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了解回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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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7章 元代回回画家高克恭丛考(4)

倪渊,字仲深,吴兴人。“五俊”之中,邓文原以外,唯此人的情况我们知道的比较多,这是因为他有两个墓志保存在元人文集中。其一是黄溍为他写的《承务郎富阳县尹致仕倪公墓志铭》,见《金华集》。其二便是前面已经引录过的杨维桢代欧阳玄写的《文静先生倪公墓志铭》。据两志,倪的先辈是开封人,靖康间以武职扈从南迁,遂为南人。他曾经从敖继翁研读《易经》,故治学专长《易》理。晚年以10年之功著《易集说》二十卷,《图说》《序例》各一卷,后皆不传。黄溍也曾游学于倪渊门下,他在《倪公墓志铭》中也讲到了高克恭举荐“五俊”一事,并重点写了高对倪渊的评赏:

高公克恭持风裁,慎许可,时为江浙行省左右司郎中,闻公名,欲识之。一见与语,降叹不已,曰:“君大才,不可小用也!”及为南台治书侍御史,首以敖先生及邓公文原、陈公康祖、姚公式,与公五人,并荐于朝。未报,而行省调公杭州路儒学正。[64]

倪渊一生其实也是相当平淡的,从来也没有得到过施展“大才”的机会。他在自己的家乡湖州作了15年的儒学教授,“恬然若与世相违”。后来出任当县主簿,颇以廉能闻,王士熙等人表荐于朝,以为可以出任县令。这时候倪已年近七十,心灰意冷,要求归乡养老,于是,朝廷同意他以富阳县令的虚职致仕。

陈康祖,字无逸,吴兴人。陆文圭说他“龙泉世家,侨寓霅上”[65]则本籍是龙泉,后来徙居吴兴。张丑《清河书画舫》卷11录有陈康祖题咏高克恭《夜山图》的长诗一首。他的儿子便是元末以诗文书法享名的陈绎曾,而他本人的情况我们知道的也不算少。

陈无逸是赵孟頫的老乡而兼诗友,赵集中有与陈无逸唱和的诗。赵在《陈子振诗序》一文中说:“予友邓善之、张仲实、陈无逸,皆英爽之士,其语言文字足以雄一时,予爱之重之。”[66]此外,陈与陆文圭也颇有交往,陆的《墙东类稿》中收有《和陈无逸见赠草堂诗韵》一诗,又有《同善之、仲实、无逸游饮夜归得星字》《同善之、仲实、无逸共赋雪中香亭》等诗。可见,陈无逸同邓文原、张仲实过从甚密,无怪乎赵孟頫将他们三人相提并论。陆文圭《送陈无逸赴攸州博士序》一文称,陈赴任前曾访陆,对陆说:“家贫不仕非古之道也,仕而为贫非士之志也,是行也,吾得已乎!”。[67]可以想见,陈无逸的境遇与姚式、倪渊相仿佛,他们都是仕进无路而又不甘贫寂的江南学人,难得有人慨予举荐,但得到的无非是“其位卑也”的儒学教授、博士一类清职,其心境自不难体会。陆文圭《序》云,陈出任攸州博士是第一次出仕,显然也是高克恭举荐的结果。陈与戴表元也有交往,戴表元在《剡源集》卷10《八月十六日张园玩月诗序》中曾记述二人的交往。

需要指出的是,“五俊”多为赵孟頫所熟识,也多为吴兴人。至元二十四年(1287年),吴澄由京师返归江南,行前,赵孟頫写了《送吴幼清南还存》一文。[68]《序》中,赵向吴开列了他的吴兴和杭州的一批师友的姓名,希望吴澄与这些人相见。赵开列的名单,第一位就是“吾乡有敖君善,吾师也”。以下多人皆属于“吾友也”,其中包括姚式、陈康祖、邓文原等。由此联想到,很可能早在京师时,高克恭就听赵孟頫介绍过诸人的情况,后来向朝廷推荐这5个人,很有可能是受托于赵孟頫,或者至少有赵的影响。

事实上高克恭举荐过的江南士人远不止于“五俊”,《行状》说,他任江浙左右司郎中时,“择中外有才望之士为守臣,闻诸朝,后经擢用,而不知公所荐也”。只是因为“五俊”影响大,所以传颂甚广,成为佳话。在这件事情上,似乎江南人士对举荐本身比举荐的结果看得更重,念念之情持续了很长时间,我们几乎从元人到明初人题咏高的画作的许多诗中都能领略得到,而黄溍在《倪渊墓志》中的一段话可以举为代表,其云:

高公所荐五人,唯邓公掌制命,侍经幄,仕最显。公(倪渊)虽与有民社,而足以展其材,余三人又仅止于文学缘。然,皆能脱略名迹,而以道义相高。有识之士莫不服高公之知人,嘉五人之不负所重也。

