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了解回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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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6章 元代回回画家高克恭丛考(3)

高无疑会在书画诗词等方面请益于周密,高爱好这些东西,周则是此道中之前辈,是当世的翰墨泰斗。出于亡国之痛和华夷之见,周对蜂拥江南的异族人,特别是其中的“回回”,有着毫不饰掩的鄙夷心理。但周毕竟是一位淹博多识的学人,他不能不面对现实,不能不注意并考察异族问题,这在他入元以后所完成的笔记《癸辛杂识》中有着非常生动的反映。这部笔记中关于回回的十多条文字,有些是他的观察所得,如“回回送终”一条,自注云:“辛卯春,于瞰碧目击其事。”辛卯即至元二十八年(1291年)。有些是听哈剌鲁人刘汉卿所讲,如“西域玉山”一条,写明“刘汉卿尝随官军至小回回国”。表明有关内容是亲临其境的刘汉卿所提供的。这位刘汉卿,本名虎都铁木禄,出身将家子,本人也卓有战功。但他同高克恭一样,“好读书,与学士大夫游”,所以取字曰汉卿;又因母亲姓刘,就干脆以刘汉卿为名[46]。刘汉卿外,高克恭也为他提供过一些见闻。举一个例证。《癸辛杂识·续集下》“贡狮子”条云:

近有贡狮子者,首类虎,身如狗,青黑色。官中以为不类所画者,疑非真。其入贡之使遂牵至虎牢之侧,虎见之,皆伏首贴身不敢动。狮子遂溺于虎之首,虎亦莫敢动也。以此知为真狮子焉。唐阎立本画文殊所骑者,及世俗所装戏者,为何物?岂所贡者乃狮子之常,而佛所骑者为狮子之异品邪?狮子极多力,十余人挽之始能动。[47]

此条之末,周密有小字注云:

伯机坐中,闻杜郎中云。

我以为注文中的“杜郎中”,实为“高郎中”,是版本翻刻之误。“高郎中”即时为左右司郎中的高克恭。与“贡狮子”条内容相近的笔记,周密在《云烟过眼录》中写过两条,记他于元贞二年(丙申)四月在徐琰(容斋)处所见唐阎立本《西域贡狮子图》的情况。[48]说画中的狮子“殊与世俗所谓狮子不同”,“近闻外国所贡者,正此类也”。此外,周密在《志雅堂杂抄》中又一次记载此事云:

阎立本《西域贡狮子图》,甚佳,狮子黑色类熊,而猴貌犬尾,殊与今时所画狮子不同。彦敬云:正与近日所贡者同,特无此大尾耳,亦有白色者。[49]

我们将周密分别写在3本书里的材料加以比照,就不难发现,周密注意到阎立本笔下的狮子与通常所画的狮子不同,而久在京师为官的高克恭告诉他:“正与近日所贡者同。”高向他介绍的情况,便是《癸辛杂识》“贡狮子”条的内容。前称“高郎中云”,此称“彦敬云”,指的是同一个人,同一件事。周密是在鲜于枢家中听高克恭讲述其见闻的。

据此,我们有理由认为周密晚年笔下关于西域和回回的某些笔记,肯定有得自于高克恭者。周密固然对“非我族类”的“回回人”并无好感,但他无法置身于时代造成的文化交流之外,更不能拒绝高克恭的友谊。从这种文化交流中,高克恭受到裨益,周密也受益匪浅,实际上当时的许多人都从中获取了滋养,由此才酿成有元一代兼容并蓄、含弘光大的文化气象。

高、周的交谊是深厚的。大德元年(1297年)高克恭为仇远作《山村隐居图》,一时题咏者甚多,赵孟頫、仇远以下,便是周密的一首五言古诗,诗多追怀往昔之句,似乎拳拳故国的遗民情怀老而弥深[50]。周密卒于大德二年,这首诗是他最后的诗作之一。高克恭曾经为周密画《竹石图》,此画后归周密的外孙吴子静所藏,元末杭州文人钱唯善曾在吴子静处见到,便在诗序中记下高克恭在画上的一段题识,其云:

草窗出谬纸一幅,就破砚,浣僧笔,磨臭胶墨,命写竹。赖有红酒一樽,少助浩然正气,故有此君子不可转之妙态。[51]

高克恭作画一向悭于款识,很少有长段题跋,这几乎是唯一的例外。周密有室名日“浩然斋”,“浩然正气”一句意寓双关,《竹石图》可能就作于此室。以竹石为题材,画“君子不可转之妙态”,显然都是在赞扬周密不肯随风转舵、俯仰于世的遗民品节。我想,这恐怕也是二人以不同身份、不同族类而能推诚交往的一个原因。于此,亦可以窥见高克恭的处世风度,了解了他之所以深受江南士人爱重的原因。

