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47年的冬天特别地寒冷,眼下才不过十月,可飘了整整三日的漫天飞雪已将整座紫禁城笼罩在了一片白茫茫的氛围中,今儿个一早,雪可算是停了,久违的阳光透过薄如棉絮般的云朵洒遍皇宫里的每一处角落,丝丝暖意沿着屋顶渗透开来,厚重的积雪便随之慢慢化开,那滴滴答答顺着屋檐流淌而下的雪水时而跌碎地面开出了一朵朵玲珑透明的小碎花,时而又结成了冰帘子在檐下兀自垂荡,晶莹剔透,好生漂亮。
就在这如诗般素裹银装的画面中,四个轿夫抬着一乘银顶绿呢帘轿子踏着残雪由远及近齐步而来,在到了十三阿哥府门口时,轿夫们便稳稳当当地落了轿,一个长随摸样的人旋即下马挨到轿前利落地掀开皂色盖帏恭候一旁,伴着一串上等的石青色朝珠前后晃荡下,一身朝服的胤祥大踏步地下了轿,早已在府门口守候多时的小太监忙迎出来对着胤祥打千儿请安,侍从长随便紧跟着上前对他吩咐道,“秦顺儿,去回福晋,说十三爷已下朝回府了。”
“嗻。”秦顺儿赶忙应和着转身欲走,不料却被胤祥叫住,他脚步一收,灵巧的身子又溜回了十三阿哥身边低头听命,“爷还有吩咐?”
“去告诉福晋,我先回书房了,今儿就不上她那儿去了。”胤祥说完后便兀自提步迈进府门,黑狐皮朝冠下,一双湛黑的瞳仁内满是疲惫。
“嗻,奴才这便去回了福晋。”秦顺儿紧赶着低头回应,眼角的余光虽是目送着十三阿哥的背影,可心里却直犯嘀咕,近来爷有点儿奇怪,从前只要一下朝,他必定是要往福晋那儿去的,因着他们家福晋是个极知礼数的明理之人,平日里又深谙爷的秉性,再加上福晋天资聪颖过人,与爷又说得上话,所以两人常常一谈便是良久。可自从上次行围归来后,爷下了朝便不再常往福晋那儿去了,即便是偶尔去了,也只是喝了茶便走再不多言,福晋面儿上虽从未表露过什么,私下里也从未向他打听过任何事情,行事待人更是一如既往地亲和有礼,全然一排大家闺秀的风范,可福晋的心里真就没有一丝怀疑吗?
目送着十三阿哥的背影消失在转角处,秦顺儿收回目光,无力地叹了口气,他只是个奴才,主子的事情他无权过问,也无力改变,他能做的,只有尽心尽力侍奉主子,其它的任何一切,皆与他无关。定了定心神,秦顺儿即刻提步朝着相反的方向快步而行,瘦小的身影渐渐隐没在了这片茫茫白雪中再也无所遁形。
穿过别院来到后花园子,绕开了面前嶙峋的假山,胤祥前脚刚一抬腿跨入回廊,扑面而来的冷风便挨着他的脖子恣意灌进他的衣领,吞噬着他体内仅存的一丝暖意,他每往前行一步,如刀般的狂风便寒利一分,一下一下剜着他的肌肤,不留一丝情面。
然而这份深入骨髓的寒冷,却依然冻结不了胤祥此刻翻腾的思绪和满心的疲惫。自热河行围归来已有两月有余,在废黜皇太子与十八弟病逝的双重打击下,皇阿玛大病了一场,如今大病初愈的他身子骨已是大不如前,在太子被废储位虚悬的情势所迫下,皇阿玛一日临朝当众宣布,在京二品以上官员,在外三品以上官员皆可于一众皇子中择优举奏一位堪任皇太子之人,并当着朝中满汉重臣的面承诺,“众议属谁,朕即从之。”可见另立新储之意昭然若揭。
一时间,朝中顿时风云四起,各路臣工表面上虽是波澜不惊各司其职常章办差,可私底下,因皇阿玛的这道旨意,各党派间的明争暗斗却已是风起云涌愈演愈烈,这其中又尤以“八爷党”动作最为频繁。前几日,先听闻大学士余国柱偕同户部尚书佛伦连着好几日深夜探访大哥的直郡王府彻夜密谈,后又听得老臣佟国维这几日称病在家,数日不曾临朝,九哥便顺水推舟借探病之由频繁走访佟府,而每每探访皆又不足一个时辰他便移师八哥的贝勒府,可谓行踪诡秘令人生疑。
相较于大哥和九哥的隐蔽,十哥却显得过分乖张,他先是在自己府中大张旗鼓地宴请素来与之交好的臣工门人以喝酒会友之名行结党营私之便,再来又不知从何处请来了一位号称仙道的相士张明德将其迎往八贝勒府中为八哥相面,十哥所做的这一切,看似荒唐利令智昏,实则他却是在为老十四密召内大臣阿灵阿父子过府商讨保举八哥为新太子事宜做掩护,可见八爷党对此事谋划已久,城府之深令人心寒。
面对八哥一行人等无往不利的交际手腕,四哥却表现得分外寡淡,他近来只知整日参禅念佛几乎不谙朝政,俨然一副事不关己的姿态将自己完全置身度外,可他自幼与四哥一同长大,这位面冷心热的四阿哥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他这个做弟弟的岂会不明白?
