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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割舍 (1)

灰蒙蒙的天空仿佛在朝大地疯狂地扯着棉絮般不断飘落大片雪花,北京的冬天,似乎永远都只有这一色纯粹的白,前阵子好容易才挨过了最难熬的化雪日,还没享受了几日阳光,今儿一大清早竟又是一场大雪,着实令人猝不及防。

相较于这份冰天雪地的寒冷,十三阿哥府上却又是另一方天地。因着胤祥临朝未归,前儿十三福晋一人刚用罢午膳,几个奴仆正忙着在前厅收拾饭桌上的碗筷杯碟,兆佳氏则举步移至偏厅的榻子上坐定,丫头们便赶紧上前伺候主子漱口净手,待全部停当后,兆佳氏挥退了房里所有的丫头,只留瑾臻在屋里替她煮茶。

屋子里静悄悄的,只有壶中沸水顶着盖子发出有规律的突突声。这十三福晋原是个顶爱品茶的精致人儿,与十三阿哥喜好明前嫩芽子的习性不同,她最爱的却是福建产的大红袍,因着自个儿畏寒的缘故,每当到了冬天,她便会吩咐下人们将她那套功夫茶具收拾出来放于屋中随时供她煮茶品茗,一来这茶气缭绕多少也能减轻了屋里的寒气,二来她也实在惦记大红袍清幽醇甘的滋味。

只可惜,这大红袍既能堪称茶中极品,自然也最是个难伺候的主儿,每回烹煮,火候便是困扰她的最大难题,水温过烫,那茶汤便会暗沉浑浊口感苦涩;水温偏凉,又会致使汤色清寡入口无味,白白糟蹋了这等金贵之物。可自从瑾臻进府后,她一等一的煮茶手艺可说是全府一绝,别说大红袍,就是比这更娇贵的九曲红梅,到了她手上,照样被她煮得滋味浓郁、香气芬馥。

拢了拢手中的暖炉,兆佳氏将身子斜斜地靠向软榻,乌溜溜的黑眸紧紧追随着瑾臻忙碌的倩影,一身简单素雅的水绿色旗装衬得兆佳氏肤色稍显苍白。在这片缭绕的雾气下,瑾臻娴熟的煮茶温杯之举分毫不差地落入兆佳氏眼中,悄无声息间,有一抹复杂的情愫在她看似无波的眸心深处悄然弥散。

待瑾臻将整套紫砂茶具端至软榻旁的矮桌上后,兆佳氏这才着手接过茶壶,不紧不慢地对着先前温洗好的小茶盅依次来回浇注,大红袍的香气便顺着窄小的杯沿袅袅升腾,含蓄婉转、沁人心脾。放下茶壶,十三福晋优雅地执起一只紫砂茶杯凑到鼻端闭目轻嗅,随即朱唇浅抿一啜而尽,只这一瞬,舌已滋润、喉亦舒展,可甘露初尝,其香味竟又滚滚而逝,忍不住再取一杯凑到唇边,茶汤翻滚而下间,清香醇郁之感有如温玉在口,唇齿留暖缠绕口舌,津泽生香回味无穷。

“盛来有佳色,咽罢余芳香。”享受着丝丝暖意缓慢流遍全身的惬意,十三福晋方一开口便如兰芝绽放。放下茶杯轻展双眸,她朝着瑾臻便是微微一笑,道,“真是难得一个蕙质兰心贤淑温婉的女子,难怪爷会对你如此上心。”兆佳氏这句温润绵软的赞叹虽是平静无波,但却犹如一记闷雷在瑾臻的头顶猛然炸响。

穆瑾臻蓦地抬起头,视线在空中与兆佳氏碰撞的刹那竟有一瞬间的木然,眼前那对含情美目可说是乌眸顾盼、目若秋水,但她却在那迷蒙的眸心深处寻到了一抹难以察觉的冷冽,心兀自一阵抽痛,眼眶一热,瑾臻上前扑通一声跪倒在十三福晋跟前,还未言语,眼泪已是走珠般地簌簌滚落,“福晋,奴婢该死,着实不应对十三爷存了那些个非分之想,可奴婢着实……着实……”话到最后,穆瑾臻已然泣不成声,难道甜蜜幸福的时光注定就该如此短暂吗?

