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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退让 (1)

皇帝自南苑行围归来后身子骨似比先前松快了许多,平日里下朝归来,同上书房大臣商议朝中要务过后也不忙着令其跪安,反倒拉着他们说说笑笑闲话家常,谈兴正浓之时皇帝留膳赐宴更是常有的事。

长此以往,康熙那张原本苍白的脸庞渐渐泛上了透亮的微红,凹陷的双颊也是稍稍隆起了些许弧度,心境宽舒,身子骨便越发康健的皇帝便又逐渐开始频繁于乾清宫西暖阁内单独召见二阿哥胤礽,每逢会面,父子二人定会附耳密谈直至深夜,晚间出宫之时,二阿哥几乎每回皆会乘坐御用明黄暖轿折返毓庆宫,轿旁更有康熙御前侍卫分别四名左右护驾,不仅如此,康熙皇帝还曾当着文武百官的面状似说笑地道:“朕每召见胤礽一次,胸中便疏快一次。”此言一语道破玄机,这也意味着对于胤礽过往的种种,众人皆不可再提。

数日后,康熙下旨召见领侍卫内大臣、都统、护军统领、满大学士、尚书等文武百官入朝觐见,跪听万岁爷金口玉言:“二阿哥胤礽,前因魇魅,以至本性汩没,因召至于左右,加意调治,今已痊矣。”

康熙虽不曾明言将复了二阿哥太子名位,可此言一出,人人心中雪亮,想必皇帝心中,太子之位除二阿哥之外断不做他人之选。果然,片刻的沉默过后,康熙抬高音量,嗓音亮如洪钟,“从今往后,若有人再妄图以保荐新太子唯由私相授受觊觎储位者,朕必以惑国谋乱之罪而诛之。”皇帝表情森然毫无一丝转圜余地,众臣无不背脊生寒争相叩首满口称是。

转眼间,动荡不堪的康熙47年在一场又一场的漫天大雪中飘然流逝,过了除夕,康熙48年正式迎来。此番恰逢农历正月初一,无论是紫禁城内,抑或是九门内外无不张灯结彩庆赏佳节,隆隆鞭炮之声不绝于耳,沿街商贩放声吆喝,孩童妇孺走街串巷,所到之处无不欢声笑语热闹欢愉,全然一副太平盛世的光景。

这日清晨,天出奇的好,一团橘色暖阳向着东面湛蓝的天际抡起了一方和暖,天地间,阵阵爆竹燃尽后特有的硝烟味混在清冷的寒风内扑面而来,虽是有些呛鼻,却也自有一番祥和温馨的节日气息。

胤祥今儿难得好兴致,一早出了府门,也不乘暖轿,只兀自骑了他那匹白色骏马,带了两个随从踏着满地鞭炮碎屑铺成的红毯打马直往刑部大牢飞奔而去。他一路驰骋,速度极快,那风呼呼地挨着他的耳际横扫而过,刺得他脸颊生生的疼,只那衣襟袍角凌空舞动,远远望去,恍如白马踏梦,教人神往。

胤祥手上微一使力,白马瞬即灵捷地一个侧身闪入侧边小道,行径数十里开外,四周逐渐变得不再那么的喧嚣,始终缭绕耳边的鞭炮声不知何时已离他远去,所闻之声,也不过是得得有声的马蹄落地罢了。少了近旁人群的束缚,胤祥的马速愈发快了,身后两个哈哈珠子虽是极力跟着,可到底骑术不如胤祥,且行了数十里路,已被他甩开了大段距离。

身后杂沓的马蹄声虽渐行渐远,脑中纷乱的思绪却愈来愈近,胤祥那对深幽的瞳仁似已洒落千重寒冰,霎时在那湛黑透亮的眸心深处洇开了一抹冰冷的寒意,一如一滴徽墨坠落宣纸,让人看了心头一紧。

几日前,皇阿玛已于太和殿当着一众王公大臣、文武百官宣布复立二哥皇太子之位,并遣上书房首辅大臣张廷玉告祭天地、太庙、社稷以示天下。随着二哥的复位,其余阿哥们也无不受封爵位并委以重任,诸如,晋三哥、四哥、五哥为亲王,特命四哥掌管户部,总理田地、赋税、俸饷及宫中一切支用开销等相关事宜;晋七哥、十哥为郡王,九哥、十二哥及十四弟为贝子,并特命九哥、十哥协助之前已复贝勒爵位的八哥掌管吏部,会同直属四司总理在京及外放文职官员拣选、考授、升调、捐封等相关事宜;至于十四弟,皇阿玛更是命其掌管兵部,紫禁城绿营兵骑及京城内外武职官员皆归他左右,如此一来,可说是完全合了十四弟骁勇善战的性子。

