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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退让 (2)

胤祥不由地将目光再度移向张氏,瞧着她面无人色憔悴不堪的模样,心下只觉着她可怜,独自叹了口气,他只吩咐牢头道,“她虽是前任朝廷命官的家眷,可到底也是受着颜庆虞的拖累,往后你们好歹照应着,她一妇道人家,也算得有个着落。”

既然十三爷如此开口,牢头自是连连应允,两名狱吏便连拉带拽地预备将张氏带了下去交给稳婆,怎知张氏在经过胤祥身边时,不知哪来的气力,竟是挣脱了两名狱卒的箍制直直朝着胤祥扑去,口中不住尖叫哭喊着“还我老爷!你还我老爷!”

而胤祥,也不闪躲,就任由她张牙舞爪地朝自个儿扑将过来,眼看着她瘦骨嶙峋的双手就要碰触到他,两名方才回过神来的狱卒这才双双将她拖了回来,张氏那长长的指尖,便无力地顺着胤祥的丝质袍角滑了下去,张氏岂能罢休,她不住拼命扭动,试图挣脱狱吏的控制再度袭击他,她呼吸急促,胸膛剧烈起伏,一双眼睛泛着血丝狠狠瞪着胤祥。因着用力过猛,狱吏又下重手押着她往大牢里走,她的领口不禁微微倾斜,无意间露出了锁骨上的一滩暗红色胎记,一如啼血染成的杜鹃,分外刺目。

尖锐的哭喊渐行渐远,收回视线,胤祥只觉胸口生闷,再看刑部大牢,却是再没了进去的心思,一旁的牢头哈腰连声向他赔礼,他只摆摆手烦躁地示意不碍事,随后,他即朝身后随从递了个眼色,也不打招呼,便兀自转身上马离开。那随从自然会意,即刻往袖口内袋中掏出几个金瓜子交到牢头手中,道:“这大过年的,大人们着实辛苦,拿着这些给弟兄们换点酒吃,就是暖暖身子也是好的。”

牢头见了那几个亮闪闪的金瓜子,早已是两眼放光,可面儿上却还不忘假意推辞,口中更是不停念叨着十三阿哥的好处,随从心下徒生厌烦之情,却又不便发作,只耐着性子陪他打着哈哈,好容易逮着一空挡,那随从顺势将一把金瓜子往牢头手中一塞便也转身上马飞奔而去,只留牢头眉开眼笑独自立在原地,他摊开掌心仔细地数着手上的金瓜子,见四下无人,他便迅速拨了一小半就着自个儿袖口里一掷,接着合起掌心又掂了掂分量,随即咧嘴一笑露出一口黄牙,只眯着一双三角鼠目便自去了。

每当初秋时节,雍亲王府上便分外舒爽,后花园子里,不时会有半绿不黄的落叶纷纷飘落,清风袭来,那些个落叶便洒得月亮拱门和九曲回廊内外到处都是。

此时才刚过了午时,胤祥在雍亲王府里方用罢了午饭,这会子便辗转往凉亭里与胤禛吃茶对弈。雍亲王府的凉亭因其四面池塘环绕,隔空而立,故称倚水亭,每逢夏末初秋时节,微风袭袭,荷花飘香,若围坐石桌品茗吃茶吟诗作对,自是别有一番情调在其中。

这会子凉风微袭,吹得人身上分外松快,亭子里只徒留了瑾臻一人在旁侍候茶水,她的目光,却是忍不住在这两兄弟间辗转流连,心神实难安定。

但瞧胤禛面上淡淡的,只顾兀自盯着棋盘,胤祥也只埋头吃茶并未瞧她,可不知为何她就是觉得分外不自在,一心只想找些事情来做,正巧近旁煮着的开水咕嘟咕嘟顶着盖子,她便如同见着救星般即刻回身将这一壶滚烫的水注入茶壶,只是她不会知道,在她转身的刹那,胤祥终是忍不住抬眼细细打量着她,只看她的背影,似是清减了不少,眼神所到之处皆是她瘦弱无骨的模样,过分宽松的衣料挂在她的身上越发显得腰间不盈一握。

胤祥的嘴角不自觉地往下一沉,他不明白,为何她辗转前往四哥府上这三年来,每回见着她,都会比上回见她时瘦一些,尤其是那张面孔,更是苍白如纸,竟无一丝血色。

“十三弟,该你了。”胤祥心下一动,这才骤然醒过神来,他转头抬眼偷偷打量胤禛,见他只是抬手取过一块松仁核桃酥送入口中,淡淡的神情似瞧不出任何异样,他这才强迫自个儿静下心神低头瞧着棋盘探观棋局。