从周密的记述看,高克恭的藏品比之当时杭州的其他收藏家来,实在微不足道。但杭州的藏家有一个共同之处,就是许多藏品都来自北方。元成宗元贞二年(1296年)赵孟頫从大都回到杭州,曾经带回一批收自北方的书画古物,其中有些是从南方流落到北方,赵孟頫又带回南方的[52]。周密晚年的几部书画古物的著录之作,就包含了这部分来自北方的东西,包括金朝的书画作品和古物,甚至有来自西域的器物。不难看出,元代的杭州是一座南北文化交流荟萃的城市,高克恭身在此城,是这一交流活动的积极参与者和推动者,他的收藏活动,特别是与周密等南宋文化遗民的交往,都具有这样的性质。

高克恭无疑是一位正直高尚的政治人物,对此,《行状》有真实详细的记述,还举了不少实例加以证明。而他的宦履比较复杂,上上下下几十年,经历并非一帆风顺。大德末年,他做到刑部尚书,达到一生宦业的顶峰,《行状》说,这与中书右丞何荣祖对他的“雅重”分不开。何荣祖主政时,曾致力于“立监治之法”,改提刑按察司为肃政廉访司,又奉命主修《至元新格》和《大德律令》等律令,执掌刑部的高克恭应是他重要的助手。[53]然,何荣祖以年老乞归,离开中枢,高便被外放为大名路总管。至大三年春又奉命还京师,等待陛见,或有可能再度受到重用,但此年九月他竟病卒。高克恭在汉族士人中,特别是江南士人中享有崇高声望,这与他为官清正有关,也与他做过的三件事有很大关系,其一是“辞官让贤”,其二是曾举荐江南“五俊”,其三是落实元朝的儒户政策。这三件事《行状》都有记述,我们参照其他材料来考察其原委。

先看“辞官让贤”一事。《行状》载云:

元贞改元之明年,迁山南江北道廉访副使。时,畅公纯甫为佥事,公疏诣台,言不可居纯甫之上者有三,大概谓:纯甫自大师南征,即椽行省,扬历中外凡二十年,而某资历尚浅。纯甫文学行谊,复出伦辈,高风劲节,夙所景慕而不能及。况兄事纯甫,义则兄弟,情均骨肉,躐等居上,情实未安。明年,为大德元年,擢公江南行台治书侍御史,而纯甫亦他迁。时人皆多公之让。

畅纯甫,即畅师文,《元史》卷57有传,但本传并未提及此事。《新元史》高克恭传与畅师文传,从不同角度写了这件事,材料则基本上取自《行状》与许有壬所写的《畅公神道碑》。许《碑》载《至正集》,其云:

高公彦敬为山南副使,移文言不可居公上者三,谓:公官五品先十年,不可犯积薪之诮。渡江孰不富贵,至今家仅数口,寒士无异,势利无一动其心。高风清节,殆不可及。且兄事三十年,义虽朋友,爱如同生,一旦岸然其上,实不自安。犯此三不义,何以纠人之非?即日辞去。[54]

畅师文无疑是元初汉臣中的一位杰出的人物,文章道德为当世所推重。在世祖推行劝农政策的过程中,他发挥过积极作用。高克恭自称“兄事”畅30年,“爱如同生”,足证二人相知很早很深。高提出辞让的三条理由,以《行状》从略而《畅公神道碑》比较明确的第二条最能反映高克恭的心情。他的辞让,实际上是一种不平和抗争的行动。由此,确能看出高克恭高出时伦的品德气质。无怪乎在他身后,此事一直被士林传为美谈。元末,危素在其《题高房山画》一诗中,犹举出此事来颂扬高克恭的品德,诗云:

“辞官巴蜀”,是危素的一个失误。高克恭于元贞二年出任山南江北道肃政廉访司副使,而早于高,畅师文于至元三十一年任廉访司佥事。廉访司治所在中兴路,即湖北的荆州。据《元史·百官志》,廉访副使是正四品,佥事是正五品,二人品阶差一级。不过,危素以“此事今无古或闻”来赞誉高克恭,高是当之无愧的。主动辞官让贤,这的确不是一般侈谈揖让之道的儒生们所能做到的。

推举“五俊”,是让高克恭一生获誉最多的事情。《行状》云:

尝举江南文学之士敖君善、姚子敬、陈无逸、倪仲深于朝,皆官郡博士。敖、陈相继死,公每念子敬,贫且年逾五十,自刑部白之都堂曰:“荐贤非秋官职,然不敢以辟嫌后贤士。”宰相从其言,将官之七品,吏部厄以诠法,不果行。疾革,语及犹太息。文原自公为都有事使杭,首受公知,亦与在举中。

此事,元末杨维桢代欧阳玄撰写的《文静先生倪公墓志铭》中也讲到过:

玄闻房山高公克恭在南端时,荐天下士五人,曰:“敖公继翁、邓公文原、陈公康祖、倪公渊、姚公式,天下谓之‘五俊’。邓公官至法从,敖与姚卒官文学,倪公晚始以县大夫引荐。然皆以文学相高论,五俊者,不以位之尊卑优劣焉。”[56]

