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志安心里踏实了,他不管女老板回家还是来公司,确定今天回来就够了。
霍志安这次没跟岳母说公司有事,而扯了一个老同学聚会的理由。下午三点不到,他便收拾一下办公桌,提前走出公司,理了发,洗了澡,到超市买了一堆食物。他要亲手做好饭菜,为她接风。
匆匆忙忙赶到南郊,霍志安估计女老板已经到了,便轻手轻脚地开了门,他想搞点情调,冷不防吓唬她一下。可进了屋,迎接他的是一股蒸发的热浪,直噎喉咙。“了无痕迹”这四个字随之蹦了出来,他立在房间中央,忍不住去看地上有没有女老板的足迹。没有,连一点人气也没有。又转念想:正好,可以有充分的时间准备饭菜,等她进门洗洗手就吃。
他先打开窗户通了风,然后关上,开了空调。
这间房子虽然有些破旧,但生活设施一应俱全。加上霍志安勤快,每次过来都收拾一下,用粉色立帮漆刷了墙,门窗擦亮,地板用洗衣粉清洗出来,厨房、厕所也去了污,还将岳母丢弃的花草搬来,枯枝又发新芽,现在奇迹般地枝繁叶茂了。做这些事情,他觉得很受意,但也只是浮云般匆匆而过,相比下,他仍然舍不得花园小区,那里耗尽了他的青春年华,是他灵魂的栖息地。
霍志安边做饭,边盘算:飞机一定是晚点了,索性归置一下做好的饭菜,整起了房间卫生。待把该做的做完后,天已经完全暗下来。窗外华灯初上,屋里静悄悄的。霍志安隔窗默默朝外远眺。这里是南郊,天地空旷,只是暮色渐浓,树木河流房屋,透过昏暗的光线,折射进来。
霍志安又开始嘀咕:天气没有异常,飞机不该延误这么长时间。难道出事了?还是没有按时回来?他突然机灵一动,接通了司机的电话,不急不促地说:“还是那个合同的事,需要签字,老板知道了吧?”司机有些不耐烦地说:“老板早就回家了……”
霍志安不想再说下去了,生怕司机识破他的把戏。此时,他有些心灰意冷:她不会忘了今天的日子吧?出差前可是她一再提醒自己的。难道临时有变?
回答他的,是这座陈暗杂屋的寂静和冷漠,满脑子的问号无法释疑,焦虑抑郁无处发泄。霍志安冲进卫生间,接了一桶凉水,一头扎进去,直到憋得他吹开了气泡才作罢。顿时,一个三七开的发型,变成了烂鸡窝。
一桶凉水把霍志安浇醒了,他心思女老板不会不来,肯定把家里安顿好再脱身。看看落汤鸡似的自己,这副样子怎么能迎接女老板呢?赶紧重新整整,虽然不能恢复原型,但勉强可以对付了。
又没什么可做的了,显得百无聊赖。随手拿起摇控器,打开电视机。尽是影视歌星翘首弄姿的镜头,要不就是韩剧,优柔寡断、儿女情长、多角恋爱。现在的人真开放,无所顾及。自己和童小桃那时候,手都很少拉,洞房花烛才同床共枕。做那事,不开灯,不出声,总是一个姿势。女老板就不同了,要了又要,还要花样翻新……
霍志安突然从迷梦中惊醒,他蜷卧在沙发上睡过去了,电视机还开着,仍然是卿卿我我的画面,他烦乱地关闭电视机,谢绝了她们的表演。暗忖:这期间女老板会不会进来?会不会躲在哪里和自己捉迷藏?于是,跳起来一路小跑打开房间所有的灯……然而,整个屋子仔细搜寻一遍,还是没人。只有炽烈的光柱刺得他流泪。
霍志安又急忙拿出手机查看,他想无论有什么事,也该发个信息说一下吧?手机屏幕却像一块白板,光秃秃的,连棵草都没有。霍志安放下手机,怨恨起来:当初可是你撩拨自己的,七夕相会也是你事先提醒自己的,不能说晾就晾、说晒就晒吧?