可惜这一切的一切,皆与他胤祥无关,在那天的册封大典上,他却是什么爵位都不曾封得,甚至连此刻许他兼管着刑部,也是事后四哥特求了皇阿玛的恩旨才勉强得来的差事,虽说他向来不看重这些个虚名,可皇阿玛深谋远虑心思缜密,想来他既是做了这般决定,自有不能轻易言说的道理,好在自个儿打小便是行得端做得正,虽说心中难免失落,但即便就是当个闲散阿哥,他也只求个无愧于心。只无奈这样的自己,更是越发配不得瑾臻了的。

臻儿……胤祥忍不住在心中默念这个让他朝思暮念的名字,胸口不禁隐隐作痛,不知她在四哥府上是否一切安好?抑或在夜深人静之时,偶尔念及与他过往相伴的种种,是否会有那么一瞬间的留恋?脑中方才浮现此等念头,只转瞬间又被他自个儿打散,好端端的,怎又徒生了这般念想?胤祥止不住在心中低咒,难不成瑾臻在四哥府上还能受了委屈不成?单凭四哥对她的情意,也定会护得她周全。

因思及胤禛,胤祥的心猛然一跳,剧烈的痛楚伴随着马身有力的颠簸一下一下戳刺着他本就脆弱的灵魂,挑弄着他极力自持的淡然。且不说旁的,就说自个儿,从小到大,他欠四哥的,已经太多太多了,许是这辈子,他都再难还清,况且他欠的,偏是那世间最缠绕不清的情债,仅是这一回,为了让他能顺利掌管刑部,从不屑于求人的四哥不但亲自求了皇阿玛,甚至连相关臣工也没少花心思打点,四哥为他所做的一切,就是到了下辈子,他也是还不清的吧!如今他的退让,是为了四哥与瑾臻,也是为了他自己,若他的成全能换来他们两人的幸福,也算是为报答四哥这许多年来对他的照料与关怀,也许此时,他能做的,只剩如此了。

其实,四哥与他一样,都是再明白不过的人了,因着瑾臻的缘故,他们之间早已是存了些许若有似无的罅隙,老八他们更是没少利用这点暗中挑拨他们的关系,若非他与四哥打小关系甚密,又深知对方秉性,不然光凭这一点,难保他同四哥不会恩断义绝。

只是对于利用瑾臻,老八他们却是想漏了一层,他们这个四哥,虽说的确是那种心里越是在乎,面上越是淡然的主,只可惜对瑾臻,他竟是个例外,为了能让瑾臻尽可能远离他们皇子间的争斗,他居然可以做到在人前时而刻意流露出些许对她的好感,时而又对她视若平常,感情呈现拿捏得当,如此一来,老八他们自是对四哥的用情深浅窥探不得,想来若非全然了解四哥的人,是断然看不透这层深义的。

思绪纷飞间,刑部大牢已渐渐临近,胤祥收手一拉缰绳,骏马嘶鸣,沙砾扬空的当口他已纵身飞快下马,随意地将手中马鞭向后一扔举步便朝大门走去,身后自有紧随而来的哈哈珠子屈膝接过他的马鞭,整个动作干净利落,好生洒脱。

门前狱吏因见是他,忙不迭迎上前恭恭敬敬地给他打千儿请安后旋即转身进去通传,不消多时,刑部牢头已是连滚带爬地赶了出来旋即跪地稳稳当当打了个千儿,口中蹦出一串清脆的声响,“请十三爷万安。”顿了顿,牢头又哈腰谄笑着一张脸补充道,“十三爷,今儿大过年的,您若是有个什么吩咐,直接差人过来传个话便是了,看这大冷天儿的,倒是劳烦您老人家亲自跑一趟,这叫小的们如何担待得起啊!”

这些个奴才,最是一群势利眼的东西,在宫中摸爬滚打这么些年,早已个个练就了捧高踩低的好本事,今儿哪位皇阿哥承蒙圣宠,他们便见缝插针阿谀奉承,削尖了脑袋也要往里捞点好处;明儿哪位妃嫔受了冷落,他们则落井下石百般刁难,昔日赔笑讨好的神情瞬息荡然无存。此番见了胤祥,他们自然也不例外,虽说这十三阿哥这会子并不受宠,可面上他到底掌管着刑部,当然,谁都知道这里头所谓的掌管,实则就是凭空担了个虚名,若说实职,那更是半点也不曾有的。

