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李德全一惊,那颗才刚放下的心再度提到了嗓子眼。他们这位太子爷,架子可是大得很,甭说去瞧十八爷了,就是前儿个传话太监去给他递话他都避而不见,只说得空自然会去瞧十八阿哥,言语间甚至连个关怀的话都不曾透露半句,如此冷血薄情,叫他如何回万岁爷?可若不如实回禀,这欺君的罪名他一个奴才又何尝担当得起?思前想后,却还是想不出一个两全的法子,急得李德全一脑门子的汗。
“李德全,朕在问你话。”见李德全半天没有下文,康熙疑惑地皱起了两道灰白的八字眉,一双深幽漆黑的眸子一眼不瞬地盯着他瞧,全然一副洞察一切的了然。“有什么话,你只管如实回奏,绝不可有半点欺瞒。”康熙波澜不惊的语调里兀自透着一股不怒而威的清越,令人心生压迫。
跟了万岁爷这许多年,对于圣上的脾性,李德全可说是了若指掌,这位主子爷说话的声音越是轻,越是表明他的忍耐已至极限。浑身一阵哆嗦,李德全已是吓得面如土色,迅速在心中斟字酌句后方才将心一横,扑通一声跪倒在青石路面上伏地回话,“回皇上,奴才该死,没将十八爷的病情如实通禀太子爷,这原是怕扰了太子平白给他添了一桩烦恼,却不曾想到会给太子爷无端蒙上了漠然冷淡之名,请万岁爷恕罪。”
咽了口唾沫,李德全不时抬眼偷瞄康熙的神情,见龙颜无恙方才继续说道,“皇上,这会子銮驾和马队既是停了,奴才估摸着太子爷自然会去瞧的,都说当今皇太子仁心宽厚,如今弟弟病了,做哥哥的断没有不去瞧的道理不是?请万岁爷且放宽心……”
连珠炮似地一口气说完,李德全立刻伏地叩了个响头,以示话中的诚恳。好歹得先替这对父子暂且圆个场面,想必万岁爷就是心中纵有再多不满,也不至于当场发作才是。
可是,这头磕了半天,却不见上头有任何响动,忐忑间,李德全的心里却直犯嘀咕,这些年来,万岁爷对太子的态度始终模棱两可没有个准头,不过这父子二人心生罅隙暗中猜忌已是人尽皆知,早已不复昔日飒爽英姿的太子爷更是变本加厉日渐暴躁昏庸无度,几番办砸了万岁爷交办的差事不算还频频放任亲信敲诈勒索属下惹来圣上极度不满,促使朝野上下谣言众生,更有甚者风传皇上欲废太子另立新储,闹得满朝文武百官皇子阿哥个个红着眼等着瞧太子的笑话,难不成今儿这位千古一遇的旷世明君真就要借这次行围废黜皇太子吗?
“李德全。”正沉浸在自我揣测中的李德全冷不丁地听见皇帝叫他,顿时吓得魂飞魄散,心虚的他还未来得及答应,便听康熙的声音再度自头顶上方缓缓传来,“起来说话。”
“嗻。”晃动着肥硕的身子迅速起身站稳,可腰背依旧习惯性地躬着,他忍不住抬眼往上偷瞧,就见康熙薄唇紧抿面无表情,却是清冷得教人害怕。
正在他为皇帝即将出口的话暗自担忧的当口,康熙已是话锋一转,“銮驾马队这是停在了哪儿?”
“回皇上,大队已进了河北境内,估摸着还有百十来里方能到达布尔哈苏台行宫。”李德全唯唯诺诺地应着,眼神却是片刻都不敢离了康熙,生怕自己一个闪失又徒生变故。
“命众人即刻就近安营,至于启程时日,待太医奏报了十八阿哥的病情后朕再做定夺。”顿了顿,康熙侧转过身,待再回转时,手中已多了块银色令牌,将其交到李德全手中,他一字一句厉声吩咐,“李德全,传朕口谕,宣御医李德聪即刻协助孙之鼎一同为胤衸看病,期间有关十八阿哥病情巨细皆应悉数回奏,不得有丝毫怠慢!朕稍候片刻自会亲自去瞧。”
“嗻。奴才这就去办。”
“等一下。”李德全握紧了手中的令牌刚要退下,却又冷不丁地被康熙唤住,他立马止住了向后挪动的脚步俯身听候差遣,“万岁爷还有吩咐?”
