愤恨之余,她只能仰首下死命地瞪着他,恨不能将他的身子瞪出个大窟窿。只是,仅存的一丝理智提醒了她,适才她好似听闻他说就是要怪也得怪九爷,这是什么意思?心中隐隐窜过不安,思索间,她已强捺着恨意脱口道,“敢问十三爷,您方才那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强忍着胸口翻腾的恨意,张氏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来平缓无常,只那颤抖的尾音,仍是泄露了她灵魂深处难以抑制的忿恨。
“我知道这么些年来,你为着我当年亲自查抄了颜府而始终记恨于我。”胤祥调整站姿轻倚墙角,暗黄的煤油灯影疏疏落落地打向他的侧脸,越发让人瞧不清他的神情,只听他不紧不慢缓缓道来,“我们姑且不论颜庆虞当年贪墨了朝廷多少银两,就说他,好歹也是九哥的门人,可当日我当着朝廷百官的面当众将其罪行一一奏明皇阿玛,九哥却是连半句帮衬的话都是没有的,甚至当时查抄颜府,也是他亲自在朝堂上请的旨,只为避嫌,皇上这才交由我代为办理。你我都明白,你家老爷,一介两淮巡盐使,正儿八经的朝廷三品命官,怎就要贪了朝廷上百万两银子,这如何能说得过去?你这么个心思剔透的人,断不会不明白这其中的原委吧!”
胤祥这番清晰缜密的论调犹如轰然一记焦雷骤响,只惊得张氏愣愣地瞧着他,再无半句应对。因着众人皆知九阿哥贪财,他的心腹门人哪一个不是抢着帮他合计捞钱的营生?可长此以往,不出事则矣,倘若出了事,九阿哥必定壮士断腕,正所谓丢卒保车,不外乎就是这么个理,那颜庆虞便是活生生的一个例子。原来这么些年,她竟是恨错了人,那个阖府上下最敬重不过的主子,那个亲自替她脱了贱藉的九爷,居然就是害他们家破人亡的罪魁祸首!绝望没顶而至,张氏顿时浑身虚软扑倒在地,既然最终一无所有,又何必曾经给予?决堤的泪沿着瘦削的脸庞簌簌滑落,可她的内心,却依旧存着一线奢望,她扬手一抹腮边泪珠强迫自己扬起头紧盯着胤祥,一丝倔强划过嘴角,只听她紧咬牙关,道:“十三爷,您这番话虽是句句在理,可无凭无据的,叫我如何信得过?”
似乎早料到张氏有此一问,胤祥剑眉轻挑,“我既是手中握着凭证,你若不信,它依旧半分价值也无,可你若信了,就算我无凭无据,也改变不了这既定的事实。”见张氏因着他的话,眸中渐渐溢出绝望之色,他心下一恸,悲悯之情溢于言表,打小他便是个行事光明磊落之人,这种在背地里给人使绊子的事他从来是不屑于齿的,即便他方才所说句句属实,但见着张氏这般凄惨模样,他还是不禁生出了些许从未有过的罪恶感,只是他一想到太子原本好好的一个储君,竟被八哥九哥他们生生逼到了如今这般田地,他就心里来气,何况九哥每当为难之时定会弃心腹门人于不顾,有时情到急处甚至还不惜对那些为自个儿卖命的人下毒手以求自保,想来他便替那些人不值。今儿个他胤祥就算是为了那些冤鬼出口恶气吧!思绪翻涌间,瞧张氏不知何时已是慢慢安静了下来,胤祥遂乘胜追击道,“我今儿个来,实则是想着托你替我办件事,答不答应,都随你。”
张氏臻首低垂,颊边散乱的发丝交错掩盖在她苍白的侧脸间,只教胤祥无从捕捉她的心思。半晌,张氏却豁然抬头,本是空泛无神的双目内竟隐约跳动着两簇火苗,只听得她盈盈一问,“我若替十三爷办好了这件差事,于我,有何益处?”
