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短篇寂静中聆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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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短小说(2)

“不烧?那我跟你离婚。”

“……”

妻子和玉玉相比,不过多了一个城市户口和一份工作。

火不大,但我感觉是在烧我的初恋,是在烧玉玉。

灰飞烟灭,只有脑子中一点残痕。

但愿把她彻底忘了。

防守

起风了,天阴沉沉的,带着一股浓浓的黄土味道。这里的树不算少,但在春冬两季,西北风一刮,风沙是遮挡不住的,呼啸而来,漫天黄沉沉的,只有那厉害的太阳是白的,白晃晃地眩目。黄土山,黄土地,黄土墙,加上黄色的天空,给这儿大小三十几户人家糊上了一层保护色,本来靠山而居,如此更显得土里土气,不知身在何处。

天刚麻麻亮,拉土铺路基的拖拉机突突地拼着命跑,像是5000米赛跑到了冲剌阶段,不顾一切了。其实开车的都想比别人多拉几回,多挣几块钱,这里的人拼命多半是为了养家户口。

“平----娃”

“路——生”

“庞----明”

“陈——亮”

……

今天村主任家搬坟。村主任叫“五保户”张老头当总管。张老头扯着嗓子一家一家喊过。

张老头叫张有福,父母早死,成了孤儿。张有福渐渐长大,英俊有力、相貌堂堂,但却瞅不上媳妇,找媳妇要礼钱要房子的。那年月别人都顾不了自家生计,况且和村子里张家并不是同族,谁吃得多了还来及管他。眼看着别人都盖了房子,他却怎么也盖不起。他还是住他的土窑洞,那个炕烟、灶烟、炉烟熏黑的土窑洞。他到别人家走走,总稀罕地瞧瞧这,摸摸那。后来他弄了些小东西,担子一挑,手持拨郎鼓,“梆当梆当”摇着,到各村到山坳里赚点钱或换点别样小东西。有一些山村的女子和媳妇半遮掩半露骨地看他,有女人问她,有家吗,他倒脸红了,嘴里咕哝着不说出来,然后就走了。他想过,谁会嫁给一个孤儿呢,他有什么能力养活她呢。再来一次,人已经变了,有的死了,有的出嫁了,有的老了。也许机会就一次次错过。

外村不认识的都统叫他“呼郎子”。而村主任家娃娃却例外,叫他张爷,这使老张头很欣慰,多少弥补了他那孤寂煎熬的心。于是他常给村主任家娃娃水果糖,小耍头。有时村主任家做带点荤味的饭,就让小儿子给他端一碗,实际上没有几小块肉。他很高兴,从木箱子里摸出几个糖塞到娃娃口袋里,然后抱在怀里揣揣娃娃的小鸡鸡,用手啄一下到嘴边再“咂”一下,说吃掉“小鸡鸡”了。娃娃嘴里也咂着糖果扭着脸“嘻嘻”地看着这个带给他快乐甜蜜的并非亲爷爷的爷爷。他想起了女人,想起了村主任他妈。这个女人进门那天,他正买力地干活,他干活很细致很受看,是村子里红白事的主要劳力,不象别人还可以互相补偿。他觉得她很美,有一种幸福愉快的感觉,虽然他形容不出她怎么美。到她和村主任他爹给他敬酒时,她看了他一眼,他突然觉得心突突跳个不停,好像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他和她脸上都有些绯红。那一眼很有威力,对张有福来说,是两潭秋水的荡漾,是羞愧中动人心魄的一眼。他第一次彻底地失眠了,是她的缘故,他翻来覆去想着,满脑子是突起的胸脯,她的身体,她的脸,她的迷人的眼睛,她修长的腿,她的秀发缠绕着他的脖子。天不热,他浑身汗渗渗的,不时地咽下一口唾沫。

她从村人口里得知他的身世,女人的天性以及他性感的身体使她暗暗同情和暗恋起他来。她跟他说话时不像黄土地上婆姨们那样泼辣率直,有些羞涩,有些尴尬,但有时却大胆地火辣辣地瞅他一眼。他曾在那个小山峁上看她尻子朝着天尿尿,起初他捂了眼睛,慢慢他分开了手指,最后他放下了双手,他看到两半个月亮在太阳照射下闪着光,晃动着,晃花了他的眼。晚上他又失眠了,月光从土窑窗子透进来,但他眼前老是晃动着两片“月亮”,一会儿皎洁柔和,一会儿阴沉灰暗。

他亲昵地叫村主任的小儿子为“蛋蛋”,每当蛋蛋给他端来好吃的,他就会问:“这是你奶奶还是你妈做的?”

