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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圈禁 (1)

“你说什么!”男人盛怒的闷喊混合着咣啷一声脆响,明黄茶碗砸向地面,顿时摔了个粉碎,袅袅热气顺着瓷碗碎片蒸腾而上,滚烫的马奶溅得地上斑斑驳驳到处都是。

此番才刚过寅时三刻,殿外天方蒙蒙亮,微弱的晨曦透过窗棂倾洒了满室的微明。黎明的东暖阁本该流淌着温馨的静谧,怎奈这会子却被万般紧张的气氛充斥,直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因着康熙突来的暴怒,暖阁内外的宫女太监早已乌压压的跪了一地,康熙近旁的总管太监李德全亦是吓得连大气都不敢出一下。

本来今晨万岁爷的精神极佳,因着昨夜刚自塞外归来,这些日子心口疼的毛病并不曾犯,想来定是一晚好眠,李德全自是满心欢喜地小心伺候皇帝洗漱更衣,又特意嘱咐御膳房预备了新鲜的马奶,怎知一碗热腾腾的马奶子才刚奉予康熙手上,北三所的执事太监李晋便慌忙来报,说晨贵人竟是在西边小院悬梁自尽了。

康熙听罢自是震怒异常,宫人自弑乃灭门大罪,他不明白,琳儿何苦非要走上这条绝路,她怎就不想一想,若他真想取她性命,哪还犯得着特意将她迁往北三所?直接赐她一条白绫岂不更省事?还是说,她宁愿顶着灭门的大罪,也不愿给他一丝信任?抑或者,这一切,都只是她的报复吗?报复他的忽视,报复他的冷落。

强烈的怒意过后,换来的却是康熙再平静不过的面庞,他将那双湛黑的瞳仁在眼眶内辗转一动,眼神所到之处,满殿众人皆匍匐于他脚下,一丝冷笑浮上嘴角,传到眸心时,早已幻化为一抹讥诮悄然沉淀。他身为天子,富有天下,可这天下,又有什么是属于他的?他甚至连最基本的信任都不曾得到!难怪先帝宁愿遁入空门,都不肯踏进乾清宫半步。

李德全见康熙久久不曾言语,心下好似有几百面鼓一同锵锵敲着,跟在皇帝身边这么些年,这位主子的性情他是再清楚不过了的,别瞧他这会子看来已然恢复了平静,可内心的愤怒却是丝毫未减,他大着胆子抬眼偷瞄皇帝的神情,恰逢康熙给他递了个眼色,李德全立时会意,他一个侧身对跪在他右后方的执事太监道,“李晋,你愣在那儿做什么?还不当着万岁爷的面将事情的来龙去脉仔细回禀清楚!我且问你,今儿最早发现晨主子尸首的除了你,还有谁?”

那北三所的李晋,因着一早便撞见了尸首,这会子又要面对皇帝的暴怒,经着这么一吓,哪里还有自个儿的主张?听罢李德全的话,他方才幡然领悟,慌忙磕头,战战兢兢地回道,“除了奴才,并没有旁人瞧见。”李晋并不敢抬头,只缩着身子跪在地上涔涔出着冷汗,他之所以如此害怕,也是因着晨贵人刚被送来北三所时,皇上特别秘密差人来交代过,务必看着晨贵人,断不能有一丝一毫的闪失,怎奈如今竟是出了人命,这叫他如何在皇帝面前交差?

“你只管将事情回明白了,朕自然不会怪罪于你。”

康熙这番适时宽慰的话语自然又是惹得李晋一连声地谢恩,待得理清思绪,他稍稍定了定心神后便道,“今儿个一早,奴才照例去给晨主子端早饭,可奴才在外边敲了半天的门都没人答应,奴才恐怕出什么岔子,便擅自破门而入,没曾想却是见到了晨主子已是悬梁自尽了。”说到此处,李晋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只要一想到晨贵人那僵硬的身子悬在屋子中央来回摆荡的场景,他便没来由地浑身泛冷,“奴才见状半刻都不敢耽搁,直往这儿来给皇上禀报。皇上,奴才该死,办砸了差事,请皇上降罪。”

康熙挥了挥手,“朕只问你,昨儿个夜里,可否有人接近过北三所?”