“叫胤礽来见朕。”康熙的嗓音依旧清越低沉,可不知为何在这当口听来却平静地让人心慌。
“嗻。”战战兢兢地离开,李德全只觉胸口窒闷异常,不知怎的,他总感觉有什么大事即将发生。惴惴不安地抬眼望向天空,那悬挂于空的日头不知为何竟仿佛变成了一团可怕的火球,吐出炙热的火舌誓要将这世间的一切吞噬殆尽。收回视线不敢再看,李德全只是本能地加快了脚下的步伐,仿佛只要快步离开,就能彻底逃脱那只伸向他们的魔爪,远离未来不可预知的险恶……
折腾了半日,已近夕阳西沉之时,已然换上一身常服的康熙烦躁地挥退了一旁伺候他洗脸的宫女后独自盘腿而坐,手肘搁在身前的矮桌上抚额聚眉凝思,因着顶上无冠,那些密密麻麻遍布前额的皱纹顺着指缝倾泻而下,无言地诉说着岁月所赋予他的印记,纵然贵为天子,自己与普通人一样,亦无力掌控人生四大事——生、老、病、死。强忍着太阳穴上传来的钝痛,康熙重重叹了口气,他闭上眼,任由脑中如走马灯般上演着他与太子曾经的点点滴滴。
当年,皇后赫舍里氏生下二阿哥胤礽不到两个时辰便因难产撒手人寰,突丧爱妻之痛的他望着襁褓中的嫡子不禁悲从中来,为祭皇后在天之灵,心中溢满悲怆的康熙皇帝当众宣布立二阿哥为皇太子,两年后正式于乾清宫行册立之礼。
犹记得胤礽5岁那年出痘,他亲自看护伴其左右,因着半月不曾临朝,他特下旨各部院衙门将奏章俱送内阁,一心只为陪伴爱子度过病危,待胤礽康复后,他还特地前往太庙祭扫昭告天下太子痊愈之喜讯,回宫后更是命人连夜修葺明奉慈殿赐予皇太子作为东宫,改称“毓庆宫”以示皇父恩宠;胤礽9岁那年,为完成孝庄太后游览五台山的心愿,他自发提出愿同皇父陪伴曾祖母往游,至忠至孝感动太后,亦打动了他;胤礽13岁那年太后病重,身为太子,他衣不解带夜不能寐,整日整夜地守在慈宁宫外,只为悉心照料年迈的曾祖母,即便累倒也不愿离开半步,连他这个做父亲的都不忍视之;胤礽15岁那年……
“皇上,太子爷来了,正在帐外候着。”预备乘着记忆之舟扬帆远去的思绪被李德全的声音适时捞回,敛起涣散的目光,康熙坐直身子,漆黑的眸心闪着熠熠光泽,犀利威严。
“让他进来。”他朗声吩咐,浑厚清越的嗓音里透着不容置喙的强势与一丝参悟不透的压抑。
“嗻。太子爷您请。”
门帘掀动,着一身月白色长袍的男子翩然入内,他面色清朗、眉目英挺,身高八尺、俊朗挺拔,眼波流转间与康熙竟有八分相似。自进来后,他兀自一撩前襟郑重俯地打了个千儿,系在明黄色腰带间那块色泽温润的美玉顺着他的动作前后晃荡,“儿臣胤礽给皇阿玛请安,皇阿玛吉祥。”
“起来。”
“谢皇阿玛。”听见康熙只是淡然一应,胤礽心里顿时一惊,他站直身子低目垂首站立一旁,适才进门时那股子翩翩气度早已荡然无存。虽不知皇阿玛此刻召见他所为何事,但听这语气,一会儿怕是免不了又要挨顿训斥,到时再传到老八他们耳朵里,这背地里指不定怎么笑话他了!
咬牙恨恨地暗自低咒,胤礽的眼中满是恶意。自五年前索额图密谋趁皇阿玛出巡热河之际逼他退位失败被圈禁后,他的身边便少了一个能为他出谋划策的能臣,连着好几桩皇阿玛交办的差事都叫他给办砸了,无奈之下,他以几个亲信的名义向户部借了二百万两银子,先拨了一百万两为早前看中的几个监生捐了官,填了外省的几个肥缺,以此收买人心从中获利。
至于那剩下的一百万两,他特地派人前往绍兴为他物色师爷,好歹暂时替了索额图的缺,可谁知师爷没找到,皇阿玛竟在这当口下旨追缴国库欠款,老八他们利用这个机会硬是查出了他与欠银有关的证据,并将此事捅到了皇阿玛那儿,令皇阿玛对他又添不满,朝中那些个重权在握的老臣瞧他越发不受皇阿玛待见,受不住老八的挑唆纷纷倒戈投靠八爷党,弄得他这个太子朋党羸弱,简直窝囊至极!照这样下去,别说是当皇帝了,就是如今这太子之位,也实难坐稳。
正愤恨地想着,胤礽突然意识到这营帐里似乎安静得太过诡异,忍不住抬眼望向康熙,却见他正一眼不瞬地上下打量着自己,那灼灼的目光似能穿透他的身体直接窥视他的灵魂,让他内心所有的真实无所遁形。本能地迅速收回视线将眼神转向自己脚下的地面,一颗心不知为何竟慌得厉害。
终于,就在胤礽以为自己就要溺毙在这片窒闷的沼泽里时,终究还是康熙亲自打破了这份难耐的沉默,“胤礽,你十八弟这一路上犯了急病,此事你可知道?”
