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叶落归根:脸是灵魂的肖像(下册)
19047100000039

第39章 叶落归根(2)

可惜,这个诙谐的场景,被突然撞入的民警破坏了。来的是小区派出所的民警。老尤一愣,民警问:“你是老尤吗?”老尤答:“是。”民警说:“跟我到派出所去一趟。”老尤说:“我可一向奉公守法,没犯过事啊!”民警说:“别紧张老尤,是叫你去认人。”

说话就到了派出所,一进门便看见了二奎和霞。民警问老尤:“你认识他们吗?”老尤说:“是我亲戚。”民警这才把装着塑料瓶子和易拉罐的编织袋递给了二奎,说:“走吧,以后注意点。”

原来,二奎和霞来看老尤,但又不知道具体住哪,就在小区乱窜,还边捡拾破烂,被民警认定是盲流,便把他们带到派出所。他们不承认自己是盲流,说自己有生意,到小区是来看亲戚。这才叫来老尤,大家都长吁一口气。

老尤把他们请到自己家。

在交道口一个角落里,有两间小屋孤独地生存着,显得岌岌可危,这就是老尤的家:里屋有一张单人木板床和两个木箱子,一个箱子上摆着佛龛。佛龛早已脱尽尘世的彩饰,还一身黄土本色。另一个箱子上放着一把竹坯编得暖壶和一台十四寸黑白电视机。这台电视,大半年前,拍一拍还能出声出影,现在砸也没用了,完全是个摆设。他唯一的娱乐活动,就是花三十块钱在小摊上买的收音机。收音机还是老尤的表,只要扭开一听,便知道是几点,什么时候有什么节目,都是固定的。墙上贴着马恩列斯毛的画像,隐约辨清。外屋存放着老尤当泥瓦匠时的工具……

角落里有一个蜂窝煤炉子,炉上坐着一把铝壶,炉下放只铁窝,想必那就是炖鱼用的。旁边有一只方凳,可能是饭桌,桌上一个塑料袋装着两个干裂的馍,紧挨着半碗豆腐乳。屋内阴冷、潮湿,到处都是尘土和黑色,没有一点暖意和生机,投在窗棂上的斜阳,发出浓深的气味。

让二奎和霞没想到的是,为别人盖了一辈子房的老尤,竟然还住着这样的房。

老尤看出俩人的疑虑,便说:“这里很快就将改造成漂亮的居民小区,政府也定了计划,户主们可以分单元房,也可以享受拆迁补贴。到时,我这一辈子也就有个交待了。”

老尤没什么所求,冬天冷不着、夏天热不着,有个暖和闲在的日子就知足,吃一次鲫鱼炖豆腐幸福得好似过年。他想,如今什么活都不干,还给退休金,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霞递上鲫鱼,说:“快过年了,给叔拿些鲫鱼。”

老尤很感动,边沏茶,边问:“你们什么时候回家呀?回家给家里人捎好。”

二奎搓着手说:“不瞒叔,我俩不想回家了,因为我们辛辛苦苦挣了一年的钱都被偷了,连趸鱼的本钱都没有了,回家没法交待。”二奎说着一串眼泪就噼里啪啦地往下掉,霞陪着伤感,掏出手绢帮他擦着。

老尤陪着落泪,说:“家还是要回,你们不回家,家里肯定不放心。这样吧,先从我这里拿点钱,回家过年吧。”老尤说着,就从怀里取出一个已辨不清颜色的手帕,打开后取出十张面值一百元的现钞。

二奎接过钱的手直抖:“说真不好意思拿叔的钱。开始想捡些破烂卖凑个路费钱,没想到让民警当成了盲流,还牵连得叔受惊吓。”

老尤爽快地说:“都怪我没说清详细住址,害得你们让民警误会。”说着把钱递过来。

二奎很激动,说:“叔真善良,赚了钱一定加倍偿还。”

老尤摆摆手说:“以后见了面别形同路人,能叫我一声叔就知足了。”

二奎看看霞说:“这是怎么说的叔,我们绝不是忘恩负义的人,天长日久见人心。”

接着,老尤又从木箱子的底层取出一块毛毯和一只银色保温杯,杯子的正面漆着醒目的红字“劳动模范”。老尤说:“我没有什么稀罕东西,这都是我当瓦工时的奖品,你们出门在外用得着。”

二奎和霞非常感动,带着哭声说:“叔以后要是回家,您哪也别去,就住在我们家,一定好好孝敬您。”

乡下人活得就是好心眼,别人给自己一个好,自己就要给别人一百个好。

老尤的眼睛潮湿了,阴郁的脸转向窗外浓重的天际,眼睛不停地转动,此刻他想起了家乡。为何不想家呢,出来四十多年,就一直没有断过对家乡的思念,只是那里已没有任何投奔,不免让他有些惆怅。想了片刻,便对俩人说:“好好,等拿到政府的拆迁补贴,我就叶落归根。”