片刻后,胤祥轻抚下巴,方才轻笑着开口道:“四哥这一招,可算是想好了的?”见胤禛虽是犹豫了一下,却依旧坚持己见,胤祥便毫不犹豫地举旗进攻,落子之时,大局已定,胤禛这才瞧明白个中含义,不禁啧啧称奇,他手上虽是熟练地整理棋盘预备再战一回合,可心下却是万般无奈地摇了摇头,难怪皇阿玛闲来无事总爱同十三弟下棋,想来“棋王”二字绝非浪得虚名,与他相比,自个儿却真真一个臭棋,每回与十三弟对弈,既是叫他先让自个儿三步棋,自己也未必能赢得过他。

约莫过了半柱香的工夫,胤禛复又传了点心。不多时,穆瑾臻已是手持红漆木托盘款款而来,她取下盘中小碟置于石桌旁放妥,遂又替胤禛和胤祥添了水后方才却行退至一旁,从始至终,她都垂首低眉,举手投足也是瞧不出任何异样。

胤禛但瞧点心已然端上桌,五碟精致小点有序排开,自是浅笑着取过一块粉色花样小糕递予胤祥,道:“来,十三弟,这会子先不忙下棋,尝尝这杏仁荷花糕,看合不合你的口味。”

“多谢四哥。”胤祥对那些个糕点果品向来是极不讲究的,故他只接过胤禛递来的点心便径直往嘴里送,可方咬下一口,却已是满口生香,惊异之余,他不禁细细品尝,不肖多时,舌尖慢慢漾开的馥郁花香裹着杏仁特有的微苦充斥着他的整个味觉,等不及完全咽下,胤祥已止不住叹道,“四哥,你这府上是越发神乎了,不是我夸口,此等糕点,就是宫里御膳房那起子奴才也不定做得出这等滋味,不知这杏仁荷花糕是出自何人之手,竟能得我四哥另眼看待,四哥且让我瞧瞧是何方神圣,过些时日也好让我府里的丫头登门讨教。”胤祥连声称赞,他止不住又探手取了一块放入口中细细品尝,但觉一股幽香自舌尖慢慢化开,直往四肢百骸蔓延开去。

胤禛见他难得这般猴急模样,不由笑骂道:“真真一个糊涂性子,你自个儿府里出的能人,这会子反倒问起我来了?”胤祥的手猛然一抖,才刚拿到手里的茶盏随之一晃,几滴滚烫的茶水溅上手背,灼痛直抵心间。原来是她……

“瑾臻,你且过来说说这杏仁荷花糕是怎么个做法,回头也好叫你十三爷明白究竟吃了些什么。”恍惚间,胤祥却听胤禛已是叫上了瑾臻,一阵他再熟悉不过的馨香隐隐袭来,他本能地只是埋头吃茶,再不看她。

穆瑾臻得令自然不敢怠慢,她口中称是,人已上前轻轻蹲了个福,她强迫自己定下心神,深吸了口气后方才缓缓开口,“这糕点,用的便是这池子里的荷花,趁花苞半开不开之时将其采摘,待晌午时晒干花瓣和着杏仁一同以石臼磨成粉,盛入小碗隔着冰糖用露水或去年清明前存着的雨水煮开,待其完全冷却凝结前洒上些许花心,再用现成的模子一按,这荷花杏仁糕便是做成了的。”

吴侬温软的声线一如蜜糖在胤祥的心底浓浓化开,他忍不住出言喟叹:“做这些个糕点最是受累,光是预备食材就得花不少工夫吧!”

“回十三爷,也没多大工夫。”瑾臻低眉垂首刻意忽略胤祥温暖的视线,她强忍住心下悸动,接着道:“那荷花在夏天便已摘好晒干预备着了,杏仁和冰糖府里也都有,至于露水,奴婢向来习惯早起,每日花个一星半点时间收集些,不出半年,也可攒满小半个坛子了。何况四爷向来夜里歇得晚,又时常劳心朝廷之事,多吃些杏仁最是养心安神了的,可四爷素来不喜杏仁的苦味,所以奴婢想着做成糕点多少让四爷吃一些,好歹借此补补身子也是好的。”

闻听此言,胤祥突觉脑门子恍若一声焦雷轰然炸开,他本能地将视线移向胤禛,瞧四哥面上虽是淡淡的只顾自个儿埋头吃茶,可那隐藏在茶碗后的双唇却在不经意间泄露了一弯上扬的痕迹,那双始终湛黑到没有一丝温度的瞳仁里竟是流淌着他从未见过的宠溺和甜蜜。心再也不受控制地直往下沉,口中泛起的苦涩教他不忍再看,偏转过头,心中已是百转千回,想来瑾臻对四哥确是真心,光看这道点心,便知她对四哥是极上心的。

一时间竟没有人说话,只有微风轻拂树叶的沙沙声似在诉说着胤祥内心的孤寂,咽下最后一口杏仁荷花糕,喉间只剩杏仁的微苦。看着面前的两个人,胤祥突觉自己竟是这般多余,也罢!若他的退让能换来四哥和瑾臻的幸福,那他宁愿就这样永远退出他们的世界。

敛起心神,胤祥起身预备告辞,却不曾想被胤禛唤住,“十三弟,先不忙离开,今儿找你来,其实还为着旁的事。”

胤祥听罢自知事关重大,暂且压下内心落寞,他一撩袍角复又坐下,问道:“四哥所言,莫不是为着太子之事?”

