家齐赶忙表示了一下诚意,然后便告辞出了门去。
又过了一段时日,薛岳来到长沙,接替张治中当了省府主席,张治中则调回重庆当了蒋介石侍从室主任。张治中临行之前,介绍陈渠珍与薛岳见了面。陈渠珍见薛岳是矮个子的广东人,见面谈过几句,觉其有几分傲气,与有儒将风度的张治中相比,气质有天壤之别。陈渠珍料知难与其共事,遂向张治中提出辞职,张治中答应回重庆后设法为陈渠珍谋职,但暂时数月还要他继续在沅陵任职。陈渠珍只得返回沅陵,仍按张治中原来发的指令,继续进行了一段清剿土匪和安定地方的工作。
薛岳以第九战区司令官兼任湖南省主席以后,即按蒋介石的指令,将刘峙的湘鄂川黔剿匪司令部、谷正伦的宪兵司令部和康泽的别动队三支国民党的嫡系部队开进了湘西驻扎,同时将省府由沅陵迁往耒阳。为防陈渠珍拥兵自重,薛岳决意把陈渠珍调出湘西。1939年3月初,薛岳在长沙召见陈渠珍道:“现奉中央军事委员会命令,为了统一抗日,要将各地所有部队进行整编,决定湘西各部暂编为新编陆军第六军,军下编第五、第六师,仍由你担任军长。”陈渠珍知其是“调虎离山”之计,当即推辞道:“我年纪已大,不适军旅,军长一职,实难胜任。”薛岳性情急躁,见陈渠珍如此态度,便不高兴地说:“这是委座命令,本人无权改变。你还是服从命令赶快回去准备,带部队开往抗日前线吧!”
陈渠珍见推辞不掉,只得怏怏走出府外。他与心腹滕凤藻在街上行走一阵,迎面来到紫荆街,见东向一宅高悬“吴竟成寓”四个大字,那是长沙有名气的相命先生的住宅。陈渠珍对命相之说素来相信,此时不觉又找上门去,请那吴竟成给自己看相。吴竟成对他的五官细看了看,又问过他的生辰八字,再翻阅了一阵相书,方才一本正经地说:“公相实属可贵,打不死,杀不死,骂不死,穷不死,饿不死,累不死,苦不死,气不死。”陈渠珍连听了这八个“不死”,感到句句都正中下怀,不禁对这相命先生的话深信不疑,于是掏出纸钞酬谢。
数日后,陈渠珍回到乾城,很快便接到了改编的正式命令。由于他坚辞不肯就职,张治中从中调停,召他去重庆谋职,军长一职便交给了薛岳派的心腹副军长沈久成代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