这时,老尤仔细端详起二奎:二十大几,中等身材,微胖,平头,两只眼睛炯炯有神,精力十分充沛。便感慨地说:“我和你们的父辈没有赶上好年月,那时淀里的鱼,多得吃不了,就是沤了肥,也不让逮,发现有人捕鱼就捆起来,脖子后边插上大牌子游街。连木匠、泥瓦匠外出干活,也要向村里缴费,否则就不分给救济粮。现在政策好了,政府鼓励人们劳动致富,鱼的市场这么火,你们何不在这些方面动动脑筋,趁着年轻大干一番呢。”

二奎忙说:“我开始确实想大干一番,来北京时,认为到处都能挣到钱,即使卖冰糕、擦皮鞋,也能发财,甚至捡破烂也能成为富翁。先后做过小工、卖过保险、干过推销。总之,干过的活很多,可什么都很难,到头来没挣到钱,连从家里带来的钱也都花光了,要不是在鱼市上遇到霞,帮我租个摊位,我早就成流浪汉了。”

老尤听他们说过家里的情况:他俩的母亲和老尤小时候在一起上过小学。本来日子就不宽余,失去男人后就更加捉襟见肘了。孩子们不能不出来挣钱,家里仅有的一点责任田,也都做了宅基地,农业税免了,却没地种了。除了倒腾鱼,很难找赚钱的路。二奎妈会裁缝,以前靠给人做衣服维持生活,现在老了也做不动了,还动不动就头晕。眼睛也有了病,总是红红的、烂烂的样子。霞的爸去世早,霞两岁母亲就守了寡,她不是没有再嫁的机会,但为了孩子,她没有选择再嫁。霞的母亲一生勤劳,生产队时,没有缺过一天勤,没少给公家做贡献,曾被县里评为“三八红旗手”和“女突击手”荣誉称号。现在什么也干不了,浑身都是病,整天大把大把地吃药。没有补贴,不享受医疗,只能靠女儿奉养。两间泥瓦房从她父亲降生就住着,随时都有倒塌的危险。

二奎和霞早有一个共同心愿,就是一定要想方设法挣钱,一来把生活过得好些,二来多挣些钱,把家搬到县城,他们是有理想的,不愿一辈子待在农村。

听了老尤的提醒,二奎很是兴奋,他说:“叔,咱们想到一块了,现在我和霞看好了鲫鱼市场。但光靠从二道贩子那里趸鱼零卖,赚不了什么钱,我俩想干大点儿。这次回家想好好考察一下,先给叔卖个关子,您就等着我们的好消息吧。”

吃完了二奎和霞送的鲫鱼,老尤仍然逛鱼市,只是再未见过二奎和霞,心里总觉空荡荡的。

这两个人不会出什么事吧?难道又丢钱了?现在贼忒多,小区时有溜门撬锁的,两道防盗门也能撬开,丢自行车更是常事,尤其逢年过节,盗窃案更是集中。贼们胆子也大,银行、珠宝店都敢抢,大白天也敢作案。有些案子长期破不了,真贼捉不到,却时常拦一些无辜的人问东道西,二奎要不是让自己出来作证,还不定把他怎么样呢?自己小时候虽然穷,但心里安稳,街坊邻舍谁家都不锁门,大冬天,有不少孩子穿着露脚指头的鞋,但别人家晒在窗台上的棉鞋,从来就没有丢过。

从破获的案件看,绝大多数是流窜作案。现在的政策真宽松,随你去天南海北,无人过问。生产队那时候可不是这样,农民被牢牢地控制住,赶集都要请假,外出要开介绍信,没有介绍信住不了招待所,没有粮票下不了饭店。自己当年出村要饭,有时也到县城,就曾被收容遣送过两次,是村支书看着可怜,谎称走亲戚,公社才给开了介绍信,这才沿路乞讨进了京城。

往事不堪回首,许多当年做梦也想不到的事出现了,有些严肃得掉脑袋的事却成了笑谈。

花花世界,缺一不可,好人是人,坏人也是人,没有坏人,自然也显不出好人……

老尤整天这样东想西想的,说话就过了一年。

二奎和霞又提着一兜鲫鱼来到老尤家。

虽然只过了一年,但二奎和霞的装束却变化不小:二奎西装革履,大冬天还戴着墨镜。霞则着红羊绒大衣,一副白口罩把嘴捂得严严实实。俩人还更换了新款手机。

老尤嗔怪:“这一年多你们干啥了,还做鲫鱼生意吗?”

二奎说:“受叔的指点和启发,一直忙做鲫鱼生意,现在我们可以给您揭关子了:一年来我们承包了三个鱼塘,专养鲫鱼。后来还把这三个鱼塘并成一个,扩大了水面、增加了容积,春来水满,特别喜人。下一步还准备在张庄附近建个鲫鱼批发市场,把周围做鲫鱼生意的个体户都集中在一起。”

老尤说:“好,好。年轻人就是有气魄,比我们那时强多了。”

二奎搓搓手,嘿嘿一笑:“只是资金有些不足,我和霞的亲戚朋友们,能借的都借到了,霞还把她妈传给她的金银首饰全卖了,但离承建批发市场,缺口还不小,实在不好意思向叔张口,这手心朝上的滋味算是尝够了。”

霞插话说:“我俩还开了个饭店,生意不错,特别是熏鲫鱼很受欢迎,还专门捎了一些让叔尝尝。”

霞指指兜里的熏鲫鱼,让老尤看后,又说:“我和二奎在路上说好,不让他提向叔借钱的事,可他还是说了。”

老尤说:“没什么,谁都有难的时候,再说我还是当叔的呢,你们的设想很好,我定然支持!说吧,还得多少钱?”

