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你是黄河我是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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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岁月流沙(9)

这样胡思乱想着,心里盼着包三爷赶紧睡觉去,哪怕是打个盹也好。可是包三爷两个眼睛瞪得像马脖子上的铃铛,看不出一点儿睡意。

已是正午时光,三伏熏风放肆地蒸腾着阵阵热浪,原本调皮的豆叶像是洗了澡的狗耳朵,在风中瑟瑟地抖动着。虽说日头毒辣,但看着满地圆滚滚的西瓜,仍叫我们心里甜得发酥。静谧的原野上,我们的耳朵,甚至茄子的耳朵,玉米的耳朵,向日葵的耳朵齐齐地竖着,似乎都在等待一件事情,包三爷的那一声哈欠。包三爷有午休的习惯,只要打第一个哈欠,第二个哈欠、第三个哈欠就会接踵而至的。不出两分钟,包三爷的呼噜声就会准时响起。

果然,包三爷在抽完一棒子塞外烟后,伸了个懒腰,然后长长地打了个哈欠。没多久,包三爷的呼噜声就连绵浑厚地响彻了瓜地。

呼噜声就是命令,我和三羔子响箭一般射出去。奔向先前选定的目标,不一会儿,每个人的怀里便搂了一个胖娃娃似的大西瓜。我虽然不怎么会挑瓜,但我的鼻子上面长着眼睛,会看啊。我拣起一只翠绿、饱满、纹络分明的大西瓜,心想,就是它了。

我们抱了西瓜来到河边的草地上,河面有轻风,柳树有阴凉,是个小憩的好地方。把西瓜在草地上用劲蹾一下,就咔嚓一声裂成两半,皮薄瓤厚,果然好瓜。我们坐在河边,尽情地饕餮着甜丝丝的西瓜,脸被西瓜洗成了大花脸,有些像京剧里的脸谱。

我和三羔子相对望着,忽然发出呵呵的笑声,笑声在河面上跳跃,传得很远很远。河边的马儿止住了吃草,吃惊地回头张望。

捉鱼

小时候,难得有肉吃,好在那时候河汊渠沟里鱼多,就隔三岔五地去捉鱼解馋。

六七十年代的稻田里很少撒化肥,施农药,鱼儿就多。当稻子尖尖黄了的时候,稻田里那些小鱼儿差不多都有筷子长了。阳光在稻叶上安静地跳跃,油蚂蚱抱着稻叶晒太阳,饿了便在稻叶上啃几口,留下锯齿形的缺口。

我和小伙伴们先勘察好一个面积不大的小水塘(往往是稻田里一个较深些的水坑),堵住进水口,然后几个人合伙,轮流舀水。水塘里的水越来越浅的时候,鱼就渐渐露出黑黝黝的背脊来,侧着身子惊慌地在水里蹿来蹿去,闪着粼粼波光,牵扯着我们惊喜的目光。这时候捉鱼就如同瓮中捉鳖,十拿九稳。

不过,总不能碰上这样的好运气。毕竟这样的水塘太少了。

父亲是个捕鱼能手,他会用细柳条编成一个簸箕状,然后安放到沟渠的出水口。因为柳条之间有差不多指头宽的缝隙,水和小些的鱼都顺着缝隙漏了下去,一般筷子那么长的鱼自然就留在柳条簸箕上了。

父亲常常把捕鱼的簸箕安装到水口后,就自顾自地忙活去了,留下我在那里照看。正是贪玩年纪的我,不会总是守在那里的。常常会跑到黄河边的沙枣林去摘沙枣,或者去附近的豆地里去寻酸溜溜吃。不过,等我再回来,柳条簸箕里总是会盛满了各种各样的鱼,鲤鱼、鲫鱼、草鱼,甚至还有鲇鱼和黄河里溯上来的鸽子鱼,一条条在簸箕里窜跳着。

即使现在,我也常常会梦见父亲编织的柳条簸箕,梦见簸箕里有许多许多的鱼儿,蹦跳着,泼剌有声……

钓田鸡

村子后面是一片湖,湖里的田鸡会唱好听的歌。我们放学后,就到湖边去钓田鸡。那时没什么玩具,田鸡就是乡村娃娃最好的玩具。它们会唱歌,会蹦跳,会在芦苇丛里跟你藏猫猫,比现在孩子手里的最有档次的电动田鸡,玩具恐龙有过之而无不及的。田鸡很机灵,它不轻易上岸,常常半潜在水里,只露出三角形的小脑袋和一点点黑溜溜的脊背。只要风吹草动,听到一点水响,两条长腿一蹬,便没入深水里,只有细细的涟漪表明它曾经在那里呆过。不过干起来越费劲的事情,才越能勾引起我们的兴致。抓田鸡最简单也最省事的办法是用钓钩。钓竿十分方便,折一根手指粗的柳枝就行,钓线是扎米袋子剩下的细麻绳,钓钩用自行车辐条磨尖后凑合,饵料用天牛,或者蚂蚱。