“这个……”李晋心下一颤,才刚放下的心顿时又被提到了嗓子眼,这个问题他不知作何回答,可宫中规矩,主子问话,做奴才的是不能不回的,将心一横,他索性全都照实说了吧!“昨儿个夜里确曾有人来过北三所。”

“是谁?”康熙紧紧逼问,湛黑的瞳仁一如他的心思,深不可测。李晋张口欲答,怎奈话到唇边又被他生生吞了回去,不知为何,他就是说不出口。康熙见他欲言又止,面色一沉,心下已是猜到了七八分,“是太子?”

“不……并不是太子爷。”李晋仓惶否认间,皇帝已然起身离了龙榻缓缓朝他踱来,那漫无边际的压迫感伴随着冷冽的嗓音凶猛袭来,直叫他无所遁形。

“究竟是谁?”耳畔传来康熙平缓依旧的语调,尽管李晋低垂着头,可那阵咄咄逼人的气势却似能穿过头顶直抵灵魂般让人骇然,他只觉那件贴身的夹衣已被冷汗浸透了数次,这会子正****地贴在他的背脊上,但觉一股恶寒直冲心底。

终于,他却是再也无法忍耐,所有伪装的自持轰然坍塌,只听得他呜咽悲鸣之时已然冲口道,“是……是十三爷……”

恍若头顶一声焦雷骤然巨响,康熙顿觉耳中嗡嗡直叫,他万万不曾想到,这个在他心中永远光明磊落的胤祥,竟也会干出此等逼死宫眷的龌龊勾当,难道义薄云天的侠王,只是做给他这个皇帝看的把戏吗?

“他几时来的?”虽是极力自持,可康熙的声线依旧有着压抑不住的颤抖。

“回万岁爷,十三爷是寅时三刻到的。”李晋再不敢隐瞒,对皇帝的问话,自然是有问必答。

康熙紧紧逼问,“他同你说了些什么?”

“十三爷并未同奴才说旁的话,他只交待奴才断不可将他来过被三所的事告诉旁人。”但凡有些头脑的,断不会和自己个儿的性命过不去,何况李晋又是何等精明的一个人,自然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只他心下对胤祥却徒生了些许罪恶与愧疚。

“那他来北三所做什么,你也不知情吗?”康熙冷冷发话,那一字一句皆如裹着寒冰,听着指教人如坠冰窖。

“这……奴才该死!因着十三爷并不叫奴才跟着,所以十三爷究竟做什么,奴才的确毫不知情,请皇上降罪。”李晋早已是吓得满脑门子的汗,他一边说,一边不时磕头赔罪,心下着实担心自个儿的性命怕是保不住了。

只是李晋的话语,如同魔咒般在他耳边回荡,康熙木然地退回软榻前,身子顷刻无力地跌坐于明黄坐垫上,背脊却是一阵寒一阵凉。连胤祥亦是如此,放眼整个皇宫,又还有谁是可信的?隐隐的钝痛夹杂着心死铺天盖般朝他袭来,熊熊的怒意在胸口不住翻滚,搁在矮桌上的手不知不觉紧握成拳,指甲深嵌于掌心,可他却浑然未觉。良久,康熙方才单手扶额,他双目微闭,眉宇间透着浓烈的疲惫,“你们都跪安吧!让朕一个人清静清静。”

李晋听罢自然暗中松了口气,只心中还存着对十三阿哥的愧疚,他行了跪安礼后便随着众宫女太监鱼贯而出。顷刻间,偌大的东暖阁内只剩下康熙一人,若非近旁那只西洋自鸣钟兀自滴答作响,他甚至以为时间将就此静止。

康熙独自一人斜靠在龙榻上,墙角焚香炉内袅袅飘散的瑞脑香渐渐平复着他的心情,可才片刻工夫,忽闻近旁脚步窸窣,那熟悉的步伐让康熙剑眉微蹙,果然,不消多时,已听得李德全的声音恭敬轻缓地自耳边响起,“万岁爷,八阿哥前儿递了牌子,说是有要事回禀,这会子正在殿外候着呢!”