“不错。”胤禛放下茶盏点点头,脸上又恢复了一贯的淡漠,“这几个月因着皇阿玛出京往承德避暑,二哥便又变本加厉,行为举止越发狠毒,听闻前儿他私下罢黜的几名官员仍旧是老八的门人。这个倒也罢了,只还有那件事……”

“难道托合齐那件事真和二哥有关?”胤祥满脸惊异,墨黑的眼眸一眼不瞬地注视着胤禛。

胤禛只无奈地一颔首并未答话,一旁正忙着撤走茶点的穆瑾臻蓦然听闻托合齐这个名字,心中顿时一颤,若她没记错的话,此人正是二废太子中的关键人物,这会子她竟在胤祥口中听到,心中难免徒生不安,而且适才他们所说的“那件事”究竟是指什么呢?怔忡间,她听胤禛已然开口道:“开始我也不信,全当是二哥身边的混账奴才为着讨好他私下里干出的下作勾当,可昨儿夜里我已密诏隆科多当面问清,二哥自复立至今三年来确曾始终与托合齐潜通消息,求他借助步军统领之权势保奏其尽早即帝位。”

“避暑”、“监国”、“托合齐”、“保奏”,所有这些词汇串成一线,让穆瑾臻终于明白,原来“那件事”,指的竟然就是太子趁康熙出京避暑之际逼其逊位之事!背脊不禁阵阵发寒,该来的,终究还是逃不掉,她知道康熙这回是无论如何都饶不过太子的,可这一切,又和胤祥有什么关系呢?为何就连这样一个一心为朝廷,毫无半点私心的侠王都要被连累圈禁呢?

吞下满口苦涩,却听胤祥焦灼的嗓音骤然道,“坏了,四哥,如今皇阿玛人在承德,张廷玉等人又皆随扈在旁,上书房唯一一位重臣马齐因着是老八的人,早前便已被二哥停了职位,想来上书房早已唱起了空城计,二哥保不齐就要坏事,四哥,咱可得尽快想法子,无论如何也要赶在皇阿玛回京前阻止二哥才是啊!”

“怕是皇阿玛这会子早已知道了吧!”怎知胤祥还在脑中飞快思索着万全之策的当口,胤禛这厢却已幽幽地开口,他的声音虽仍清越冷漠,可平缓的声线里却透着无法掩盖的痛楚。见胤祥正满脸不可置信地瞧着他,胤禛方才再度道:“昨儿晚上李德全已捎来皇阿玛口谕,特命我这几日坐镇上书房辅佐太子总理朝政,并命我切不可泄露他已回京的消息,看来皇阿玛这回,是呀欧东真格的了。”

听罢此言,胤祥已是满脑门子的冷汗,二哥怎就这般糊涂?偏生这会子非要同皇阿玛过不去?虽说他从小便深得皇阿玛偏爱,可密谋夺位乃是灭门的大罪,即便二哥不为自个儿着想,好歹也得为太子妃,家人呢考虑吧!何况说句大不敬的话,待皇阿玛大行之日,这大清的天下还不都是他的?除非二哥实有无法言说的苦衷逼得他不得不如此,不然他着实想不明白这其中原委。

等等!无法言说的苦衷吗?胤祥不由心下一动,难不成二哥这般急不可耐,会是因着那个人的缘故吗?惶惑交织间,胤祥本能地端起面前的茶碗有一口没一口的吃着茶,他蹙眉深思犹豫再三,终还是放下茶碗,道:“四哥,不知你近来可曾听闻宫里的那个传言?”

“你说的可是永寿宫的晨贵人?早前二哥还未曾——”

“四爷!四爷……不好了!”怎知胤禛的话才刚起了个头,便被一连串焦躁的嗓音截断,抬眼瞧时,只见一个人影已是直直冲进凉亭照着地上一个千儿打了下去,动作之快竟是让人一时不知来者何人。接着,只听“哐当”一声,胤祥没来由地一阵心慌,竟是失手打翻了面前的茶盏,转眼间,精致的青花瓷茶碗已摔得粉碎,滚烫的茶水混合着才刚泡开的茶叶末子洒得满地都是,放眼瞧去,一如看不清的未来,只剩狼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