兆佳氏怔愣片刻,突然丹唇微扬柔声一笑道,“你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心思太重。”说话的同时,她探身向前扶起瑾臻,适才眸中那一抹冷冽早已无所遁形,只留万种风情悉堆眼角,“我只同你闲话家常,怎就惹得你这般惊惶起来?来,过来这边坐下,这会子没外人,你我便权当是自家姐妹,好好说说话。”十三福晋顺势牵过瑾臻的手拉她挨着矮桌于自己对面的软榻子上坐定,掌心传来的冰凉触感不禁令她柳眉微蹙。

放开她的手,十三福晋微微倾身将一杯斟满的大红袍递给瑾臻,见她忙着要给自己蹲万福谢恩,兆佳氏适时笑着阻止她道,“今儿咱不讲究这些个虚礼,咱也学学你十三爷,不羁放纵一回。”以眼神描绘着瑾臻无一丝血色的苍白侧颜,十三福晋略一沉吟方才开口,“瑾臻,你来府上当差也快一年了吧?”

“回福晋,一年零四个月了。”小心翼翼地答着话,心不安地突突直跳,穆瑾臻捏紧手中的小杯静待下文,指尖烫热的温度沿着紫砂杯沿刺激着她的肌肤,可她却浑然未觉。

“都已那么久了?我说呢!这么个玲珑剔透心的人儿在身边,便不觉着时间过得快呢!虽说小琴小棋也都是极知冷热的伶俐人儿,但不知何故,总不如你贴心。”兆佳氏微一仰头饮尽杯中清澈橙黄的液体,齿间萦绕的香气让她沉醉。优雅地执起帕子轻按嘴角,但瞧瑾臻只是低头不语,兆佳氏突地抬手越过茶具握住她冰凉的柔夷浅浅一笑道,“我的身边,可离不了你呢!”

心再度猛地一颤,强忍住想要将手抽离的冲动,穆瑾臻只觉头顶上方那抹探究的视线令她如坐针毡。对于兆佳氏话中的深意,她又岂能听不明白呢?“福晋,您有什么话,但说无妨,瑾臻倾耳细听。”如果这是一场难以躲过的劫难,为了胤祥,她甘愿就此沦陷。

握住穆瑾臻的手明显一抖,兆佳氏绝美的容颜刹那闪过一丝错愕,只片刻间,她又恢复了一贯的娴雅端庄,“既是如此,我也就直说了吧!瑾臻,自打你进府以来,我便一直把你当成亲妹子看,有些话,我搁在心里也有些日子了。”

不着痕迹地将手移至被瑾臻紧握着的杯子上轻轻一抽,紫砂小杯便轻易脱离了她的箍制,兆佳氏另换了杯新斟的大红袍递于她手中示意她趁热喝,随后,十三福晋深吸口气,似乎下定决心般毅然开口,可目光却并不看她,“你来府上这么久,你对爷的心思,我心里比谁都明白,爷对你自然也是极上心的,他虽不说,但我知道,若不是因为前阵子皇上诸事缠身,他早求了万岁爷把你要了去了。”

仿佛在说着一件与自己毫无关系的事情般,兆佳氏的语调平静得令人害怕,她侧对着瑾臻倚榻而坐,视线漫无目的地投射在屋内一角,乌色明眸毫无焦点,“当然,论才情、论摸样,你是极配得上十三爷的,可你的阿玛偏偏是前任两江总督明禄明大人,是皇上亲自勾诀的钦命要犯,姑且不说现下,光是那会儿十三爷去内务府打点周旋将你破例调入十三阿哥府上当差便已惹得旁人众说纷纭,好在你十三爷做事向来光明磊落坦荡无愧,再加上他们也多少碍着点四爷的面子,也就不敢在此事上做爷的文章。可如今的情势却已不似从前,因着太子被废储位虚悬,最是牵一发动全身的时刻,任何一个不经意的举动,都有可能成为燎原之星火,若在这个节骨眼上爷再去求皇上赐婚他与你,那岂不等于自寻死路吗?可爷的性子我是知道的,只要是他认定的事,莫说眼前是条死路,就是刀架在他脖子上,他也绝不会皱一下眉头,如今,唯一能阻止爷的人,只有你了。”

“福晋……”穆瑾臻只觉胸口已然裂开了一个大口子正汩汩地朝外淌着鲜血,想说的话语悉数噎在喉间,随即幻化成浓稠的苦涩在口中扩散,隔着朦胧的泪眼,十三福晋的容颜逐渐模糊。

