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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割舍 (2)

从紫禁城神武门径直往北数百里,便到了当今四贝勒胤禛的府邸,尽管这里曾是前明太保街上的一座普通官房,但如今的四爷府早已没有了往昔的粗朴,无论是正门两只压脊石狮,还是府内数根采画梁栋,无不彰显了主人尊贵显赫的身份与地位。

穿过正殿绕过转角连接厢房的花园,内务府员外郎鄂尔泰一身褐色长袍外加滚边兔毛大氅手提一只藏青色包裹踏着满地残雪翩翩而至,拨开枝枝压雪寒梅,一块蓝色琉璃瓦赫然映入眼帘,烫金满汉“赏心斋”三字依稀可辨。四阿哥的贴身太监髙勿庸因隔老远便瞧见他朝这边疾步而来,虽颇感意外,但还是急忙走下台阶子满脸堆笑躬身迎了上去,“哟!鄂大人您吉祥!四爷这会子正在里屋念经诵佛,这大冷天儿的,奴才还是领你上厢房候着吧!一会儿奴才再给大人泡上一壶您最爱喝的午子仙毫,祛祛这满身的寒气。”

“高公公,您太客气了,我也只是个奴才,哪有奴才喝茶等主子的理儿?我就在这儿赏心斋外候着吧!”鄂尔泰欠了欠身,但瞧他目如星朗、鼻若悬胆,虽称不上仪表堂堂,却也是气宇轩昂,他微笑着婉拒了髙勿庸的提议,棱角分明的脸庞堆满敬重。

别看这鄂尔泰只是个小小的内务府员外郎,但只瞧他竟能在规矩森严的四阿哥府上自由出入,甚至连府里的大太监髙勿庸见了他都敬他三分,可见其身份远不止表面看来这般简单。

身为镶蓝旗后人,鄂尔泰二十一岁世职佐领,归于大内充任侍卫,因其从小熟读四书五经,精通笔墨书法,才华学识自然深得皇帝赏识,向来惜才的康熙便将鄂尔泰留在身边仔细调教,几年后,见时机成熟,康熙便将他放内务府任员外郎,官职虽小,却是万岁爷钦点,不要说内务府的各级官员,就是皇孙贵胄都不敢怠慢,生怕他是万岁爷心中的另一个魏东亭,可唯独有一人例外,那就是胤禛。

谁都知道,这四贝勒胤禛是出了名的冷面冷心,办起差来手段狠辣不留情面,莫说他鄂尔泰只是皇上钦点的一员小吏,就是天皇老子来了,他该如何办就如何办,绝无半点转圜余地,单凭这一点,文武百官们自是躲他躲得远远的,再加上胤禛天生的冷漠性子从不私自结交大臣,故四爷府向来都是冷冷清清万人空巷的。

那么鄂尔泰究竟为何能在四爷府上获此殊荣呢?此事说来也巧,当年胤禛微服出访,在一茶楼歇脚巧遇当时还只是个举人的鄂尔泰,因被其才华吸引故让随行的年羹尧事后将其隐秘带进府中招为门人。如今,鄂尔泰表面上虽在内务府当差,是八阿哥胤禩的亲信,可实则,他却是四阿哥安插在八阿哥身旁的密探,在不明就里的外人看来,他与胤禛之间完全没有任何交集,像今儿这般明目张胆地进入四爷府还是头一遭。

冷冽的寒风卷起了压满枝头的积雪扫向鄂尔泰的脸颊,一如刀割般生生地疼。不知过了多久,赏心斋两扇厚重的大门突地吱呀一声被打开,一片绛紫色的袍角顺势飞扬,鄂尔泰浑身一紧,右手立刻掀起衣襟下摆跪地朗声请安,“奴才鄂尔泰见过四爷,爷吉祥。”

冷不防在自己府上见到了鄂尔泰,胤禛眼中闪过了一丝极难察觉的惊诧,“起来吧。”居高临下地打量着鄂尔泰,四阿哥的神情早已恢复了一贯的淡然,方才刹那间的诧异恍若镜花水月。

“谢四爷。”鄂尔泰从容起身,一抬头,猛然间对上了胤禛那双寒若冰雪的眸子,那深幽湛黑的瞳孔中心缓缓渗透的冷冽光芒犹如一只冰凉的手,狠狠摄住了鄂尔泰的灵魂,心剧烈一颤,他本能地逃开目光不敢再看,这个冷面王爷与生俱来的威慑力与压迫感让他只消一个眼神便能轻易将人打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四阿哥胤禛沿着台阶子迤逦而下,腰间水蓝色的绣花荷包随着他的步伐规律颤动,身后乌黑水亮的发辫配合着一张过分苍白的俊挺脸庞,淡淡地散发着一股子道骨仙风之气。胤禛不着痕迹地将周围的景象尽收眼底,眼波流转间,视线毫不意外地撞上了墙角一闪而过的黑色衣襟。轻扯嘴角,他朗声一问,“鄂尔泰,你来我府上所为何事?”