“我奶奶”或“我妈”小娃娃这样回答。或者小孩特意说:“是我奶奶叫我端来的。”

如果是村主任他妈做的,他会想很多,饭已凉了,冷了。但他吃得很香。不幸的是,村主任他妈年纪不算太大就死了,离他而去。自从村主任他妈死后,送饭的次数少了一些,他不再问孩子这是谁做的,他会坐在门槛上想,想很久很久,心里空空的,胃抽搐着痛。他会蹲上大半天,蹲在山上望她的坟……

村主任他爹下场(死了)之后,捣闲话的说村主任他爹是被张老头气死的,说张老头骚情得很,与村主任他妈挤眉弄眼,实在是因为村主任老爹管得紧,两人才没敢动。还说一次村主任他妈到张老头家找孙子,进了张老头的黑窑里半个多小时才出来,肯定干了那种事。另一种说法是:没脱衣服,只紧紧地抱在一起,张老头流眼泪了,抓着两座峰。

树主任这个人,大部分人都说:“是个好人。”他只有小学程度,上的是跟读班,却会拨弄几下算盘。他人瘦个子小,前额亮堂,头发很黑如同他妈的头发一般黑。犁地时走到犁沟里背面看去谁也不会认为是个大人,往远处走,身影在一点点缩小,缩小到一个小不点。一些自己米汤稀却不让别人米汤稠的人不怀好意地称他“碎娃子”或“碎鬼”,有一种歧视侮辱的味道。大人倒不常叫,小孩在打骂时一个劲地骂“碎娃子”、“碎娃子”、“碎鬼”、“碎鬼”。

有人说他是为村里办事跑瘦的,也有人说他为人办事不捞油水。这不过是有些人的说法,其实村主任生下来就是个瘦棍子,跟了他爹。人瘦却肯吃苦,还乐于为别人着想、办事。1958年修水库,他当了个小组长,一天突然找不见他,张有福说刚才还挖土呐。哎呀,是不是炸土时被埋到里面了,于是大家慌了一起掏,被张老头首先找到。所以从这方面说张老头还算是村主任的救命恩人,村主任关心张老头也是一种报恩。

没想到他竟有红运。合作社时当过食堂会计,后来当队长,后来农村机构制度改革,他当上了村主任,是整个大村的。人们也从会计叫到队长,又从队长叫到村主任。但是后来村子里有些妇人无意中发现,村主任老婆右手端端一个“通天柱”,农村人对这个很看重,也对有“通天柱”的儿子或女儿很看重。合作化、工分制那时经常在一起没注意,有些不怎么感冒的人说原来这碎驴日的有当官的命,沾了老婆的光。老婆没一点文化,不多说话,拼死拼活地干活,说多亏那个妇人来,要不把那瘦孙早挣死了。

但是,多数人说村主任是个好人,也为村里办了几件大事。当时,国家号召大力植树造林,县上、公社都很重视,国家特价供应树苗,但仍有人颤颤微微不敢冒这个险。他苦口婆心挨家挨户地劝说,想方设法弄些好品种。几年之后,树长大了,队里人才知道真正的好处。原来光秃秃的村庄,郁郁葱葱像个小森林,方圆周围的人没有不羡慕的。全国植树造林劳模就有他,全县只有两个人。为此他到北京领奖并参观考察北京的绿化成果。临行,县上、公社领导前去车站送行,他受宠若惊,慌然不知所措,只“嗯”“嗯”地点头应承着。领导握着他的手,手握得不紧,但他感觉到对方手很厚很热,他很瘦很凉的手也暖和起来。

他们受到国家领导人的亲切接见。中央领导特别提起这个地区说:“不简单,你们为人民办了一件好事,你们那里原来是大森林啊!”

他瞻仰了人民英雄纪念碑,瞻仰了毛泽东纪念馆,看到了老人家的遗容。一刹那,他觉得狭窄的心灵一下开阔了,一再向老人家躬致敬。

村主任北京回来不久,在家务农的大儿子被公社招去当临时工。人们愤愤不平。

“还是有权好啊,咱们的后人咋不能去,偏偏是碎娃子儿子,还在公社!”!

“日他妈,现在啥世道?”

“嘴长惹是非,腿长沾露水。人家有功劳,也不过分,你们再别乱说。”陈亮的父亲陈老头说。陈亮是村子里最有文化的人,经常给村里人讲政策,讲时事,写书法。

“管球他,明摆着的事。”

其实不是村主任的意思。村主任对娃娃管得严,有办法,别人这样认为。

他们小儿子狗娃上到初中不上了,他觉着强求是没用的,也就算了。狗娃有时偷着跟村里人折“牛拐子”,掀“花花”耍钱。一次正在别人家“折拐子”,村主任拿着一个捅炕的灰把子,突然进来了,朝坐在板凳上的儿子抽了两三下,儿子一手提鞋大叫一声飞了出去。把在场的人都怔在那儿,等回过神来也都觉得怪不好意思,随后又干干地笑着。

“这下把娃魂给领了”。

“狗娃又没输。”

“算了,算了,怒火伤肝”。

“这个栽娃子,喊了半天耳朵叫驴毛塞了,跑到这里耍钱,看我不打断他的腿”,他吹胡子瞪眼睛。

他的大女儿,高考不中,复习了一年又没中,回家了。附近殷实人家都打算跟村主任结成亲家。有两三个小伙子,人不但可以,家里条件也不错。但女儿都不愿意,原来女儿在县城高中上学时谈过恋爱,小伙子也没上,两人发誓:非你不娶,非你不嫁。小伙子人老实,憨厚,个子又大,身体又结实,虽然家远,条件不如意,但他随了女儿的心。他说:“只要人家娃娃俩个能过到一起就对了”。

他老婆作不了主,但他妈当时还在,疼大孙女,不让远嫁。

“你没看李家那娃,住在城边边,谁超了不靠城享福,反而跑到深山里面去受罪,还嫌咱们这里罪没受够?”