见瑾臻只是饮泣不语,兆佳氏缓缓起身走至她跟前,“瑾臻妹妹……”朱唇轻启的刹那,她已俯身通地一声跪在了瑾臻跟前,旗簪上晶莹晃荡的珠翠衬得她冰肌玉骨肤若凝脂,眉宇间的万千风情此刻看来恍如女神一般高贵美艳。

“福晋——”穆瑾臻惊得自软榻上一跃而起,还未及站稳脚跟,她便扑倒在兆佳氏面前,眼泪纷纷挣扎着涌出了眼眶,“福晋,您这是做什么?您要折死奴婢吗?”说完,穆瑾臻弯腰重重磕了个头,额头触地,心已冰冷。

急忙抬手扶起穆瑾臻,兆佳氏也早已泪流满面,“瑾臻妹妹,今儿就算是福晋求你了,只要你能想法子让爷断了对你的想头,就凭着你的这番真心,你便是我十三阿哥府里的恩人,是我兆佳氏的恩人,即便爷这会子不能理解,往后却是一定能够体会你的一片苦心的。”

执起帕子揉了揉哭红的眼眶,屋里片刻的宁静过后,一声几不可闻的悲叹混合着她柔软的嗓音溢出唇角,“瑾臻,你若答应,这会子便点下头,也好让我安心,你若觉着为难,便全当我什么都没说过,我不怪你,更不怨你,往后你我朝夕相伴,我定会视你如亲妹妹,诚心与你共结金兰之谊。”

十三福晋的这番话说得是推诚相见声泪俱下,能让一个主子放下尊严去求自己的贴身丫鬟,这是需要何等真挚的情感方可支撑的呢?迎着兆佳氏满含渴求的目光,穆瑾臻的心瞬间荡入谷底,面对秀外慧中、温柔贤良的十三福晋,她还有退路吗?吞下满嘴的苦涩,收拾满腔的混乱,她以手背抹去腮边的泪珠子凄然开口,“福晋,奴婢答应您,这辈子,除了福晋身边,奴婢哪儿都不去,即便到死,奴婢都是福晋的丫鬟!”

“好妹妹……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是个识大体知进退的好孩子,福晋……福晋在这儿谢谢你了。”兆佳氏忘情地拥抱穆瑾臻,感激的情怀没顶而至。真没想到,那个以贪财阿谀闻名的两江总督伊尔根觉罗?明禄,竟能教出此等善良聪慧的女子,莫说十三爷,就连她都叹服不已。只可惜,瑾臻的身份注定了她悲剧的命运,眼下正值混乱之际,她这个做福晋的,实在不愿看到自己个儿的丈夫为了一个女人而招致不幸,何况她们女人,向来都是为了成就男人的大业而生的,若能保全爷的所有,不要说一个瑾臻,就是要牺牲她自个儿,她都不会说一个不字!

而穆瑾臻,只是木然地将侧脸倚靠在兆佳氏瘦削的肩头,任由晶莹的泪滴顺着眼角跌碎在绽放于丝绸布料间的大朵鲜红牡丹上,那画面,一如心口淌落的血滴,漠然描绘着触目惊心的艳丽。

福晋说得对,她的身份,只能成为十三爷的负累,虽说她清楚地知道胤祥的命运,甚至对他于哪一年被康熙圈禁、又在哪一年被雍正封为怡亲王她都了如指掌,可谁又能够保证,所有的一切皆会按照历史的轨迹按部就班地一一上演呢?就连她这个在现代生活得好好的学生妹,都能一脚踏空误入清朝,那么还有什么事情是不能发生的呢?说不定十三阿哥被圈禁还是因她而起的呢?

思及此,穆瑾臻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颤,混沌的思绪终于清醒了过来,与其贪恋一时的甜蜜以致埋下连累胤祥的种子,不如快刀割肉斩尽一切祸根,虽说疼痛难当,却是一劳永逸,再无后顾之忧的。

一切,都该结束了吧?这样也好!如果她此番决定能够让胤祥免于被圈禁的命运,即使立刻要她以命抵之,她都心甘情愿!

只是,浓烈的哀愁依然漫过心头啃噬着穆瑾臻脆弱的灵魂,胸口空落落的感觉是割舍后留下的深刻伤疤。屋里静得只有壶中清水烧开后的噼啪声响,滚烫的开水在铜壶里不住上下翻滚,咕嘟咕嘟,似在对命运进行着无声的抗议,又仿佛只是在嘲笑着那些无法掌控自己命运的可怜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