霍志安觉得很憋闷,他再次打开窗户,一股热浪像决堤的洪水涌进来。暮色急剧下沉,像他的心情。偶尔有汽车开过来,又开过去,在黑暗中寻找繁乱和模糊的目标。霍志安的心绪也随着来往的车子,漫无边际地跑来跑去。
他重新掏出手机,紧紧捏着,女老板那掷地有声的告诫,立刻回响在耳边:任何时候都不能把电话打到家里!此时此刻,霍志安心烦意乱、抓耳挠腮,有些不能自控了,什么告诫不告诫,已经顾不了那么多了,他的拇指像铁钉似的钉着手机键盘上的数字,心却“扑腾扑腾”乱跳。
电话通了,一遍一遍地呼叫着,却没人接听。此刻,霍志安应该意识到对方不方便,但他的脑袋已经膨胀了,任由那铃声摆出誓不罢休的架势,无休止地吵闹着,直到传出了女老板斩钉截铁的声音:“什么保险?不买!”
霍志安想:现在总有什么中奖、电话欠费、办假证、推销产品等林林总总的垃圾短信,个别还有打电话的,女老板以前上过当,对这些东西简直恨透了。
霍志安决定,这次要先自报家门,免得女老板再产生误会。所以,电话刚刚接通,便急忙说:“是我,惠灵……”
谁知这次传来女老板更加严厉的声音:“再打我可要报警了!”
霍志安完全愣住了,瘫软在沙发上,脑袋耷拉下来,那副模样,好像一只神情呆滞的鸟。
霍志安清醒后,就后悔了:真不该违背女老板的告诫,以前和女老板通话无数,号码一显示,就知道是自己的。其实第一次就等于提醒自己今天不方便,不该再次犯错,连续冒犯她。
他不知道自己怎样离开的南郊,又是怎么失魂落魄地回到了花园小区。直至天明,仍然和衣而卧。
十一
霍志安爬起来就到了公司。他在公司的卫生间里洗漱过后,便安坐在办公室里静等。他了解女老板的工作习惯,每天都是早到。趁着清静,两人见了面,说开就行了。其实,要说起来,也不能完全怪自己。女老板再有事,发个短信的时间也有啊,何必弄得彼此都不快呢?
然而,听到女老板声音的时候,已经是接近中午了。霍志安不安地等了一会儿,女老板也没来找他,心里便敲起鼓来。踌躇片刻,便拿起那份合同,郑重其事地敲开了女老板的办公室。
有人正和女老板谈事,看见霍志安进来,那人转身要走,却被女老板叫住,说:“等等。”继而眼睛转向霍志安,说:“你过会儿再来。”
霍志安只得灰溜溜地退出来。他本想跟女老板说笑几句,缓解一下昨晚的尴尬,但女老板拿他如此不当回事,心里不由忐忑起来。
过了好一阵,听到女老板将那人送出来,霍志安才再次走进她的办公室。看到女老板头没抬,眼皮也没翻,完全没了往日的温情,想好的问候语也就咽回肚里,低着头,将那份合同往桌上一放,公事公办地说:“老板,请签字。”
女老板拿起签字笔,“刷刷”几下,大名就落下了。用手往霍志安近处推推,小声说:“你这人怎么不长记性呢?告诫过你我回家后不要打电话!”停停,又生气地说:“我那位疑心重,和我吵了一晚上,真是添乱!”
原来,自从女老板招进了霍志安以后,生意逐步火了起来,业务量骤增,但也冲撞了几家同行的既得利益。有的竞争对手想挖霍志安未能得逞之后,就将偷偷获取的女老板和霍志安非正常往来的信息,传递给了女老板的男人,意在实施内部瓦解。
其实,女老板的男人早就怀疑她和霍志安的关系了,并雇人进行过跟踪。女老板察觉后,便谨小慎微起来。虽然霍志安的表现一直像条忠于职守的狗,但她却熟视无睹地沉默着,就像公司院里那棵生长着的白玉兰,可以随风摇曳,可以含芳吐翠,但就是悄然无声,静默无语……要知道,公司有她男人百分之八十的股份,一旦撤资,即刻就会垮掉,所以不敢有半点轻举妄动。
霍志安像个做了错事的孩子,一直低着头,不敢正视那双冷若冰霜而又咄咄逼人的眼睛,再说什么也不灵了,万般冤屈只有吞进肠胃,自行消化,无法释怀。他用虚弱的声音道一句:“不好意思!”倒退着出了屋,样子十分狼狈。
正是午饭时刻,有人喊霍志安一起吃饭,他找个借口推脱了。此时此刻,他郁积了满肚子的苦闷与伤痛,一粒食也装不下了。