“妈,不能那样说,不能光看条件好,还要看人家合不合,靠城的都有点二流子气”。他说了句违心的话,其实他看人家也不错。

“虽然条件不行,但人好,一辈子的事不能随便”一家人三番五次地劝说。

老太太没了法。

最后说:“你老大死了,你们都不听我的了。”

最终老太太只好哭哭泣泣地看着孙女被一个小吉普随后是一个拖拉机拉走。

每年村主任总套着骡车给女儿送一两次白面清油。后来女儿女婿办了一个门市部,收入不错,生活幸福。老太太也就少心疼一些。

还有,经过艰苦争取,县水电局在村子里打了一口机井。机井很深,出水那天,全村男女老少都来尝水,并借来学校的锣鼓,买了几串鞭炮,庆贺了一番。老年人和村主任跪下朝原来旧庙址方向上香叩头作辑,大人娃娃爬了一地。大家都想,再也不用吃污染的河水了。

让村里人念念不忘的是,在他的动员下,村里盖了座庙,了却了全村人共同的愿望。其实,村子里原来有座庙,但据老人们讲,1920年大地震给震没了。庙建成后,油灯通明,香烟缭绕,磬声悠扬。

高考的烧香磕头保佑他榜上有名。

新婚的烧香磕头保佑女人生儿子。

生病者烧香磕头保佑他身体康复。

也有外村人要卦要药求神的。

村主任进庙很勤。

风依然刮着,不过一切都明亮起来了,因为太阳从那山间慢腾腾地爬出来,睁着惺松的眼睛,好像睡了一晚上,起来看看大地到底变了什么样。太阳看着,看着,不一会又钻进了薄云,也许有些失望吧。

两辆架子车放在坟边。村主任披着长孝和堂弟、儿子、孙子跪在坟前。拖在身后的孝布时而被风掀起,时而落下,好像一个白色的幽灵在跳舞。

她得了重病,在医院治疗了几天,没希望,往回拉。生老病就总求个叶落归根,但在半路上死了。一路上是肝肠寸断的哭声,哭得一路人们神情悲苦。

有人说是张老头冷落了她,他没有到城里去看她,她孤寂难耐,病上加病,忧郁而去。张老头本来准备去的,没有自行车,不象前些年三十里路不在话下,人老力弱腿脚又不方便加上考虑下种的事,便狠了一下心没去。

她去后,张老头常常日出日落时分蹲在黑窑洞顶上的小山头张望。披着黑布补丁油污的棉沃,嘴角咬着长长的旱烟锅,抽完了一锅把烟灰习惯地在黄球鞋上磕尽,又把烟锅头伸进黑黑的小烟袋里。装满,点上火,一口一口咂着,一股股青烟飘过头顶,溶进了空气。他望着那一块有两座坟茔的坟地中的右边的一座。他的脸上经过时间和烟火的熏烤,黑黑的,皱纹纵横交错,眯着眼睛,很难看出青年时代美健男子的痕迹。

他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什么样的表情?痛苦。悲伤。压抑。忧郁。淡泊。平静。无动于衷。不可揣摸。

还是……

他望着右边的那一座。他想象左边的那一座就是他,右边的里面便是她,她如今是躺着的,是不动声色的。然而她是他第一个也是唯一个热恋着的,是从内心深处切切的。

村主任的父亲死后,便有人说是他气死的。他曾想:也许吧?

他唯一记得的是他摸过一次她的手。

他感觉那手在自己双手覆盖下很小,很瘦,很干。

他还想靠近她。

但她说,我们已经老了,你真苦。

那时他已六十几岁,她已五十多了。在农村的许多地方,这个年龄已经有很多苍桑,也已经考虑后事了。

他没有表达,当时他觉得那一句已经够了。

他看着她的眼睛。

她走了。

他望着她的背影,一阵揪心的疼痛突然喷涌而来。他的热泪覆盖了纵横交错的脸面。

当时这块坟地包括那儿一大片土地已被铁路修建管理委员会征用,准备建小站,却未动土,村主任抱有一线希望,母亲死后便合了坟,埋到一起。

动工了。村主任发急。他把铁路征地负责人请到家,让老婆杀了一只羊羔,煮了一只大公鸡,做了一顿拿手的长面。

负责人说:“很不好意思,这里小站,要盖楼房,是国家征用,我们实在不能通融。我劝你还是挪了吧,又不费事。到时候不挪让推土机推掉,告也没有用啊,总不会因为这么一块小坟地,把小站迁到别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