我们一面钓田鸡,一面唱《数田鸡》的歌谣:“一只田鸡一张嘴,两只眼睛四条腿,扑通一声跳下水;两只田鸡两张嘴,四只眼睛八条腿,扑通扑通跳下水……”这样的童谣,算得上乡村孩子接触数学的最初启蒙了。

长满草丛的湖边是田鸡最好的藏身之处,只要把拴了蚂蚱的钓竿在草丛间上下晃动,没多会儿,便有田鸡扑过来抢食,含在口中,紧咬不放,四肢成舞蹈状。直到装进网兜里,才明白过来,拼命地想挣脱,但悔之晚矣。年轻的田鸡修养欠缺,城府不深,最先中招;那些大点的田鸡,开始比较镇静,像坐怀不乱的柳下惠,久之,看到那些鲜美的饵料,最终不吃白不吃的想法占了上风,终于自动入兜了。

抓得田鸡多了,就用一口破坛子灌些水,养起来。夏夜的蚊虫多,饿不着这些小东西。夏天的夜晚,它们在洒满月光的院落里鸣唱,我在小屋里读书,就像今天我的女儿边听MP3,边做作业一样。夏夜的郁热,似乎在这样的鸣唱中消退了不少。

我一直认为田鸡是乡村最执着的歌唱家,它们从《诗经》时代就开始了吟唱,从唐诗唱到宋词,从五言唱到七言,不知疲倦一直唱到如今,把月下的旷野用歌声添满。

抓特务

六七十年代的农村,停电是常有的事。我至今还记得家里那盏锈迹斑驳的煤油灯。煤油灯幽暗的光亮飘飘忽忽地照在人的脸上,身上,墙上和窗户上,变换着不同的形状。

不过,停电的日子,往往是我们玩抓特务的好时光。

特务这个词汇,在那个年月几乎整天出现在人们口里。而且这个名词隐约带有某种令人恐惧的成分。但恐惧只是大人们的,对我们小孩来说,特务意味的只不过是好玩。

抓特务的游戏中,虽然特务是游戏中的主角,但大家几乎都想当八路或者解放军,没有几个愿意当特务。于是,我们就用作业纸揉成团抓阄决定谁去当那个倒霉的特务。抓到写着“特务”纸团的那个小嘎子,只好满脸沮丧地去找藏身之处。

我们玩腻了抓男特务,有一回我们想抓回女特务。女特务单是这个名词,听起来就让人觉得够刺激。不过,小嘎子都不想当特务,让那些虽然流着鼻涕却自以为是“淑女”的黄毛丫头们去当特务,难度可想而知。不过,长得挺心疼,而且喜欢打扮自己的慧慧却自告奋勇去当女特务。那时候电影少,没有现在那么多的爱情剧,更别提那个娇滴滴的韩国的美人鱼小姐,或是日本黄手帕姑娘。那时候的正面女演员都是《红灯记》里铁梅式的人物,穿着打补丁的衣服,脸上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

不像是现在那些当红的女星一个赛一个的漂亮,一个赛一个的美艳。最漂亮的女人就要属反特片里穿着美式制服的女特务了。其实慧慧也知道特务不是啥好人,可就是禁不住那美的诱惑。看看女八路穿着男女不分,不显腰不显臀的灰不拉叽的土军装。再看看人家女特务的一身掐腰的美式军装,尤其是那条笔挺合度的皮裤子,看起来三围合度,嫣然百媚。慧慧就嚷嚷,要是给她一身女特务那样的衣服,她保证不当八路和解放军。

我们就哄慧慧,好啊,我们给你弄旗袍去。谁都知道,这是在吹牛。不过当年龄大些的三羔子去田埂上给慧慧摘了朵牵牛花,插在慧慧长长的秀发上,慧慧对着水渠照了又照,就高高兴兴地当女特务去了。