“回皇阿玛,儿臣知道。”心里咯噔一下,原来皇阿玛是冲着这茬儿来的!今儿一大早,马队才刚行了几步路,老十八身边的太监秦柱儿就火急火燎地赶到他跟前儿说什么他家主子犯了急病,劳烦他请了太医去瞧,他嫌这奴才不懂规矩,又想着一个小孩能有什么病,遂让长随把那奴才训斥一顿便给胡乱打发了,他岂会想到这老十八还真病得不轻,连皇阿玛都惊动了,难怪晌午时李德全特地让他身边的小太监来给他传话,当时他怎么就没想到呢!
“你去瞧过了吗?”康熙目不转睛地盯住胤礽,脸上的神情依旧淡淡的看不出一丝波澜。
“儿臣预备晚些再去瞧。”胤礽战战兢兢地回着话,手不自觉地搓揉着袍角,丝滑的触感却无端扩大了他内心的窒闷,胤礽实在不能明白,不就是一个小阿哥吗?至于皇阿玛这样劳师动众地又是停了马队又是宣李德聪的吗?出门行猎,偶感风寒害了病那是常有的事,可轮到了老十八身上哪里就这般娇贵了?就是前儿老十三摔了马,也不见皇阿玛急成这样,莫非皇阿玛是想借题发挥不成?
“等你去瞧?怕是你十八弟的病都好三回了吧!”看胤礽全然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情,康熙顿觉一股无名怒火窜遍全身,对胤礽的不满瞬间如同决堤的海浪翻起了惊天动地的波涛,“胤礽!胤衸虽说年龄小,可他好歹也是你的亲兄弟,为何你对他竟没有丝毫的友爱之意?朕问你,今儿一大清早秦柱儿明明对你说了十八阿哥犯了急病,你为何无动于衷?晌午传话太监又对你说了十八阿哥的情形,你仍旧置若罔闻,倘若朕不过问此事,你是否就打算任由十八阿哥在这大漠里头自生自灭,就是最终病死了你也不管不顾吗!你就是这样当兄长,当太子的吗!”说到后来,康熙的声音几近咆哮,微红的双眼泄露了他内心的痛惜,曾经那个贤明谦恭友爱兄弟的皇太子哪儿去了?
“皇阿玛!您终于说了实话了!这么些年来,您横竖看我不顺眼,不就是想找个机会废了我这没用的太子吗?您不必绕弯子了!想革了我皇太子的头衔您直说便成,犯不着拿胤衸做幌子!”康熙质疑的话语终是点燃了胤礽心中掩埋已久的嫉恨火苗,此刻,他内心的伤痛、愤恨、不平、暴戾等等迅速混合,最终堆砌到一张本是清朗俊美的脸庞上刻下了满目的狰狞,他扯着嗓子朝着康熙不顾一切地嘶吼,全然忘记了眼前这个人不仅是他的父亲,更是大清朝至高无上的皇帝,“当了三十多年的皇太子,儿臣时时小心谨慎就怕稍有差池授人以柄驳了您的颜面,可我如此谨言慎行换来的是什么?是兄弟们的逼迫和陷害!是皇阿玛的不满和训斥!您口口声声说我不会当太子,那么请问皇阿玛,您见过像我这样窝囊的皇太子吗?”
“怎么?难道朕册封你为皇太子还委屈了你不成?”康熙厉声怒喝,脸色难看至极。
“没错!儿臣的确委屈!不仅委屈,还窝囊!皇阿玛,既然您对我如此不满,那儿臣这个皇太子不当也罢!明日我便脱了这身累赘,还您一世清净!”说罢,胤礽连看都不看康熙一眼,转过身子拂袖而去,只留下康熙错愕震怒地坐在原地,只余满腔悲愤。
这就是他教出来的好儿子!如此昏庸冷漠、乖戾暴躁,难道大清朝的未来就将交付于这等利令智昏之人吗?一个念头自心底悄然萌生,可立刻又被他生生压了下去。
不可!万万不可!姑且不论一旦做出这个决定,必将惹得朝野上下人心惶惶党派横生,重要的是,胤礽是他和皇后唯一的骨血,是他花了毕生心血所培养的继承人,虽说胤礽适才的蛮横无礼着实伤透了他的心,可念在他们彼此的父子情分上,他又断下不了这番狠心,理智与情感的天平就这样左右摇摆,惹得他烦闷不堪。
烦躁地一抬手,康熙将面前矮桌上的瓷具器皿胡乱扫翻在地,瓷器碎裂的声音吓得帐外守候多时的李德全一个箭步冲进了营帐,身后更是跟着冲进一群侍卫拔刀相互,“皇上……”李德全出言轻唤,见康熙面色惨白目光游离地呆坐地面,他连忙跪在地上整理着一地的碎片,生怕万岁爷磕着。
“你们都出去吧!朕想一个人静一静。”康熙将手抵着额头,不愿自己的脆弱暴露在任何人面前。
李德全无奈只得依言带着众人退下,临走前,他甚为担忧地多瞧了康熙一眼,那孤独的身影似乎在这一刻完全脱离了往昔的威严,那碎了一地的瓷器一如皇上与太子之间的关系,满目疮痍,再也拼凑不回原来的形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