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短篇寂静中聆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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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短小说(3)

“那对着哩”村主任点着头,声音小小的。

拉土的拖拉机在旁边竭斯底里地叫着,车上的人不时把眼光瞅过来。人人都为生计奔波着,有时顾不了许多。

一个回民小伙问开车的大人:“大,那是干啥?”

“搬坟。”

“你咋知道?”

“听人说的,别看了”。

“嗯”。

“芦子草!!”突然“干板子”惊叫一声,猛收住正在向前运动的铁铣。

这一声如一颗带着尖音的子弹从每个人的耳边擦过。蹭破了皮。发热了。流血了。有些震人,震得发颤。人们的心都缩成了一团。

“哎呀,芦子草!”“五保户”张老头朝村主任那边难以言传地看了一眼。

“芦子草?!”村主任头嗡地一下,拖着小腿用膝盖垫着向前迅速挪动爬到父亲的坟前,俯身朝坟坑里看去:但见几根芦子草沾着黄土蜷曲着,却是一种生命的抗争。

芦子草是一种草本植物,夏天田地里很常见的。人们常常把它拨出来或者割下来喂牲口。它的根很深茎很柔韧,很牢固。牛羊驴子爱吃这种草,老人们说这种草好,牲口吃了实在,长膘。

然而谁家坟里长了芦子草,就如天上掉下了陨石,看见哈雷慧星划破夜幕一样,是百年难遇的事,是有些说法的。

村主任的堂弟站起来走到跟前又跪下了。另一个坟再没继续挖,十多个刚才说话的站着的动手的早已走到这个坟前,只有村主任的儿女和侄儿跪在那儿面面相觑。

风吹得孝布呼啦啦作响。

村主任目光呆痴痴的,本来黄兮兮的脸上再也看不出一点红润来,他沮丧地长叹:“唉——要不是铁路,要不是铁路,也不……,不会搬的,唉……”。

“大哥,这可咋办?”堂弟遗憾地问。

“唉,没办法。”

“那只好搬了?”

“人都挖出来了,不搬不行”。

几个小伙子还在那儿交头接耳地悄悄议论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看到这种情况,那些拉土的回民、汉民、大人、小孩,总以为挖出了金砖、铁罐、铜币什么的。或者想一饱眼福,或者想乘机弄上几个,他们拖拉机也顾不上熄,铁锨、镢头胡乱一甩,卷着尘土飞奔过来,像复活了的秦始皇兵马俑,一身土,只有睫毛闪动着,沾满了尘粒,那两颗黑眼珠快速地转动,射着一种光,一种变绿的光,一种贪婪但也可以说正常的光。

他们把小坟围了个严实,尘土在这个圈子内弥漫着、回旋着,有人咳嗽、有人掩鼻、有人擦眼睛,有人低声咒骂。

这一系列动作都在瞬间完成,就像部队紧急集合整装待命。然而他们的心思各自不同,目标也不一致,有的心怀鬼胎。

一个二十多岁的阴阳从惊奇恍然中回过神来:“哎呀——哎呀,不简单,了不得。我大(爹)说他跟我师爷见过一次,那一家出了个团长。我搬了几十个坟还没见过呢,哎呀,这是头一次。坟里有芦子草,家里要出大官的,现在——唉!如果盖住棺材那可了不得,差不多能当个国家领导。现在,唉——太可惜了!”

听了他这一番似乎高深博大、神秘的阐述,懂的人、不懂的人、似懂非懂的人都朝村主任莫名其妙地看了看,有的叹息,有的啧啧,有的窃窃私语,有的若有所思。

一个回民说:“我还当挖出宝贝来了?!”

一个回民说:“有啥稀罕的,芦子草到处都是,咱们拉土的那儿多得很。”

一个回民说:“原来老汉汉把死人装在木头里面。”

不过他们的声音都很小。

村主任的父亲走的较早,但黑漆的松柏木棺材还见好,擦去浮土,颜色依旧。另一具较小棺材也是黑漆的,棺盖是柏木的,同那一具一样,擦去黄土,还闪着黑黝黝的光,能看见柏木的自然纹路,很好看。

张老头看着那具较小的棺材,神情有些恍惚,思绪又飞到以前,虽不能近身再看她的面容。

“别看了”有人干咳嗽了两声。

张老头脸上的肉皮抽搐了一下。

新的坟地被采到山上,在他家麦地里。架子车到山角下时,村主任的大儿子早赶来大肥骡子(骡子已很老了)和那头只吃料不长肉的瘦母驴,拿着套,往上挂。每年拉粮食也一样,空车必须用牲口挂上去,人是不容易拉上去的。

村主任扶着父亲那具棺材沉重地走着。

堂弟按着大妈那具棺材低头走着。

村子里帮忙的人扛着铁锨镢头,默默地走着。

村主任的儿女和侄儿提着酒肉菜馍,拿着白纸缠的木棒,拿着纸张。

手里的纸被风吹得呼啦啦直响。

被风揪断的纸片在空中打着旋,忽高忽低,最后吹到麦地里;挂到山台上的杏树上,还竭尽全力地扭动着、摇晃着。想挣脱羁绊飞翔,但却有东西阻隔着。它想告别人什么,还是想说明什么。

