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这阵难受的感觉渐渐退去后,康熙这才缓缓直起身子对着伏地不动的太子继续开口,“当年朕亲征噶尔丹,在乌兰布通之战前夕身体抱恙,特命人召你驰驿前迎,不料你见朕天颜消受,不但毫无忧戚之意,甚至连几句良言宽慰的话语都没有,朕当时虽有不满,但念你年纪尚小便不曾追究,可朕哪里想得到,就因为当时对你的一时容忍,竟造成了你今日狂悖不堪的秉性,这实乃朕之罪过!”强忍着锥心的刺痛,康熙的语调已近乎哽咽,“你对朕毫无忠君爱父之念也就罢了,怎奈你竟然明目张胆地与恶劣小人结党营私,放任你的亲信凌普敲诈勒索下属,闹得朝野上下鸡飞狗跳、人心惶惶!你连最根本的为君之道都不放在眼里……如此大失人心是非莫辩,朕……朕……断不能将祖宗弘业托付于你这等乖戾之人……”
话到此处,康熙已是泣不成声,他痛哭流涕老泪纵横,全然失去了昔日的帝王之仪,因着内心愤恨、失望、惋惜、怜爱等等复杂的情绪交织在了一起,康熙强忍的最后一丝意志力轰然崩塌,他顿觉一股浊气上涌,眼前一黑,整个人就这样直直地向后倒去。
皇帝的突然倒下惹得众人再也顾不得什么君臣之礼,一干人等纷纷起身手忙脚乱地冲至康熙身边,一时间,叫皇上的,宣太医的,大喊皇阿玛的声音不绝于耳,场面竟混乱得犹如一锅刚煮开的粥。而胤礽却恍若正置身另一个世界般直挺挺地低头跪在原地,任由众人自他身边飞快掠过都不为所动。
片刻后,康熙终于缓过了神志,团团围在他身边的皇子大臣们这才稍稍松了口气,上书房大臣张廷玉虽顾忌着皇帝的身子状况,可还是忍不住开口劝谏道,“皇上,此事关系体大,还望皇上三思啊!”
“皇上,您龙体要紧,此刻应当好好将息,切不可因此再伤身子啊!”另一边的佟国维见状立刻截断话茬,那满脸的世故与刁滑顺着他眉宇间刀刻般的岁月痕迹蜿蜒而下。作为八爷党的首脑,佟国维岂会放弃这等天赐良机?更何况他不仅官居上书房首辅大臣之要职,更贵为当今国舅,无论身份地位还是朝中威望都远在张廷玉之上,今日皇上既金口已开,那废黜皇太子之事便断无转圜余地,只要他适时表明自己的立场支持圣上废太子的决定,还怕那些个文武百官不站在他这一边吗?眼看着八爷党的出头之时计日而待,岂能容张廷玉三言两语便毁掉他们苦心经营的一切?
“可是皇上,微臣以为……”张廷玉还想再说些什么,怎奈却被康熙不耐烦地挥手阻断。
“都不必说了。”顺着人群间的缝隙最后看了一眼仍旧跪在地上不发一言的胤礽,康熙收回视线,面若死灰,“来人!”
“在!”
“将这不法祖德,不遵朕训的逆子带下去,交由大阿哥胤禔与四阿哥胤禛严加看管,回京后交宗人府待朕发落!”康熙哑着嗓子冷声下令,目光再不朝胤礽看一下。
“嗻!”两个身着黄马褂的侍卫得令立即一左一右架着早已形同槁木般的太子离开,动作极其干净利落。而胤礽,便任由这两股巨大的力量将他带往那条凶险万分的未知路,没有丝毫反抗。
“朕累了,你们都各自散了吧!”许是耗尽了最后一分心力,悲愤交加的康熙近乎呢喃地开口,嗓音里裹着浓浓的悲怆,说完,在李德全的搀扶下,他兀自转身步入行宫,蹒跚的脚步踏遍凄凉。
四周的氛围因皇帝的离开而变得越发诡异了起来,众人面色各异,纷纷举步散去,可佟国维却是单手捻着颚下灰白的胡须悠然立在原地,他的目光一路追随着八阿哥胤禩,直到那俊逸的身影消失在了转角处。收回视线,佟国维的嘴角泛起一丝得意的浅笑,他举步反向而行,在经过张廷玉身边时还不忘以眼角不屑地扫了他一眼,那浑浊的眼睛里满是讥笑。
一眨眼的工夫,寝宫前的这片空地再度回归寂静,偌大的空间里只留下了四阿哥胤禛和十三阿哥胤祥隔空互望相对无语,泛黄飘零的落叶纷纷凋落,打在被风扬起的长袍一角发出连绵的沙沙声,似在诉说着无尽哀恸。
四阿哥身旁的长随见主子丝毫没有离去的意思,只能硬着头皮小心翼翼地出言提醒道,“四爷,这会子太子爷怕是已被送至后院马房旁的小屋里去了,前儿奴才见大千岁也跟着去了,您是不是也过去瞧瞧?”