高克恭所荐“五俊”,多是他在杭州任职期间结识的江南汉族士人。“五俊”之中,邓文原最突出,后来以才学功业显名于世,《元史》有传,黄溍还为他写了一篇洋洋洒洒的神道碑。[57]加上邓文原有《巴西集》及许多墨迹留存后世,故一生事迹大致荦荦可考。邓文原始终对高怀有知遇之感,自称与高“交极厚善”。黄溍也说:“高文简公知公最深。”[58]总之,邓文原生平及其与高的关系是十分清楚的,我们无须赘述。邓文原以外的其他4个人事迹都不很清晰,我们不妨稍稍做些考述。

名列“五俊”之首的敖继翁,字君善,福州长乐人。在“五俊”中他是年辈最高的一位,也是元代一位有成就的经学家。敖继翁长于三《礼》及《易》,“五俊”中的姚式、倪渊都是他的弟子,赵孟頫也是他的弟子。清儒李清馥《闽中理学渊源考》“敖继翁传”有云:

教授敖继翁先生,字君善,长乐人。后寓家吴兴,筑一小楼,坐卧其中,冬不炉,夏不扇,出入进止,皆有常度。日从事经史,吴下名士多从之游。初仕定成尉,以父任当补京官,让于弟。寻擢进士,对策忤时相,遂不仕。益精讨经学,而尤长于三礼,尝以鲁高堂生传《士礼》十七篇即今《仪礼》也,生之传既不存,而王肃、袁准、陈铃、蔡超宗、田僧绍诸家注,亦未流传于世。郑康成旧注《仪礼》疵多醇少,学者不察。因复删定取贾公彦及先儒之说,补其阙文,附以己见,名曰《仪礼集说》,凡十七卷。成宗大德中,以浙江平章高彦敬荐,擢信州教授,未任卒。赵孟頫、倪渊皆师事之。[59]

按,敖继翁的《仪礼集说》今存,凡十七卷,是元人解经之作中的精品,受到清儒治三礼之学者的普遍重视。《四库提要》认为“继翁所学,犹有先儒谨严之意,固异乎王柏、吴澄诸人奋笔而改经者也”。[60]清雍正修《浙江通志》卷194引《两浙名贤录》说,敖继翁有文集二十卷,大概入明以后失传了。

姚式,字子敬,浙江归安人,曾学于敖继翁。[61]归安属吴兴(湖州),故与周密、赵孟頫、倪渊、陈康祖等都是同乡。姚式与高克恭的交情很深,前引《行状》中讲道,高直到病危时,犹念念不忘姚式,对姚“贫且年逾五十”的境遇深怀关切。《行状》结尾处又写道:

子敬言,一日,公问:“人生至贵者何?”子敬方隐度以对,公曰:“无求。”子敬每诵斯语,交相敬励,其不负公知。

由此,既可见高克恭于功名利禄淡然处之,又可见高、姚之交确非泛泛。

关于姚式,我们至今所知不多。高克恭的名作《夜山图》,是他在杭州时为李公略所作,当时曾经许多名家题咏。画已不存,但各家题诗被明代《清河书画舫》《赵氏铁网珊瑚》等书所辑录,其中也有姚的诗。姚式无诗文集传世,顾嗣立《元诗选》中也没有收录他的诗,这首题《夜山图》诗可能是姚式传世不多的诗作之一,不妨录在下面,以见其诗风:

姚式还曾经手录高克恭的绝句一卷,元末归赵明仲所藏,曾经柳贯过目,柳写有跋文一则,载《待制集》卷18。此卷又曾经吴师道过目,吴认为姚书的高克恭绝句“俱佳”,故全部录入《吴礼部诗话》。高的文集不传,其存世诗作以《吴礼部诗话》的10首绝句为一大宗。这些诗得以传留后世,姚式大有功于高。吴师道在其《诗话》中说:

看来姚式又善书法,但陶宗仪《书史会要》没有收载他的名字。吴师道还说,姚曾经手选《古今乐府》一本,吴从中选了一首词收入《诗话》。《古今乐府》也已经不传。

姚式可能是高克恭杭州诸友中最不得志的一位,而他是一位很有性格的才子型人物。邓文原所写的《祭姚子敬文》中,对姚的落寞失意极表同情与不平,但又认为姚是“自贻蹇屯”,原因似乎就在姚恃才傲岸的性格。读《祭文》一段,大致可见姚式的睥睨一切的神情。其云:

姚式与赵孟頫亦有深交,二人常有唱答之诗。而赵对姚的看法与邓文原很相似,明董斯张《吴兴备志》载:“赵子昂尝谓人曰:姚子敬天资高爽,相见令人怒,不见令人思。”赵有《送姚子敬教授绍兴》五言古诗云:

看来,赵孟頫也很了解这位老乡。邓文原说姚式“诸贤论荐”、“一官陆沉”,最后在贫病中去世。所谓“一官”,当即绍兴路儒学教授一职,应是高克恭举荐后,姚式所得到的唯一一次出仕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