可话又说回来,即便如此,胤祥好歹也是个皇子,就算再不济,也是当今圣上的儿子,正儿八经的龙子风孙,何况十三阿哥打小与四阿哥来往甚密,他们这些做奴才的,即使不看万岁爷的僧面,也得看那“冷面王”的佛面,如今四爷初登亲王之位,万岁爷又将户部全权交予他一人掌管,正可谓是春风得意之时,想来终日伴其左右的十三爷今后的造化究竟为何,谁都不曾知晓,但依着这会子的情形,他们还得好生伺候着为妙。

而将这牢头的反应悉数纳入眼底的胤祥只是居高临下地睥睨着他,湛黑的瞳仁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只转瞬间,他的嘴角复又浮起一丝淡淡的笑意,他抬手虚扶示意那牢头起身后方才淡然开口,“这有哪门子担不得?你们只管当着差,爷今儿来也没旁的——”

“前儿你们在堂上,何不用私刑直接开销了我?抑或者这会子就把我往刑场送了去,即是砍了头也不过碗口大的疤,总好过把我撂这儿受尽一辈子的折磨!老天——我好苦!真是好苦啊!”胤祥的话还未及说完,一阵女人的尖叫嘶嚎惹得他不禁皱眉侧目。

但瞧两名狱吏正凶恶地押了个女犯直往他们这边走来,那女子看着不过三十上下,只一身粗布短袄空落落的架在她身上,虽是束着发,但因着她只顾又哭又笑胡乱挣扎扭动,那一头盘发早已是散乱黏腻地贴在苍白枯瘦的面颊上,全然一副疯癫模样。

牢头见那女子着实过分,又因十三爷在场,他只觉窘迫万分,也顾不得手下狱吏们都在,他劈头对着那名女子就是一声厉喝道,“放肆!这是什么地方!哪容得你这般撒泼!这会子当着十三爷的面,还不快请安谢罪!”

这女犯一听面前这位长身玉立的男子竟是十三爷,单薄瘦弱的身子明显一震,随即,她也不言声,更不行礼,只睁着一双微凸的眼睛下死命地瞪着胤祥,那对前儿还空洞无神的眸子这会子却如掷了把火星子般瞬间燃起了熊熊怒火,瞧那神情,真恨不能一口吞了他才会善罢甘休。

胤祥剑眉一挑,迎着她愤恨的目光偏头问身旁的牢头,“这女子是为何人?所犯何罪?”

“回十三爷的话。”牢头将眼光不由自主地瞟向那女子,遂哈腰压低声音道:“您老人家有所不知,这婆娘不是别人,正是去年四爷清理户部亏空时让田文镜田大人去抄了家的两淮巡盐使颜庆虞的小妾。”

原来是她!早前已听闻颜府的四太太张氏是个了不得的人物,当年颜庆虞才刚到任不久,便不顾一切娶了比自个儿小三十来岁的青楼女子为妾,胤祥犹记得当年参奏颜庆虞的折子如同雪片子般落入皇阿玛手中,仅三天便有将近百余名朝廷命官共上联名折子,一同控诉颜庆虞有失官体辱没朝廷等等,九哥因着颜庆虞属他门下,便亲自求了皇阿玛念及颜庆虞卓有政绩且实属能吏的份上暂且宽限两天,他自有计较,皇阿玛应允后便将朝中所有参奏颜庆虞的折子留中不发,九哥便趁这当口暗中委派亲信秘密前往江宁脱了张氏的贱藉,这才姑且平息了此等风波。

如今颜庆虞获罪入狱,府上家小无不藉没入宫发往边疆供披甲人为奴,可张氏这么些年来早已是锦衣玉食惯了的,这会子突遭变故,自是受不得这般折磨,在被押往宁古塔途中,她因不堪路途艰辛不惜迷惑了随行狱吏,挑唆其相帮逃脱,那狱吏乃昏了头,竟是丝毫抵挡不住张氏百般狐媚,应允了她的请求助其连夜逃脱,只可惜张氏自个儿不争气,可巧当夜就撞上了巡夜的兵丁被当场逮了个正着。

据说那与张氏私通的狱吏当场被军法处置,张氏则被押回京中静候发落,可任谁都明白,所谓的静候发落,也就是一辈子关在牢中白白挨着日子罢了!也难怪她适才见了他会是这般神情,想必她心里自然会想,若不是因着他同四哥一块儿清理户部亏空,她断然不会走到今日这般凄惨田地。何况那颜庆虞又是老九的人,这朝中上下,又有谁人不知,九阿哥同四阿哥十三阿哥并不对付,但凡知情者,皆认为此番他与四哥清理户部亏空,为的就是挟私报复,借此打击八爷党,想必这张氏,心中定也是这般计较,想来她觉着自家老爷白白受了党争的牵连,心中自然觉得不值,这会子又冷不丁见着他,不禁流露方才那般愤恨神情,也不难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