胤禛听完只是微微点了点头,淡漠的神情让人猜不透他的心思。不知过了多久,如同下定决心般,他缓缓闭上双眼深吸了口气,待睁开时,乌亮的眸子里似乎更多了份义无反顾的绝决,他面朝胤祥轻轻颔首,随即转身离去,泛黄的叶片在他背后悄然凋落,无意中扩大了他的落寞与无奈。
目送着胤禛消失在自己的视线内,那分外挺直的背脊狠狠刺痛了胤祥的心。人人都说四阿哥胤禛是出了名的刁钻毒辣冷面冷心的刻薄性子,可这些人又哪里懂得四哥的苦衷?他老十三自幼在四哥身边长大,唯有他最能明白四哥是何等重情重义之人!只是他的不善表达,却让别人平白冤了他尖酸冷漠,着实不公!
现如今皇阿玛圈禁太子,却让从小与二哥甚为亲厚的四哥看管,这不成心让四哥难受吗?届时他不但无故担了个落井下石的罪名,更免不了还要遭太子爷记恨,若老八他们再从旁挑拨,到时所有矛头悉数指向四哥,那他这哥哥往后的日子就甭过了!
一想到胤禛将要面临的局面,胤祥便如鲠在喉,痛苦难忍。可现如今,除了走一步看一步外,他着实想不出更好的法子,但唯有一点可以确定,那就是但凡能为四哥分忧之事,即便要他以命抵之,他也在所不辞,倘若届时他老十三皱一下眉头,他便将如同一只跌落地面的茶碗,即刻粉身碎骨!
康熙47年秋。
九月的北京虽不及塞外那般阴寒,可这会子到底已至深秋,正所谓秋风萧瑟天气凉,草木摇落露为霜,即便白天再怎么和暖,一到夜里,空气里便会流淌着一股透彻的寒意,让人不禁心生凄凉。
今年的木兰秋闱,因着十三阿哥受伤、十八阿哥病重及皇太子被废而不得不提前宣告结束,回京后,康熙即刻命人将废太子胤礽幽禁于咸安宫内,没有圣谕任何人不得私自探望。两日后,他召集诸臣于午门内宣谕拘执太子之事后又亲自撰告祭文并前往大享殿祭天地、太庙、社稷以告祖先。至此,由废黜皇太子而引发的风波终于在正式颁诏天下后得以尘埃落定,而历史上有名的因废太子而引发的夺嫡之争便正式拉开了惨烈的序幕。
然而对于康熙皇帝而言,胤礽毕竟是他最宠爱的儿子,也是他耗费了将近全部心力所培养的皇位接班人,可如今太子已废,他内心除了对废太子无限的愤恨与惋惜外,更多的却是满心的自责,若不是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对太子的暴行无限制的放纵姑息,胤礽也断然不会落得今日这般下场,也许作为一名皇帝,他最终的决定无可厚非,可作为一名父亲,对胤礽的骄奢恶逸,他难辞其咎。
连日来,康熙便被卷入了这潭弥漫着悔恨与痛惜的漩涡中持续沉沦挣扎,他将自己关在养心殿内整日批奏阅折,白天水米不进夜晚食不安寝,这可把身边伺候他的人给急坏了,尤其是李德全,眼看着康熙天颜日渐消瘦,他却想不出任何法子,只能在一旁干着急。
此刻,康熙依旧挑灯夜战,他将自己埋在成堆的折子里丝毫没有就寝的意思,站在一边的李德全实在看不下去,遂出言劝道,“皇上,这会子已是丑时三刻,万岁爷您还是早些安置了吧!最近您已连着几日不曾好生安寝,每日用膳也不过半碗,再这样下去,您的身子怎么受得住啊……”
说到最后,李德全竟然呜咽了起来,自废太子以来,皇上就这样见天折磨自己个儿,这表面上圈禁的是太子爷,可实际上受罪的却是皇上,长此以往,保不齐哪天万岁爷的身子就得垮了呀!