鄂尔泰立刻会意,他以同样的音调恭声答道,“回四爷,奴才是奉了八爷的命,特为四爷送上一份贺礼。”鄂尔泰低眉弯腰给胤禛让出了一条道,四阿哥唇边那抹讥诮让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尽管跟在四爷身边多年,可他仍旧无法适应主子身上时而散发的阴冷。

“贺礼?”胤禛收住步伐,剑眉轻挑,神情淡然,平白无故的,老八送的这是哪门子礼?

“正是,四爷您瞧,这是八爷亲自手抄的《金刚经》。”鄂尔泰躬身将手中的包裹恭敬地高捧于顶,侍立在旁的髙勿庸顺势接过,胤禛示意他打开,须臾间,一本烫金封面的小册子赫然映入眼帘,扉页小楷“金刚经”三字温润秀丽遒劲不足,一看便是老八的字。见胤禛疑惑不语,鄂尔泰接着道,“前儿奴才听八爷与八福晋正商议着,下个月十三号是四爷您的生辰,不巧八爷如今仍被万岁禁足府中,由此看来恐是不能为四爷贺寿了的,故特命奴才为您呈上这物件儿,以聊表手足之情。”

“只是个小生辰,劳烦八弟记挂着,回头替我好好谢谢你家八爷。”胤禛点点头,特命人将此物供奉于赏心斋佛像前,以便他每日念经诵佛之用。在待人处事方面,老八的确颇有一套,即便被皇阿玛圈禁府中,可他依然能够八面玲珑、面面俱到,委实不简单。

“好了鄂尔泰,这大冷天儿的,你也别跟这儿站着了,随我进屋吃杯茶,暖暖身子。”话方言毕,胤禛便自迤逦而去,绛紫色的长袍与裹雪寒梅遥相呼应,清美如画。

“谢四爷抬爱。”躬身谢恩后,鄂尔泰赶忙亦步亦趋地紧随四阿哥步入回廊辗转来到花园一角,进了厢房坐定,胤禛待丫头们把茶果点心端上来后,便挥退了所有下人,并命髙勿庸在厢房外守候,任何人不得靠近。

转瞬间,宽敞的厢房花厅内只剩下了胤禛与鄂尔泰主仆二人,四周安静得针落可闻,胤禛优雅地以茶盖轻撇着飘浮在碗面上的茶叶末子,六安瓜片馥郁清新的香味伴随着浓浓的压迫感如同羽毛般瞬间绵密地贴向鄂尔泰,让他喘不过气来,本能地轻咳一嗓子方欲出声,不料胤禛已先他一步沉稳开口,“鄂尔泰,我让你打探的事情有结果了么?”

自从三阿哥在康熙面前检举了大阿哥魇镇废太子胤礽一事后,皇上立马派人前往直郡王府搜出了魇镇魔魅之物,甚怒之下的康熙即刻宣布将大阿哥削爵,罢为庶人,终生圈禁,与此事相关的蒙古喇嘛巴汉格隆也已移交刑部论处。如此一来,皇上对于废太子胤礽和八阿哥胤禩的态度就变得尤为重要,特别是胤礽,只要能切实了解到他的动向,那万岁爷的心思也就能猜得八九不离十了,胤禛让鄂尔泰秘密打探的,便是此事。

听四阿哥如此一问,鄂尔泰赶忙起身跨前一步躬身回话,“禀主子,奴才已打探到,大阿哥被圈禁后,万岁爷便频繁召见二阿哥于养心殿密谈,所谈内容据内廷所奏,皆是一些叮咛嘱咐关怀怜爱之语。听说今儿个一早,万岁爷更是命人释放了二阿哥,并恩赐其仍于毓庆宫居住。”

见胤禛只是低头饮茶不语,眉宇间的神情仍是淡淡的让人参不透他的心思,他只能战战兢兢地继续回报,“至于八阿哥那边,奴才上午刚从内务府广储司郎中徐廷弼那边得来消息,说皇上已有意恢复八爷的贝勒爵位,几日后便会有明旨下达,据说八爷往后职责不变,内务府七司三院仍旧由他一人掌管。主子,万岁爷这会子究竟存的哪门子心思?奴才可是一些儿都捉摸不透呢!”