他面无表情地端坐在椅子上,看起来一副深思熟虑、运筹帷幄的样子,但谁又知道他内心的愁苦呢?此刻,霍志安仍幻想着女老板像从前那样喊他吃饭,便安如磐石般地静候着那个熟悉而亲切的声音。那一刻,满头的愁云都将立刻被驱散。
他一直等着,盼着。然而,中午过去了,下午也过去了,这个身影一直没有出现……
十二
那一日,下了班,霍志安拖着疲惫的身体回了家。进门一眼就看见了饭桌上罩着的饭菜,便有些疑惑。
岳母闻声从里屋出来,对霍志安说:“洗洗手,吃饭吧,我们吃过了,要是凉了,再热热。”这是霍志安当“倒插门”女婿以来,破天荒第一次吃到的现成饭,不由一股暖流涌上心窝。
原来接受别人的伺候,是一种很受用、很惬意的事。今天的晚餐,可以毫无顾忌地独自享用了,他要抓住这稍纵即逝的美好时刻,细细品味,尽情享受,把所有的郁闷和烦恼,统统抛到九霄云外,他甚至还拿出了未喝完的半瓶红酒……
岳母一看霍志安这架势,有些愣神,忙催道:“你快吃,还有要紧事对你说呢。”
岳母的话,犹如一盆凉水,把霍志安从头浇到脚,顿时全身都凉透了。这时,他才感到岳母和小姨的表情很异常,躲躲闪闪,欲盖弥彰。哪里还有一点食欲,他放下碗筷,起身说:“我吃好了,有什么事说吧。”
岳母也顾不得许多了,未等收拾饭桌,便急忙从卧室抽屉里取出一个信封,放在饭桌一角。霍志安扫了一眼,信封落款是英国,肯定是童小桃寄来的。几年了,没有童小桃的音信?这突然的来信,显然凶多吉少。他的心一下子就蹦到了嗓子眼儿,他已经意识到岳母和小姨对自己窘迫的察觉。便小心翼翼地打开信封,心为之一颤,整个天空都跟着静了下来,生命中很重要的一部分,一下子跌到无底的深渊。信纸文头,有几个醒目的大字:离婚协议书!
这五个字像钉子一样,“嗖”地蹿入霍志安的眼里,盘旋几下又蹿进他的脑袋搅了搅,然后一起钻进他的心里,把他的心扎了无数个小孔。他疼得一声低吟,浑身一紧又一软,要不是有餐桌撑着,他就要倒下去了。他想大声疾呼,却终于没有张开口。
岳母顿顿说:“小桃提过几次,都被我拦下,总觉得对不住你……也许你也知道了,她已经有了和别人的孩子……”岳母的话像一条躲藏在密林丛中的蛇,吐着信子,突然向霍志安游来,死死把他缠住。
霍志安犹如五雷轰顶,他咬着嘴唇,脸憋得发青,心情一下跌到低谷:这些年在你家做“倒插门”女婿,整天忙得脚踢后脑勺,如今把我当成老太太的鼻涕,想一甩了之?!没那么容易!他要把心里的愤懑和委屈全倒出来,拷问这一家人的良心!
正当霍志安气鼓鼓的肚子就要发泄的时候,站在一旁的小姨抢先出了声:“其实你和女老板惠灵的事,我们早就知道了,一直给你留着面子……”
刹那间,霍志安最后一道精神防线崩溃了,脑袋“嗡”地一下,眼前一片空白,他想到了死。待稍清醒些,浑身直打哆嗦,就像掉进了冰窖,四肢都僵住了,连自杀的力气都没有了。
屋里出奇地静,好像抽光了空气,憋闷而死寂。
过了一会儿,血液又流回到霍志安的脸上。岳母的眼睛从他的面颊轻轻压过,平心静气地说:“要怪就怪我吧,是我坚持把你请进家的,可我没把小桃管好,对不起!你也清楚,你们双方都是过错方,如果闹大了,对谁都不好。”
岳母放出的那条蛇,把霍志安绕得更紧了,连呼吸都很困难。
顿顿,岳母低着头,柔和地说:“这些年,你辛苦了,我那场病,要不是你床前照应,我可能就站不起来了。”她柔声细雨开了头,与小姨点头对视一下,进入正题,说:“思来想去,总觉得愧疚于你,我和小姨商量过,想给你再介绍一个。要知道,我们只有这点心意了。”
霍志安感到非常羞辱,表面很平静,其实内心里早已经是乌云翻滚、雷电交加了。看来岳母一家有备而为,是经过深思熟虑的。此时,他已被逼上绝路。左思右想,权衡利弊,他终于感到如此下去,已经没有多大意思啦!便草草地签了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