二奎不好意思地说:“当然是越多越好。”

老尤犹豫了一会儿,心想:手里这些钱是用来防老的,现在身体一天不如一天,说不定哪会儿就见阎王爷了……

二奎看出老尤的窘境,忙说:“不勉强叔,我们再想想别的办法。”

老尤看看二奎,他爸的影子忽然就从脑海里出现了。当年,他爸如果不救人,就摔不下去。如果像二奎猜测的那样,他爸如果救的是自己,自己就欠人家一条命。但老尤知道,其实世界上根本就没有什么“如果”,“如果”当不得真,那是人们说着玩、想着玩、逗着玩的,要是真有如果,世界早就乱套了。但自己活着确是真的,这比什么都重要。

这样想想,老尤就通了。他慢慢从怀里掏出一个包,说:“我多了也没有,手里有个存折,你们先拿去用吧。”

存折装在塑料袋里,外边还是包着那块辨不清颜色的手帕。老尤层层剥开,取出存折递给二奎。

二奎看清上面写有存款二十七万一千元,不由得直打哆嗦,这可是老尤一辈子的血汗钱哪,它远远超出了钱的概念,分明是一颗滚烫的心!他拉着霞一起“扑通”一声,就跪在了地上,然后齐声喊道:“干爹!”

老尤已经是老泪纵横,忙弯腰将二人扶起说:“他乡遇故知,缘分哪!”

二奎说:“干爹,这钱就算您的股份,等盈利后按股份给您分红。”说着就急忙地打了欠条,也让霞签了字。老尤摆摆手说:“写那些干啥,我这把老骨头了,要钱没用。”

分手的时候,二奎说:“干爹,为了联系方便,给您老配个手机吧?”老尤说:“那玩意儿我不会摆弄,还费钱。有事你打到附近的小卖部,传话给我就行。”

二奎说:“那也好,请干爹放心,我们绝对不会让您老失望,两年后连本带息一次付清。”

双方击掌约定:两年后白洋淀见。

在筹措批发市场期间,二奎又匆匆到北京找过一次老尤。他说:“干爹,资金又出现了缺口,就还差这最后一关。”老尤说:“你也知道我的家境,存折都给你了,就差卖房了。”二奎歉意地说:“不需要干爹卖房。我想贷些款,但要有不动产作抵押,您知道咱们家乡的房不值钱,只用您的房产证复印一下就行。”

那两间小房虽然破旧,但毕竟是个窝呀,如果弄不好,会有流离失所的可能。但老尤没有考虑那么多,他小时候本来就已经流离失所了,现在有的都是赚的。他满足了二奎的要求。

分手时,二奎喊了老尤一声:“亲爹!”

这之后,二奎的鲫鱼生意做得挺火,他多次捎话向老尤报喜。说到时请干爹一定要到家乡走一走,看一看。不久前,二奎又捎来话,说他们的批发市场终于有了眉目,地址选在城乡结合部、土地管理部门办了手续、市场建起来了、上千平方米,营业执照办好了,运营非常顺利。

二奎和霞越干越有劲儿,霞主内,提供货源。二奎主外,负责销售。俩人吃苦耐劳、诚实守信,很快赢得了市场,效益越来越好:隔三差五就有成批量的鲫鱼运往京津塘,附近的小商小贩们也争相到批发市场抢摊位。光管理费、摊位费,每天收入就过千元。生意越做越大,后来还招聘了几名员工和一位女会计。

二奎很快买了汽车,还把自家村里的老宅子拆了,重新盖起三层楼的别墅,每个卧室都配有电视和空调,还在别墅前面砌了一座很大的院落,院落里又建了一个小院,成了院中院,内配花园、鱼池和羽毛球场。四周垒了高墙,墙头上还拉了一圈铁丝网。

二奎平时很少在家住,有时开车回村,也总是西装革履的,根本看不出是乡下人。只是一说话,就露了原形。那幢缺少了主人的别墅两扇大门总是紧闭着,一边贴着一个倒写的“福”字。他家还养了两条大狼狗,雇人定时喂养,两条大狼狗蜷卧在铁门两边,闲来无事,一边吐舌头一边隔着铁门下边的空隙,凶狠地瞪视着外边的任何动静,一有异常便机警地竖起两只耳朵,有时发出“汪汪”的叫声,在张庄上空回荡。尤其是夜里的吼叫,让人特别瘮得慌,睡得再香的人也难逃此困厄。但谁也没有料到,两条狼狗养了不到半年就被毒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