向来厌恶迷信的皇上竟能以魇镇一事为二阿哥开脱,可见废太子在其心中依然占据着举足轻重的地位,瞧这情形,二阿哥再度被立为皇太子的可能性极大,可如今万岁爷又迟迟未有行动,反而欲意先复了八爷的贝勒爵位,这让已渐明朗的局势再度坠入五里雾中,让人看不真切。

搁下茶盏,胤禛不由自主地将手掌抚上剃得发青的额头,他反复咀嚼着适才听到的内容,嘴边渐渐溢出一抹浅笑,若谁都能轻易参透皇帝的心思,那天下岂不大乱?

“这吃茶品茗,讲究的是心境,是场合,什么时候喝什么茶,那可是半分都错不得的——鄂尔泰,别光站着了,你也坐下来尝尝这六安茶的滋味。”出言招呼的同时,胤禛早已将鄂尔泰这奴才的反应尽收眼底,瞧他那一脸茫然的样子,看来还得再多历练历练才是。端起茶碗轻呷一口,胤禛顿觉满嘴含香,只可惜清苦不足,回甘即逝,这便是他不怎么喜爱明前绿茶的原因所在。敛起心神,他正色道,“我虽钟爱乌龙茶,最偏好湖广一带的老君眉,可我平日素来吃斋,假使再饮乌龙,一来不合茶理,二来伤及脾胃,若品茗与养生不能达成平衡,自然得不偿失。有时为达目的,左右平衡以退为进也不失为一方良策。”

胤禛这番意有所指的话语让鄂尔泰顿时犹如醍醐灌顶幡然醒悟,他怎么就没有想到呢!自古帝王,哪个不是靠玩弄权术平衡稳住江山推动社稷牵制朋党的呢?莫说当今这个英明神武的康熙皇帝,就是当年不让须眉的孝庄老祖宗,甚至包括他的本主四爷,也都对之乐此不疲。更何况,皇上在二阿哥身上投注的情感心力远非他们这些外人所想,这会子万岁爷虽先复了八爷的爵位,其意只为安抚人心,复位二阿哥太子名号那是迟早的事。

深吸口气,鄂尔泰不禁喃喃自语道,“难怪皇上最近对张廷玉重用有加,据说张中堂便是少数几个保举二阿哥为太子的中枢大臣之一。”见胤禛朝他投来赞许的目光,鄂尔泰心底对主子的敬佩不禁又加深了一层,“主子,我到底还是个奴才,万岁爷的心思,怕也只有像主子您这般心思通透的皇阿哥才能琢磨得透吧!”虽说他深谙胤禛是最不爱听奉承话的,可鄂尔泰还是忍不住出言赞叹,有这样的主子,自个儿也跟着长见识不是?

放下茶碗利落地起身离开太师椅,胤禛对鄂尔泰的恭维充耳不闻,纤薄的唇角勾起了若有似无的上扬弧度是他习惯性的嘲讽,“髙勿庸——”他突地扬声一唤,守候在外多时的髙勿庸迅疾推门入内躬身听候吩咐,“更衣,备轿,去十三阿哥府。”在这分外敏感之时,他有必要同十三弟会会面,好歹也叫他稍许收敛着些狂放性子才是,尤其是那个名叫瑾臻的侍女,那丫头虽好,可惜却是明禄的女儿,若他实在喜欢,也得等过了这阵风波再向皇阿玛请旨要了她才是妥当。

思及此,记忆中瑾臻那对浸透着无暇纯真的剪水双瞳毫无预警地撞上了胤禛的胸膛,惹得他一阵心悸,本能地抬手捂住心口,突突狂跳的心竟是隔着胸腔用力撞击着他的手掌,明白地向他传递着一股炙热但却陌生的情怀,可转瞬间,他又仿佛被烫到般迅速放下双手,眼角在无意间瞥见鄂尔泰探究的神情后面色一沉,冷冷地道,“若没旁的,你先回吧!”

清冷的寒风卷起胤禛冰冻般的声线毫不留情地砸向鄂尔泰,让他猛地一阵瑟缩,虽不明白为何适才还好端端的四爷怎就突然变了脸色,可纵使他有满腔的疑问,也只能生生吞回肚中。撩起袍子前摆正预备告退,还未及屈膝,却见主子早已跨出门槛扬长而去,飘逸飞扬的绛紫色长袍裹着胤禛倔强修长的挺拔背影渐渐隐没在这片满园寒梅中,徒留一世清冷万般凄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