我也当过好几回特务。记得有一次,我把自己隐藏在打麦场的草垛里,藏了许久,居然没有人找到我。我不免暗自得意起来。

最后一抹夕阳已经落下西边的贺兰山,空旷的原野也在小虫唧唧的跫音中幽暗下来。麦场距离村子虽然不太远,但四周一个人也没有,沉沉的空寂让我感到有些害怕,脑海中不停地幻化着种种恐怖的情景,所有听说过的妖魔鬼怪都仿佛在不远处张望,而那柔软的麦秆似乎也变得锋利起来,一根一根地伸出来,扎在我的胳膊上,让我一阵一阵地头皮发麻,于是我小声地啜泣起来。我真想马上跑回家,但为了当一个像007那样最棒的特务,我一直猫在草垛里,居然睡着了。

第二天,我才知道,原来,那天停电后又来了电,于是邻村上演电影《黑三角》。三羔子他们一哄而散,去看电影里的真特务去了,自然把我这个假特务给撂在了脑后。

打沙枣

打沙枣是愉快的,那些红色繁星似的野果,既饱了我们的眼睛,也饱了我们的肚皮。

沙枣树虽然没有白杨的伟岸,也缺少垂柳的婀娜,而且身上还长满了刺,但在我们这些农家孩子的眼里,沙枣树却是可亲可爱的。它是乡村里那些挂满果实的树木中唯一长在野地里,只要付出一点体力就能够有所收获。

我们把驴子和马儿放到河滩上,就去黄河边的那片沙枣林里去打沙枣。不知是水肥还是土沃的缘故,河边上的那些沙枣树,树身粗大,枝叶繁茂。结的沙枣也个大肉厚,甘甜醇香,在灰绿色树身的映衬下,红得让人心醉,连风儿吹过树叶的声音也跟笛子吹奏似的好听。

跟别的树一样,沙枣树上也会有鸟窝,我们跑到一株树下,一抬头,就有一连串鸟声砸到我们的脸上。鸟声虽然砸不痛人,却逼迫我们走开。我们跑到一株没有鸟声的沙枣树下,嗖地一下把鞋子扔到树上去,红枣就噼里啪啦雨点似的落下来,大家呼啸着,蹦跳着,去捡拾。一次,我打沙枣的鞋子被挂在树杈上,只好爬到树上去取。当我拿到鞋子准备下去时,忽然看到树梢上红彤彤的一枝,顾不得树枝纤细腾身向上爬去,不料树杈断裂。我抱着那段挂满了红色繁星似的沙枣的枝杈一同坠落下来。幸亏树下是一片水稻田,田里刚灌过水,我只是弄了一身的泥水。

几回回梦里回到大河畔的那片沙枣林,几回回沙枣子酸酸甜甜的味道勾引起我的涎水……

想那三亩地

几年前,家里在黄河边还有三亩地。由于父亲患腰椎骨刺,母亲体弱,妹妹们出嫁后,家中再无壮劳力,尽管进城穿皮鞋坐办公室多年,但农忙时节仍要去走那渠,帮着父母侍弄那三亩地。

后来,我索性将父母接到城里,给父母开了一家商业门面,与父母一块生活,这要比“常回家看看”好得多。生意不大好做,我安慰父母说,咱不图赚钱,能有份不太累的事情做,给父亲挣个烟火钱就行。

父母早年在大集体给生产队经销过农副产品,懂得薄利多销,货流利自生的道理。因此生意还算过得去,实现了收支平衡,略有盈余的经营目标。因为亲戚朋友大都在乡下,乍来城市,父母生活得十分拘谨,加上刚开始很不习惯捻斤掐两讨价还价的生活方式,因此很有些怀念乡下扎脚捋手,赤膊坦臂的随意,享受劳作那种大把出汗的酣畅淋漓。

父亲偶尔同我提及那三亩地,提及乡村生活的闲适。我也能理解。想想在乡下劳作,虽说苦些,但劳作归来,红日西坠,踩一脉斜阳,迎着如水的清风,人与飞鸟同归之乐,城市里何曾有?

以后,父亲渐渐同周围几个摆摊的同龄人熟识,并和睦融洽地相处后,便很少提及乡下那三亩地。

一次,一位乡下的邻居来向父亲借钱买种子,唉声叹气说,粮食贱了,水利费,县乡村队的各项提留一缴,一滴汗摔八瓣地干一年,不但不挣钱还倒赔钱。哪像你老包,荫凉瓦屋的,只要缴足税,谁也管不着,多洒脱。

这以后,父亲再也没有提及乡下那三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