山上的青草已长长了,那草缨子随着风向一边倒去,像一块绸子被风张着,虽然有风,尘土却不大,山上景色诱人。

抽穗的麦子组合成一片片绿色的海洋,波涛汹涌。山下的水库,浪花像在歌唱,像在跳舞,像在斯鸣,像在祈祷,像在悲哀。

如果阳光灿烂的话,这里勃勃生机会让你陶醉其中,留恋忘返。如果久居城市的人在这儿走走,也许能找到什么,弥补什么。

这块麦子长势很好,虽然较陡,山上的地是没有上过粪的,情况好了,便多上点化肥。村主任每年买的化肥都比别人多,他还掺合着油渣,村主任重视山地不亚于川地。

麦子的穗大,茎长,但其中一片狼藉,两个大坑,旁边几堆黄土,有新翻的麦子,有的麦种还附在根上,已很瘪很软很小很黑了。

棺材移到坟边,阴阳突然发话了:“别急,等一下,我掐了一下,西北角有喜,把今天的晦气冲一下。”

于是大家停下,等。

有的嘴边咕哝。

村主任走到阴阳跟前,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支烟双手递给他,又习惯地从裤兜里拿出一支,有风,他擦着火柴双手遮挡住,阴阳燃着了烟头。

“我听过老人讲把芦子草挖出来不好!”

“当然不好,如果出了人物了倒不要紧。如果不搬坟,以后会发家的,你有可能当上支书再进乡委会。你们小儿子或孙子准能考上大学,当大官的”。

“我们一个侄儿去年考到北师大了。”

“你们侄儿?!北大!?哎呀,我说这东西灵得很。”

“那是我侄儿?”

“只要出个人物就不要紧了,你们是一家人,我说灵得很。”

“怎么还不见?”帮忙的抽着村主任堂弟递过来的好烟。

“我算的好好的,再等一阵儿。”

有些人在几乎气破了肚皮的关键时刻等到了。

等了差不多半个钟头。

“喜来了,你们看——”阴阳站起来。

大家朝西北角一望,一群羊隐隐糊糊地顶着风在山上蠕动着。

下棺、填土、烧纸、倒酒、磕头、作揖。

灰飞烟灭。

村主任家人又大哭一场。最后被村人劝着搀扶起来。

村主任家老坟里挖出芦子草的消息如风似雨地飘洒到村子及附近每一个墙旮旯。滋润着、扩散着、发酵着、孕育着、膨胀着。

“听说村主任家坟里挖出芦子草了,挖出来就不好了。”

“这下,‘碎鬼’家肯定要出事的。”

“村主任表弟的二儿子考到北大了,肯定老坟好,坟好出秀才哩”。

“不是北大,北师大。”

“管他什么大,反正人家在北京。”

“芦子草挖出来,坟又搬了,脉气全断了,灾祸就要来了。”

“我听说出个人物就不要紧了。”

“啥不要紧?!”

“剩下这三个小的我听说学习还是不行,是些完孙,气数早已尽了。”

“碎娃子我知道是秋后的蚂蚱——蹦达不了几天了。”陈老六幸灾乐祸地说,“还给我们亮子使拐!”

“村主任命也不好啊!”陈亮父亲陈老实也插了一句。

“苦命背着哩,那是很清楚的事。”

“别胡说,村主任是个好人”“五保户”张老头说。

“对,他给咱们办了那么多好事”,另一个插话。

“嘿,好人!看把你们心疼的。”

“啥事情,树把粮食荫死了,天牛把树吃光了;一口井,水不旺,用了不长时间,机井电线也被贼铰去了。”

“球事也没办成。”

有些话倒是实话,只是到了你倒霉的时候,把你的功绩全部抹杀,然后把这些东西夸大用来作攻击你的投枪、匕首。

水田本来窄,地埂两边都栽满了树,树长高以后,两块地的树头几乎碰到一起,粮食得不到充足的光照,空气也不流通,麦粒瘪,下雨,又一片一片倒。刚植树时考虑过,但没经验,而且一家不让一家,你栽我就栽,没有想到竞成了害。地里的树根也盘根错节,犁地把梨尖弄断是常有的事。

一家不挖,另一家也不挖,互相指责,怨天忧人。

后来天牛也实在多,柳树、榆树皮粗皮厚不易下口。它们专拣杨树吃,而这儿杨树最多,杨树皮薄、质脆。树身上到处是眼,淌着黑水,掉着木沫,犹如一个虽壮的青年人已经病入膏肓,无可救药,这时的树也成了废料,也没个专门的药治,买椽人来看了很弹嫌,也是,皮一剥,到处是黑洞。大风一刮,很容易折断,各家砍回来,成堆成堆地放着,很少出手,有的连小树都砍,也借机保护粮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