落实儒户政策一事,材料无多,但其影响面相当大。其事当在高克恭任职江浙左右司郎中时,约当至元二十八年间。《行状》说:

前是,籍户口,有司期会火急,文书旁午。濡士例蠲徭役,而故籍漫无可省,执政持论可否,期岁不能决。公主,则凡以儒籍占者,皆定为户。士得自拔于氓隶,皆感激泣下。

元代实行“儒户”制度,凡定为儒户者,蠲免本身差役,子孙可世袭,而且可以拣选子弟一名入官学,享受官费教育。这一制度在北方约太宗窝阔台时代就已实行,以后各朝屡有损益,逐步臻于严备。元灭南宋后,自至元十四年到二十八年间,调查登记江南户口,同时建立江南儒籍。上引《行状》所言,就是说江浙地区的儒户落籍工作被主持者所拖延,直到至元二十八年还未能完成。高克恭出任江浙左右司郎中后,“凡以儒籍占者,皆定为户”,也就是说,一是加快了儒户定籍速度,二是扩大了定籍面积。显然,这是大得江浙士人之心的事情,江浙士人一直到元末犹念念不忘。

元灭南宋后,大批北人南下为官,而身居要津者多由军功与世荫,加上科举浸废,征辟无定制,这对天下士人,特别是江南士人的仕进出路,产生了很大影响。以才名早播于江南的邓文原而论,正是由于科举事废,仕途阻断,乃不得不在杭州“开门授徒”。戴表元曾经说到邓的境祝:

顾单力不可与饥冻抗,则日与其徒歌吟古圣贤之说以自壮。至于寒岩永夜,声同风雨,赤日流汗而挟书,不知此其坚忍强志欲何为耶![69]

后来,因为得到徐琰、高克恭等人的积极举荐,才由杭州路儒学教授起家,逐步成为显宦。然而,邓文原毕竟是少数幸运者之一,其他的江南士人,如姚式、倪渊、陈康祖辈,少数人在国家的儒学或医学、蒙古学、阴阳学谋到一个位置,算是学有所用,聊免饥困。许多人或终老于书院、蒙馆生涯,或干脆弃儒就艺,从事原本为儒者所鄙视的职业。这种现实,极大地冲击了元代儒生的尊严和心志,冲击了传统的士夫结构,甚至影响到整个元代社会的文化价值观和价值取向。其历史意义究竟应如何评价,不是本文所应讨论的问题。我们的注意点仅在于,正是在这样的历史背景下,在江南士人发出“九儒十丐”的讥怨声中,高克恭这位来自“九州以外”的回回官员[70]竟能够深切同情江南士人的境遇,尽其所能地为他们办了一些实事。于是,他赢得了江南士人普遍的好感,而这一好感甚至延伸到对他的诗画作品的评价上。了解这一历史背景,对我们深入理解和评价高克恭的艺术成就,是不无意义的。

高克恭喜欢写诗,因为他是画家,故诗风略同于画风。柳贯的评语是:

高公彦敬画入能品,故其诗神超韵胜,如王摩诘在辋川庄,李伯时泊皖舟中,思与境会,脱口成章,自有一种奇秀之气。[71]

柳贯以“奇秀”二字评品高诗,而邓文原也说“为诗不尚钩棘,自得天趣”。这些评语,与元明以来各家对他绘画作品的评语很相近,可代表元人对高诗的基本看法。

高克恭的诗文集称《高公简公集》或《房山集》,七卷,明代公私书目犹多有著录,明以后不存。[72]他的诗传存至今者只有20首稍多,其中,前文提到的《吴礼部诗话》存绝句10首,《元文类》存诗6首,这16首来路清楚,又是元人选出来的,应是现存高诗的精粹。此外,清初顾嗣立又辑到约10首,收入《元诗选》二集。顾嗣立辑诗,有的是误选,如《至正己亥四月……与净蓬公》一首五律,一看题目就知道并非高克恭之作。高殁于至大三年(1310年),岂能有至正十九年(1359年)的诗。有的是从传世的高克恭画上或书画著录书中抄录来的。但,凡属题画诗,首先有个画幅本身是否真实可信的问题。明清公私书画著录书中所见高克恭作品,可以说真伪混杂,伪多真少。仅以徐邦达先生《历代流传书画作品编年表》一书所录高克恭作品为例,有明确纪年者11幅,其中竟有6幅作于高克恭去世以后,伪迹昭著,自不可信,而其他5幅也未必都是真迹。显然录自传世作品或著录书上的诗,在画的真伪没有确认或无从考定的情况下,不可以贸然信从。所以,高诗之真正可信者,实际不到20首。

令人欣悦的是,在残存的800余卷《永乐大典》中,发现有高诗的孑遗。经仔细翻检,居然辑出7首来。这7首诗中有4首被《大典》馆臣标明出自《房山集》,3首未标明来源,但相信出自《房山集》,其可信性应无疑义。这些幸存下来的诗,不仅对我们评价作为画家和诗人的高克恭大有帮助,更重要的是对研究其生平事迹有一定的史料价值。现依《大典》卷次将7首佚诗刊列如下:

偶 得

《大典》卷九零零

同郭佑之泛舟西湖夜归

《大典》卷二二六四

题山素斋

《大典》卷二五七九

过大名马陵村

《大典》卷三五八一

晚过阳门洞天

《大典》卷一三零七五

寄赵子昂

《大典》卷一四三八三

寄乔仲山

《大典》卷一四三八三

这7首诗同高的其他诗在风格上完全一致,用元人的评语说,都是脱口成章,自得天趣,毫无造作矫饰之气。这很能反映高的精神旨趣,但同时也与他毕竟是一位少数民族的诗画家有关,显然,精设朽构非其所长,信手之作,往往“独具妙思”,诗画都是如此,正是他的本色所在。

与郭佑之游西湖、寄赵孟頫、寄乔仲山3首,对我们了解高克恭的交游大有价值。郭佑之,名天赐,号北山,大同人。曾任镇江路刺官,后寓杭州,与杭州诸诗画家交游甚广。[73]乔仲山,名篑成,字达之,仲山真号,大都人。曾为秘书监秘书郎,后累迁江浙行省员外郎、吏部郎中、翰林直学士、东平路总管等职。郭、乔二人都是书画家兼收藏家,他们的收藏品大都经周密鉴赏并记录在《云烟过眼录》中。据周密记述,郭佑之藏有王维《孟浩然像》,此画原在赵信之处,后归周密属藏,又由周密转归乔仲山,郭佑之又得于乔仲山。一幅好画如此辗转易手,正反映了这些人构成了一个品赏和鉴藏艺术品的文化圈子,彼此你来我往,赏心悦目,相得益彰。高克恭也是圈内人。读他给郭、乔的诗,便可想见他曾流连其中,乐而往返。“明日再来休负约,大家归去莫争先。”正是当时心情的真实而朴素的流露。

寄给赵孟頫的一首尤为珍贵。新编《赵孟頫集》收赵给高的题画诗凡5首,加上另外一些集外的佚诗佚文,赵对高的敬重之情可一览无余,有了这首高给赵的诗,我们对二人友谊有了更真切、更完整的了解。

写诗不是高克恭的家学,他得之于自学和交往。柳贯曾说:“京城有隐者何得之,昔与公(高克恭)及鲜于伯机同学为诗,年近八十而终。尝作诗题公墨竹,亦萧爽可喜。”[74]“隐者”何得之,名何失,昌平人。以织帽纱为业,“日出卖纱,骑驴歌吟道中,指意良远”。[75]当时大都的儒学名臣如虞集、揭(傒)斯、马祖常等,都曾经与他交往,并且荐举他出仕,何失“以亲老不就”。身后诗集散亡,有人据记忆整理出若干,虞集还亲自写了序文[76]。何得之称得上是一位平民诗人,他的诗厚朴平易,明白如话。高克恭曾跟他一起学诗,一则见高的作风确实不同于当时的“色目贵人”;再则他写诗很可能受到何得之的影响,二人身份不同,诗风却大有相似之处。

至元、大德年间,高克恭在杭州为官或赋闲,经常同江南诸诗家相唱答,这时,应该是他诗画创作的高峰期,诗的水平和数量都会有大幅度提高。袁桷《清容居士集》卷24有《仰高倡酬诗卷序》一文,记至元之末,高克恭赋闲杭州,杭州士人以张渊甫、吴成季等为首,凡10余人,结成诗社,曾专门以“房山之贤”为题,相互唱答,争奇斗捷,竟形成了一个《仰高倡酬诗卷》,并由袁桷写了序文。序末云:

房山笔精墨润,淡然丘壑,日见于游艺。此诗之作其所以倦倦不忘者,难与俗子语。姑以见夫思贤之心在于宽闲自得之后,不在于爵禄有列之时也。[77]

这件事真切地反映出了高克恭在杭州士人心目中的地位,也可以看到尽管他的优长首先在“笔墨精润”,而吟咏也是他借以舒张胸怀的方式。而他的身边有一批长于吟咏的朋友,从而为他提供了极好的学习和创作环境。高当时“娱然丘壑”,终日寄情于湖山胜景,以赋诗作画为事,相信必有不少佳作产生。可惜诗文集和《仰高倡酬诗卷》均已不传,我们已经很难全面评价他的诗了。

高克恭从何时开始学画,曾师从过什么人,这些都已无从考知。我们发现他潜心于丹青事业其实是比较晚的,以其后来的成就而言,他可以称得上是一位“大器晚成”的画家。

赵孟頫曾在一则题高的《墨竹卷》跋文中说:

仆至元间为郎兵曹,秩满,彦敬与仆为代,情好至笃,是时犹未甚作画。后乃爱米氏山水,专意模仿,久而自成一家,遂能名世传后。[7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