“不碍事的,朕的身子朕自己个儿知道,一会儿你让御膳房给弄些鹿血来,朕这两天喝着精神挺好。”见李德全一脸愁苦的模样,康熙虽无奈于他的小题大做,可心下却明白他这也是担心自己,难为这老奴才一片忠心,平日里又是个极知冷暖的人,所以康熙只是随意地摆了摆手,随即拿过几案上的磨盘递给李德全,“你去给朕磨点朱砂,朕今儿个晚上要熬个通宵。”
“皇上,您不能再熬了,这……”
“皇上!我要见皇上!让我去见皇上!”李德全焦急的劝慰还未来得及说完,门外突如其来的纷杂就此截断了他所剩的话语,一时间,侍卫的呵斥声夹杂着间或悲怆的哭喊顺着门帘子的缝隙直窜而来,惹得康熙浓眉紧皱,这会子都那么晚了,还有谁定要在这时候见他?
康熙将视线投向李德全,他即刻会意地点点头,可还未待他迈开步子,面前的门帘子便被人从外面猛地一挑,一个人影冷不防撞了进来,惊得李德全慌忙跳开几步,等看清来人竟是十八阿哥身旁的小太监秦柱儿后方才惊魂未定地出言斥责道,“混账!这是什么地方,哪容得你这般撒野!若是惊了圣上,你那肩上即便是扛了十个脑袋也不够砍的!”
说完,他示意随后急急跟进来的侍卫赶紧将他拖出去,谁知秦柱儿竟奋力挣脱了两名侍卫的箍制,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李谙达,奴才知罪……且容奴才给万岁爷回了话,奴才……奴才便即刻领罪一死……”话还未说完,秦柱儿已是泪如泉涌。
康熙见状,一股不祥的预感悄然蒙上心头,他放下手中御笔至于笔架上,微颤的指尖泄露了他内心的忧惧,他抬手阻止了欲将责罚秦柱儿的李德全道,“让他把话说完。”随后,他又挥退了近旁而立的侍卫,这才侧目看向秦柱儿,“你要跟朕说什么?说吧!”
秦柱儿闻言胡乱地抹了一把满脸的泪,扑在地上迅疾挨到康熙跟前就是重重一个响头磕了下去,头还没离了地,他便已抽抽嗒嗒地开了口,“皇上……奴才死罪……没有照顾好十八爷……十八爷他……去了……”说完,他又连着磕了好几个头放声大哭了起来,一时间,整个殿内回荡的只有秦柱儿凄怆的哭声和着额头磕碰地面发出的笃笃声一下下撞击着在场所有人的心。
康熙没有说话,只是怔愣地坐在榻子上兀自出神,他面色煞白,唇角颤抖,几案上,那支搁在紫檀乌木笔架上的狼毫笔尖不知何故竟无端滴落了一滩朱砂,随即啪的一声跌碎在了明黄色的缎子上晕染出了一抹如血般的殷红,而康熙却恍若未见般慢慢起身离了几案朝着内厅缓步走去,在经过仍旧跪地不起的秦柱儿身旁时竟是连看都不看他一眼,可那张煞白的脸上,他满心的伤痛早已清楚地顺着他脸上纵横交错的岁月痕迹四散开来,无言地诉说着他的悲愁。突然,他脚步一顿,身影晃动间,康熙只觉得眼前一黑,整个人便直直向后倒去。
“皇上——”耳边似乎隐隐飘来了德全惊慌失措的呼喊,这声音似乎离他很近,却又好似离他很远,飘飘渺渺间,康熙的意识终是被卷入了一片浓重压抑的黑暗中,再也无暇顾及其它。
难道这天,真的要塌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