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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5章 元代回回画家高克恭丛考(2)

张仲实名楧,仲实其字,又号菊存,生于南宋理宗开庆元年(1259年),卒于元泰定二年(1325年),得年66岁。其生平略见王沂《伊滨集》卷24《张君仲实行述》[17]。张楧是南宋中兴名将张俊五世孙,又是南宋遗民牟巘的女婿,元初以诗文享名于江南。他曾编有诗文集,但均已不传,两集序言出自戴表元之手[18]。牟巘也有《张仲实诗稿序》,收在《陵阳集》卷13。牟巘对这位女婿十分看重,可谓揄扬不遗余力,故张楧的活动行止散见于《陵阳集》中。然而张楧的仕途并不顺利,他曾在家中建“君子轩”,教授生徒,“束修以养,意甚乐。”后来经徐琰等人推荐,担任过江阴学正、广德县主簿等低级官职,直至任两浙都转运盐使司知事,似是宦业的顶峰。牟巘说他“间关多难,度无所展用,始肆意于诗”。然而,他的诗也只有一些零星的题画酬答之作传留下来,见清顾嗣立《元诗选》癸集甲卷8。张楧交游甚广,与元前期聚集杭州的文人如方回、周密、戴表元、杨仲弘、刘念孟、赵孟頫、鲜于枢、邓文原、仇远、陈无逸、戴祖禹等均有文字交,与邓文原友谊尤深,差不多是患难之交。戴表元说他“在杭友中最少,而诗力最力,强志多学”[19]。死后,王沂有《挽张菊存》诗,对其一生不能施展才学深表同情。[20]高克恭比张仲实长10多岁,二人地位名望亦不相侔,高求他代笔为文,足见张仲实在高心目中的地位。

信中提到的“故乡刘光远先生”尚难确认。

许有壬《至正集》有《送刘光远赴江西省椽序》等两文[21],但这位刘光远是许有壬的学生辈,许序作于泰定戊辰(致和元年,1328年)以后,此时高克恭去世20年了,足证此刘光远晚出,与高克恭所说“饱学老成”的刘光远对不上号。我怀疑高克恭所说的“故乡刘光远先生”即元初以书法享名的刘房山,光远其名,房山是以籍贯为名号,犹如称高克恭为高房山。

按,刘房山的名字已见于前揭苏天爵《元朝名臣事略》引王恽《史公家传》,其中“北渡后,名士多流寓失所,知公好贤乐善,偕来游依”的名单中,有“刘房山”的名字。足见刘房山年辈高于高克恭,故高尊之为“故乡刘光远先生”。刘房山与王恽有交往,王在《玉堂嘉话》卷3曾记录下关于金海陵王的一段传说。王恽曾有《哭刘房山》七律一首,诗称:“紫髯山立蔚扬休,书学推君到晋流。文冢气严惊卧虎,墨池星黯失蟠虬”。[22]主要是讲刘房山的书法成就。此外,郝经也有《挽刘房山》七律一首,其中有:“羲献典型存笔外,辽金兴废列胸中。飘零竟向梁园死,苦泪空随汴水东。”[23]两诗都强调刘的书法成就,亦见其人之落寞凄楚。元夏文彦《图绘宝鉴》载:

张德琪字廷玉,燕中牵家。读书乐道,行书学刘房山,草书学张长史,画墨竹梅花,竹学王澹游,有佳趣。[24]

更见刘房山书名之高。但不知为什么,陶宗仪《书史会要》没有收录他的名字,并且在张德琪条中将“行书学刘房山”几个字删去。[25]想来刘房山身后寂寞,作品传世不多,到元末,书名已经不为人们所知了。高札中提到的“江西何参政”,当即何伯祥之子何玮,《元史》卷150有传。

高克恭之兄名高子安,昆仲间名字不以字排,似乎不合情理。实际上高克恭除了字彦敬,号房山或房山道人外,还有个名字叫高士安。这是《行状》和其他元代史料所失载了的。明初人曹昭(明仲)在《格古要论》卷上“古画论”中载云:

高士安,字彦敬,回鹘人。居官之暇,登山赏览,喜湖山秀丽,云烟变灭,蕴于胸中,发于毫端,自然高绝。其峰峦皴法董源,云树学米元章,品格浑厚,元朝第一名画也。

曹昭以博学多识、鉴赏精审闻名。《四库总目提要》称他“谙悉典故,一切源流本末,无不厘然,故其书颇为鉴赏家所重”。[26]曹昭以后,明代另一位很有学识和眼力的鉴赏家张丑(青夫)也沿袭曹昭的说法。[27]曹昭、张丑都是第一流的书画鉴藏家,相信他二人的说法必有所据。而重要的是这正好同其兄高子安的名字相印证,这也是《眠食安好帖》不伪的一条辅证。

高克恭谥“文简”,在元明史料中常见,《新元史》本传也取此说。但《行状》却没有提到。对此,略晚于高克恭的元朝名臣王士熙,在题跋高的《青山白云图》时提供了一个说明,其云:

士熙晚年后辈,延祐四年封尚书,士熙实当笔。[28]

高克恭卒于至大三年(1310年),封赠在隔了7年以后的延祐四年(1317年),可知《行状》写成于延祐四年以前,故未提到高的封谥。

《行状》载,高克恭卒后归葬于“房山之原”,“从嘉甫先生之兆”。元人姚庸在题高克恭《青山白云图》的诗注中说:“高尚父坟,今在房山平头岗下。”[29]清修《房山县志》卷1“山脉”载:“平头岗,在县城东北六里处。”卷3“古迹”载:“高克恭墓亦在平头岗,今已无考。”

《行状》说,高克恭有二子,长子高枢。[30]“今为秘书著作郎”。次子庶出,当高克恭去世时尚年幼。查《秘书监志》卷10(题名·著作郎》载:

高枢,皇庆二年八月初二日以承务郎上。[31]

承务郎是从六品文职散官。高枢以承务郎入秘书监为著作郎,品阶并无变化,但这是由散官正式入仕。元世祖时代,许多勋臣及儒学名臣的子孙,都是由秘书监入仕的,这似乎是当时一个惯例。如廉希贤之子廉公亮、廉公迈,史天泽之子史杠,窦默之子窦履,姚枢之孙姚燧,姚堉之子姚埴,程钜夫之子程大本,王恽之子王公孺,商挺之孙商企翁,王构之子王士点等。[32]足见高克恭身后也享有与至元名臣相等的地位。高枢于皇庆二年八月为秘书著作郎,可知邓文原的《行状》必定写于皇庆年到延祐四年之间。关于高枢,王士熙在《青山白云图》的跋语中曾说:

其子高枢,为绍兴路同知,以尚书文集请予作序。催取为南台侍御,行急,不曾作得序文。高同知今在何处?其人病弱,不能世其家,可叹也哉![33]

据《元史·文宗纪》和《新元史·王士熙传》,王士熙约当文宗至顺二年(1331年)被起用为南台御史,这也正是高枢任绍兴路同知的时间。另据明万历《绍兴府志》卷2,高枢于元顺帝后至元二年(1336年)任绍兴路总管。清乾隆《绍兴府志》卷26载,高枢于后至元二年任绍兴路达鲁花赤。看来,高枢的仕途是相当不错的。高枢病弱,艺术上学问上不能世守家学,故王士熙有所慨叹。

高克恭的后代,自高枢以下便无可追寻了。目前知道的是,他的后代并没有世居房山,而是迁居到松江府的上海。有趣的是,明代后期书画界的领袖人物、一生以表彰高克恭的山水画为己任的董其昌,竟与高克恭有某种血缘关系。董在其著述中多次谈到此事,如他在《画旨》一书中说:

高彦敬尚书,载吾松《上海志》,元末进兵,子孙世居海上。余曾祖母,则尚书之云孙女也。今日诣竹岗先茔,宣三品赠诰,念余仕路遭回,未及也思曾祖父母,展拜三次,惭负高孺人在时摩顶悬记之语。且余好为山水小景,似亦有因。归舟写此,付孙庭收贮以见志。[34]

与此相近的说法,董在其著作中有过多次,似乎他很看重自己与高克恭之间的一线血脉。而他所说的《上海志》,应是明代志书,我至今尚未见到。清修的多种《上海志》中确有此类记载,但多由前志或董其昌书中抄来,竟误以高克恭元末避兵来松。明末书画鉴赏家汪坷玉在其《珊瑚纲·名画题跋》卷20载云:“玄宰云:房山蒙古人,其子避居吾松。”[35]董其昌(玄宰)以高克恭为蒙古人,显然是错了,“其子”是否就指高枢或庶子,已无从考知。

元制,各路达鲁花赤必由蒙古人担任,汉人任总管,回回任同知。“有根脚”(门第显贵)的色目人也可担任达鲁花赤,但汉人不行。高枢由绍兴路同知到总管,又到达鲁花赤,说明高氏一门三代虽已汉化,但在元代特定的社会环境里,他们色目人的民族属性是明确的,并由此得到法定的政治特权。相信元朝灭亡后,高氏家族同大多数人居中土(特别是定居南方)的少数民族一样,很快就融合到汉民族的汪洋大海之中去了。高克恭的后代同华亭董氏的姻亲关系,可以看做高氏家族已经丧失其民族属性的一个标志。

高克恭博学多艺,诗画之外,还对收藏有兴趣。对此,《行状》没有提及,历来的研究者也都忽略了。关于他的收藏情况,主要见载于他的好友周密(草窗)、鲜于枢(伯机)的著作中。