康熙此刻甚为烦躁,哪还有旁的心思听自个儿的儿子说事?“你去告诉他,就说朕今早起晚了,若无要紧事,待得稍后朝上再议。”他并未睁开眼,眉头也依旧紧锁,他甚至连倚靠在榻上的姿势都丝毫没有改变。

“这……”李德全踌躇片刻,终是硬着头皮道:“奴才先前也是这般对八爷说的,只是八爷看来甚为焦急,他还特意交待奴才务必转告,若万岁爷有所不便,他便在殿外跪等。”

康熙暗自咀嚼着胤禩话中之意,想来他也并非不懂轻重缓急之人,若非事情紧迫,他断不会有此之举。坐直身子,康熙即传八阿哥进殿,李德全自然领命,一旁早有机灵的小太监迅速将地上的茶碗碎片收拾干净。

待得八阿哥胤禩入得殿内,早有宫女替他打起了帘子,他一个跨步进了暖阁,扑面而来的淡雅气味是他最爱的瑞脑香,他不禁浑身一松,视线本能地望向龙榻上的康熙,但瞧皇帝已然换上了团龙明黄朝服,颈挂色泽莹润的东珠一百零八颗,夹纱的料子柔顺地依附于他,越发显得他庄重威严。此刻,康熙正随意地歪在丝绸靠垫上,面色也是再沉静不过,只唯独用一双乌沉沉的眸子打量着他。

“儿臣胤禩给皇阿玛请安。”父子两人视线交汇间,胤禩已是缓步上前袍角一撩行了打千仪,一身四爪蟒袍衬得他面若冠玉仪表堂堂,一对同康熙如出一辙的黑眸却闪烁着其他皇子所没有的温润光泽。

“起来吧!”康熙叫起,语调平缓,全然听不出一丝情绪波纹。

怎奈胤禩却并未起身,只兀自一个叩头朗声道:“儿臣不敢。”见他如此,康熙不觉眉头深锁,心中隐约泛起不安,但听得胤禩复又开口,“即便担着不忠不义的骂名,儿臣也定要将此事原原本本地奏明皇阿玛。”

“胤禩,你且起来说话。”康熙坐直身子,声音里透着不容置喙的威仪,“你所奏之事,倘若全然属实,朕非但不会让你担了骂名,还要亲自奖赏你。你不要心存顾虑,且大胆将事情回明白了,朕自会权衡。”

“谢皇阿玛。”胤禩谢过恩,随即起身垂手站立于康熙跟前一一道来,“儿臣今儿一早无意中听闻昨儿个后半夜,刑部大牢西边牢房内,有个女犯突然暴毙,听牢头说那女犯害了绞肠痧,因着怕传染,已由十三弟做主连夜送往化人场子火化了。虽说处理这等染了传染病的犯人确实耽误不得,可不通报一声便自行火化总是不合规矩的。儿臣本不掌管刑部,按理不该过问插手刑部的事,但不知怎的,儿臣总觉事有蹊跷,恐其中有诈,尤其十三弟素来心肠软,对手下门人更是宽容,儿臣担心那些奴才不知轻重,无端害十三弟受了牵连,故亲自叫了牢头前来问话,怎知那牢头虽哆哆嗦嗦,却开口咬定此事与十三弟有关,说十三弟寅时左右去过刑部大牢同那女犯说过几句话,待得十三弟走后没多久,那女犯便死了。儿臣听后甚为惊恐,诬陷皇亲乃灭门大罪,他一介小小的牢头,若非受人指使,岂能如此大胆?儿臣自觉兹事体大,不敢擅作主张,只得命人把守着西边牢房,又将那牢头和当值的衙役一块儿锁了,便紧赶着来向皇阿玛禀报,恭请皇阿玛圣断。”

胤禩这番话可算说得滴水不漏条理清晰,表面听来,他是句句在为胤祥打算,实则却是不着痕迹地将他一步步推向不忠不义的境地,但凡皇帝稍有疑心,那胤祥便是再无翻身之日。

胤禩本想着康熙听完自个儿的话后定会暴跳如雷,可谁曾想已过半晌,康熙仍旧丝毫没有动静。忍不住抬眼偷瞧,只见皇帝仍是纹丝不动地端坐于龙榻上,透过窗棂缝隙射进来的青灰晨光悄悄爬上他沉静如水的侧脸,更教人参不透他的心思。本是自信满满的胤禩待得此时也不得不心生担忧,无奈他再度垂首盯视着脚下铺着厚重羊毛毡子的地面,心下不禁忐忑。可胤禩不会知道,就在他低头的刹那,康熙的眼神突然几不可闻地一闪,一时间,寅时、刑部大牢、女犯、北三所、晨贵人、悬梁自尽、绞肠痧、火化等字眼在他脑中交错闪过,黑眸霎时被一阵复杂的光芒吞没,那熠熠的眼神里有痛楚、愤恨、心疼、惋惜,甚至还夹杂着一丝钦佩,可惜只一瞬那的工夫,所有的一切已是消失不见,仿佛之前种种,皆是幻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