自二哥被皇阿玛下令废黜圈禁以来,四哥就没少在暗中为他打点,这咸安宫上上下下能够得着的地方他都顾及了,就怕二哥在里面受半点委屈,能做的,四哥都做了,不能做的,他也都努力争取了,如今,四哥也只能将对二哥的歉疚、压抑、痛楚全都深深掩埋于淡漠清冷的外表下,只留无尽的凄苦独自吞下,若说这兄弟情分做到这份儿上也断是没话说了吧!
再看看那朝中人人赞颂的八贤王又做了些什么?想想他就为二哥不值!小时候,他八阿哥因生母良妃出生微贱,平日里没少受兄弟们的闲气,可哪一次他被人欺负的时候不是二哥挡在跟前儿替他说话的?如今二哥遭了难,这八贤王便急不可耐地想要取而代之,这会子二哥伤心那自是不必说,倘若皇阿玛真有心将储位交付于他这等寡情薄义之人,别说是二哥了,就连他和四哥也都再无活路了!可若非今日朝堂上的这番惊人变故,他还真怀疑皇阿玛的一世英名就要毁在这八面玲珑的八贝勒手中了。
突来的寒风猛地撩起了他的朝服袍角,空气中似乎隐隐浮动着阵阵暗香,胤祥心下一动,抬眼间,目光已是对上了满院的寒梅,那朵朵傲立的嫣红沾着无暇清冷的皓雪蜿蜒点缀枝头,静静弥散着一股傲然脱尘之美,“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遥知不足雪,为由暗香来。”情不自禁地兀自呢喃,几声轻笑溢出唇角,原来不知不觉间,他还是走到了这里。
虽说这里是供他府上丫头仆妇们居住的院落,可自打瑾臻住进来之后,这院子非但再无昔日的萧条清冷,反而更添了一抹盎然生气,尤其是这满院子的寒梅在她的悉心照料下更是一日堪比一日红。
鼻端渐浓的馨香慢慢抚平了他内心的凄惶,敛起心神,胤祥抬起脚步穿过这满院的梅,最终在正中间的屋门前止住脚步抬手叩门。
“来了——”即使隔着门板,那阵少女特有的甜腻嗓音依旧如同潺潺清泉流入了胤祥的心扉,灌溉着他始终被世俗纷争侵蚀的枯竭灵魂。
伴随着吱呀一声,门自里边被打开,冷风迎来,吹乱了少女额间的发,湖蓝色的短布褂子下单薄娇小的身子似是随时都能跟着遍地的积雪一同融化,可这丝毫不影响她那种与生俱来的灵秀典雅,那缠绕在她眉宇间的古韵清雅依旧美得令人惊叹。
一见来人,少女立即做福请安,怎奈却被胤祥一把拦住,“臻儿,都跟你说多少回了,私底下就咱俩时不必行礼。”说罢,他一只手扯过穆瑾臻略显冰凉的柔夷,牢牢握在掌心将她带进屋内,另一只手则随意地带上门将刺骨的寒意阻隔在外,霎时,满屋只有墙角微洒的阳光伴随着浓浓暖意不住流窜。
不着痕迹地侧目打量身旁满脸娇羞的瑾臻,胤祥的脸上尽是无限柔情,“我刚下朝,心里憋闷得紧,想着随处走走散散心,恰巧路过这里,想着你今日不当值,就顺道来看看你。”说话间,两人已走到了书桌前,十三阿哥的目光在掠过桌上的笔墨纸砚时立刻会心一笑,“怎么,在练字?”
胤祥极度自然的伸手想要拿起仔细探看,不料他的指尖才刚触及宣纸的边角,瑾臻便霎时如临大敌般一下子挣脱了他的手蹦到书桌旁重重一掌拍在宣纸上大喊,“不准看!”喊完,她还不忘以掌心紧紧盖住纸上墨黑的字迹以阻止他的窥探。
好笑地以眼神描绘着她一副大难临头的模样,一丝浅笑忍不住溢出唇角,她不让他看,他就偏要看!胤祥眼珠子一转,嘴边的笑意瞬间弥漫至整个脸庞,就连那对漆黑的眸子也不例外,“好了好了,你不让看,我不看便是,你怎就和自个儿的手过不去呢!让我瞧瞧,拍痛了没有?”说着,他已是轻柔地执起了瑾臻的手仔细探看。
“没有。”穆瑾臻无所谓地抬起头,不料视线却意外撞上了一对深不见底的湛黑瞳仁,那暗如子夜的眸心里正散发着一抹浓到化不开的缱绻诉说着只因她而弥漫的疼宠。
穆瑾臻忽地低下头不敢再看,两团红晕飞上双颊,胤祥却已是慢慢俯身朝她欺近,随着两人间的距离逐渐消融,她只觉属于他的男性气息正满含侵略性地将她紧密包围,穆瑾臻只能屏住呼吸呆立原地,一双葱白玉指本能地捉住自己的短袄前襟,颤抖的指尖轻易碰触到了胸前狂跳不止的心,自己的灵魂仿佛正一点一滴融化在了他一手构建的温柔陷进中再难复原。眼瞅着他的唇就要贴近她的,穆瑾臻轻阖双眸屏息等待着他将赋予的柔情攻势。
只是,预期中的温柔并未降临,穆瑾臻只觉耳边清风一掠,胤祥的唇便轻轻扫过了她的颊,心中暗觉不妙,猛一睁开眼,果见胤祥竟是一脸坏笑地倾身向前长手一伸,桌上的宣纸即刻轻轻松松地到了他的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