鲜于枢在《困学斋杂录》中谈到,高克恭藏有“金儒鸣玉”古琴一张,与耶律楚材、郑太医所藏的“春雷”“玉振”等琴,并称“京师名琴”。[36]耶律楚材对琴有特殊爱好,这是大家所熟知的。郑太医即窝阔台的御医郑景贤,是一位在太祖、太宗时期起过重要作用的神秘人物,至今我们对他的了解还相当少。早在太祖西征时期,耶律楚材与郑太医就是非常亲密的诗友和琴侣,这在《湛然居士集》中有充分反映。至于高克恭,我们迄未发现他有抚弦之好的记载,唯诗中有“山翁有时抱琴至,雪霁月明开北轩”的句子。[37]他大概对此也有兴趣。

对高的藏琴,周密在《志雅堂杂钞》《云烟过眼录》两书中,都有详略不同的记载,兹将《云烟过眼录》的记载引录如下:

高彦敬琴二张,其一后题‘金儒鸣玉’,唐大中五年处士金儒斫,于琴名下刻有‘高士谈家宝藏’六字,为人削去,尚有书迹。此琴乃宣和御府故物,后归大金高士谈家,金人以与宋通,被杀,故或者讳而去其字。其色赤如新栗壳,断文隐起如蛇蚪,诚奇物也。其一,三足鼎峙皆美玉,成通二年钺张斫,款用小篆,精妙。又有铭文漫漶不可识,但见龙凤等取家数字。[38]

看来,高克恭二琴曾经周密从容玩赏,周密便作了详细记录。“鸣玉”确实是流传有绪的“奇物”。斫琴者金儒,陶宗仪《辍耕录》卷29“斫琴名手”称为“大中进士”,不详周、陶二说孰是。[39]此琴的遭遇很可以反映宋、金、元时代的世道变故,它曾是宣和御府的珍藏,后流落北方,为高士谈所藏。高士谈是高琼之后,仕金为翰林学士,家富藏书,诗多去国怀乡之音,后遭宇文虚中案的牵连而被杀。[40]此琴又归高克恭所有,高将它带到南方,才为周密等江南学人所寓目。想来,作为故国遗逸的周密对此琴的曲折遭遇不能无动于衷,故记录尤细。

高克恭的藏品,经周密过目并加以载述的,还有“唐摹《兰亭》一本”、“蒲序墨一笏”等,此外,比较重要的还有五代画家周文矩的《韩熙载夜宴图》和宋代画家赵昌的《折枝》卷子等[41]。由此可见高克恭兴趣识见之广,显然,这对他最终成为一代画坛巨匠有重要意义。元初少数民族中的收藏家并不多见,除贵为皇姊的鲁国大长公主极富收藏外[42],个人收藏家只廉希贡、高克恭几人而已。元人汤盾《画鉴》称,出自周文矩之手的《夜宴图》他曾见过两本,高克恭所藏应即其中之一。[43]周密认为此画亦出自宋的内库,经宋人鉴定,“神笔绝妙,此方是文矩真迹也”。可惜周本后来不传,遂使幸存下来的顾宏中本独享盛誉。此画在高克恭处不长,周密说明“后归王子庆,今归赵左丞矣”。王子庆名芝,号井西,杭州人,元初著名的裱褙名匠和鉴藏家,与周密、戴表元、赵孟頫等过从甚多,与高克恭亦有交往。赵左丞即元初名臣赵璧之子赵仁荣,至元末曾任江浙行省左丞,赵氏兄弟亦颇有收藏,藏品多经周密过目。

高克恭同周密的交往,值得我们关注。

在笔者看来,高、周的交往可以视为元代多民族文化交流的一个显例,也是元朝大一统所带来南北文化交流活动的典范,其意义超出个人交往的范围。因此,这应该是我们研究元代文化时不能不特别加以注意的。

高、周订交大致在至元二十九年(1292年)前后。据周密记述,周在高处看周文矩的《夜宴图》是至元二十九年,邓文原携高藏的赵昌《折枝》卷子给周看,是在至元三十年的十一月十三日。此时,高在杭州任江浙行省左右司郎中,而年已六旬的周密,则以前朝遗民的身份蛰居在杭州癸辛街“瞰碧园”聊度天年。周密是南宋末年著名的博雅多识之士,他诗词俱佳,又谙悉宋朝史实掌故,兼通书画鉴赏及博物之学。宋亡后,“抗节遁迹”,不仕新朝,虽然日以著述、鉴赏和燕集酬作敷衍岁月,实际上他仍是杭州乃至江浙文人的中心人物。与他来往的,有邓牧、谢翱等坚守志节的前朝孤臣孽子;也有徐琰、鲜于枢、赵孟頫、仇远、邓文原等一大批已被新朝录用和正在汲汲谋求仕进机会的江南士人;此外,还有一批南下的元朝新贵,大部分是北方的汉族士人,其中也包括一些喜好汉族文化、尤其是江南文化的北方少数民族官员,如刘汉卿、廉希贡、高克恭等。周密在《癸辛杂识·续集上》中曾说:“今回回皆以中原为家,江南尤多。”[44]所谓“江南尤多”者,自应包括被称为“长髯客”的高克恭这位“回回人”。[4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