刹那间的怔愣过后,胤祥朗声一笑,他在心中不禁赞叹,眼前这个女子,果然有胆有识,难怪众人都说颜府的四太太是个了不得的人物,今日相谈,方才领悟,只可惜……罢了!只叹人皆有命,如今的结果对她而言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敛起心神,胤祥旋即正色道,“这件差事的好处,便在于你办的同时,亦能从中获得你想要的。”说话间,他已抬手往袖口的暗袋里一探,辗转间,掌心已然多了一只红顶青花瓷瓶,“嗒”的一声,瓶底置于桌面,铮亮的瓶身闪着幽冷的清光,寒意直逼心底。
张氏直勾勾地盯着桌上的瓶子出神,不消多时,她忽地嘿然一笑,心下已是了然,“这桩差事,我定为十三爷办得妥妥帖帖。”话犹未毕,张氏已然挣扎着起身,抓过桌上的瓶子拔了顶上的红结软塞,一仰头,便自饮尽了瓶中之物,空空如也的青花瓷瓶随即滑落她的掌心,跌落在铺了一地的稻草上,悄无声息。
只消半个时辰,一切都将结束。胤祥就这样看着她重又跌回地面,瘦骨嶙峋的身子在过分宽大的囚衣包裹下越发显得飘摇无助。胸口顿生的苦涩齐齐涌向口中,在这场他们宗室骨肉间引发的夺嫡之争中,究竟还有多少人会被无端牺牲?情不自禁地握紧双拳,胤祥张口想说些什么,可话到唇边却又悉数哽在喉头,堵得他好生难受。罢了!即使说了也毫无半点用处,被牺牲的生命,再无可能复活。思及此,胤祥袍角一甩,只一转身径自去了,灯影交错间,唯有那紧抿的唇角泄露了他暗藏的怒意与无奈。
可在他修长挺拔的身影即将消失在转角处的当口,耳边似听得牢内隐隐传来一声嗟叹,夹杂着一句“多谢十三爷成全”虽是几不可闻,却是激烈地撞上了他的心头,胤祥只觉脑中嗡嗡作响,他本能的加快步伐,一心只想离开这个地方,越远越好。
守在门外的牢头见胤祥竟是出来的那般快,自是提着西瓜灯喜滋滋地迎上前,因着夜里头暗,待得牢头离近了瞧,方才瞧清胤祥正是脸色铁青满脸怒容,可怜那牢头适才预备的奉承话竟完全噎在喉头一句都说不上来,无奈只得躬身静侍候一旁不敢多言,可心下却不住犯着嘀咕,也不知方才里头究竟出了什么事,竟惹得这位爷这般恼怒。
好不容易提心吊胆挨到衙役将胤祥那匹骏马牵了出来,牢头这才觉着微微松了口气,亲自伺候十三阿哥上马并躬身立于一旁给胤祥道乏,胤祥则是接过马鞭利落地翻身上马,因着今夜之事伸张不得,故他并未让长随同行,只他一人秘密前往,这会子他坐于马背上居高临下地斜睨着牢头,见他俨然一副唯唯诺诺阿谀奉承的嘴脸,心中徒生厌恶之感,收回视线,胤祥懒得再瞧他,只将目光投向遥远的某一点,随即淡然开口道,“记住我之前交代的话,还有,今夜你们谁都不曾见着我,听明白了么?”他的嗓音虽清越淡然,却自有一番教人不寒而栗的威力,说完,也不等牢头答话,他便自双腿朝马肚子一夹,挥动手中马鞭朝着下一个目的地扬长而去。
牢头听罢自然点头如捣蒜,对着胤祥的背影口中唯唯否否连声应承。隔着飞扬的尘土,他直目送到十三阿哥的身影彻底消失在他的视线内方才站起了身子,还未来得及弯腰抖落朝服下摆的灰尘,一阵冷风悄然窜过,惹得他一阵战栗,他忽然记起适才十三阿哥在马背上的眼神,是他从未见过的阴狠,黑夜中,那抹占据着嗜血的瞳仁,似要将一切阻碍他的人悉数毁灭。
要出事了!
止不住的颤抖顺着双腿一阵一阵直往上蹿,整颗心更是恍若油煎火烹般狂躁不安,那牢头顿觉剧烈的恐惧漫过心头,但愿一切只是他多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