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详是我一直为之神往的精神状态,我曾经在一篇文章中这样写道,夜深人寂的时候,灯下静读,乃是一种纯粹而且安详的生活。我喜欢读书,在书中求安详。书中没有尘世的喧嚣,沉静、安逸、平和,那里是心灵安详的栖息地。
安详是一种优良的生命质地,与宽容结伴,与慈怀为伍。一个人能以宁静的心境,从容地看庭前花开花落,宠辱不惊,望天上云卷云舒,去留无意。这便是一种安详的修养了。外在的安详是健康,是美丽,是顺遂;内心的安详则是平静,是喜悦,是幸福。安详属于强者,骄躁流露幼稚;安详属于智者,气急败坏显得可笑;安详属于满怀信心的人,大吵大闹暴露了其实没有多少底气。一个幸福的人,一定活得十分安详;一个办大事情的人,一定是一个心态安详的人。
身在红尘凡世,左牵右扯,随波逐流,安静尚且不易,安详更是一种精神奢侈。我业余喜欢写点东西,有朋友奉劝我别浪费时间,一篇文章如今能有几个稿费,还不如打麻将自抠一把呢。还有朋友婉转提醒,少写些,免得被人抓住把柄说你不务正业。我坦然一笑,我写东西都是利用古人所说的“三余”(所谓“三余”,即“冬者,岁之余;夜者,日之余;阴雨者,晴之余”。)怎么会影响工作呢?再说我本身就是从事文字工作的,业余写作对工作只有裨益,并无丝毫损害。我觉得古人的“三余”读书法,十分合理地分配了生活、工作和学习的时间,春耕夏种秋收获,焚膏继晷为求索,物质追求与精神追求和谐统一,乃是一种更为宽泛的大安详。
“不管你的生命多么卑微,你要勇敢地面对它生活;不用逃避,更不要用恶语诅咒它。它并不像你那么坏。当你最富有之时,却是你最贫穷之日。喜欢吹毛求疵的人,哪怕是在天堂里也能找得到错误。你纵然是贫穷,也要喜爱你的生活。即使在救济院里,你依然拥有喜悦、开心、荣幸的时光。黄昏的霞光照射到救济院的窗户上,如同照在富人家的窗上一样耀眼夺目。”梭罗《瓦尔登湖》中这些安详、纯净而美好的文字,仿若灿烂的光芒,照亮我的灵魂,在这个浮躁的年代里,有如一剂疗效显著的镇定药,注入我们的内心。读史铁生《想念地坛》,给我的最大感受就是作者所表达出的那种生命的宁静与安详:“坐在那园子里,坐在不管它的哪一个角落,任何地方,喧嚣都在远处。近旁只有枯藤老树,只有栖居了鸟儿的废殿颓檐、长满了野草的残墙断壁,暮鸦吵闹着归来,雨燕盘桓着吟唱,风过檐铃,雨落空林,蜂飞蝶舞,草动鸟鸣……”这些天籁般的文字,让我的心变得很柔软,很纯净,很宁静,很安详。每天早晨上班,都会遇到一个身穿桔黄色环卫坎肩的三十多岁的女子,端着扫帚认真清扫着她负责的路段。她会格外仔细地将旮旯拐角的落叶、烟头等杂物一一拾起,装进随身带的塑料袋中。做这些事情的时候,她一脸的安详和专注,就像在精心清扫自家的庭院。相遇久了,得知她是下岗女工,对于这份来之不易的工作,她非常珍惜。正是内心深处的那份安详,让她感受了生活的乐趣和幸福。文友中有一位老教师,他童年受苦,年长又遭遇低标准。老年退休后用一个人微薄的工资养活着病弱的妻子、残疾的儿子以及尚在襁褓中的孙子(他的儿媳妇因嫌弃他的儿子而离家出走)。遭遇了种种厄运的老人,华发皓皓满脸沧桑,终日与清茗,读书,阳光为伴,宁静而淡泊。每次看到老人安详的笑颜,我的内心都受到一次震撼,我知道他有一颗从容安详的内心。灿灿红尘中,已没有什么能让他困惑,让他烦恼,让他痛苦。
快乐源自内心的安宁。孔子最赏识颜回:“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人不堪其忧”,颜回却“不改其乐”,是因为在颜回的内心深处充满了安详。李白理想破灭后依然有“仰天大笑出门去”的豪爽,苏轼被贬后依然有“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的超然。在战斗中负伤被捕,拒绝敌人诱降的革命志士刘伯坚虽“带镣长街行”,却“我心自安详”。因为他们懂得安详。米拉日巴曾说:“内在欢乐尚未得,外在快乐皆苦因。”精神丰富的安详,好比湖水的深邃才使得湖面寂静如镜。倘若我们的内心没有安详自在,不管外在的东西多么美丽漂亮,也会感到索然无味。倘若我们的内心充满了安详,品物阅人自然感到快乐。试想一颗浮躁的心,哪怕幽居于深山,隐没于古刹,也难安静下来。正如一棵飘摇的树,红尘中极细的风,都会引起枝柯的颤动与迷乱。智者庄子给我们讲过一个发人深省的故事:一个博弈者用瓦盆做赌注,他的技艺发挥得淋漓尽致;当他拿黄金做赌注,则大失水准。庄子对此的定义是“外重者内拙”。由于做事过度用力和意念过于集中,反而把平时可以轻松搞定的事情弄糟了,现代医学称之为“目的颤抖”。从心理学的角度来说,那个博弈者败在心态不够安详。
“活得好,不如活得健康;活得健康,不如活得安详。”时下已经成为大多数人的共识。现代人活得愈来愈复杂了,“得到许多享受,却不幸福;拥有了许多方便,却不自由”。我无意抵制红尘中的荣华和富贵,也不排斥在众声喧哗的年代里,每个人有选择自己生活方式的自由,但热闹总归是一种外在的活动,倘若没有精神价值为目标,不管表面多么轰轰烈烈,声色犬马,本质上也是贫乏和空虚的。莎士比亚对此有过深刻的嘲讽:“……充满了声音和狂热,里面却空无一物。”我所在的城市曾经有一名银行工作人员携款二百多万元出逃,被抓捕后告诉警察,半个多月仅仅花了数百元作为生活费,每天看到警察就紧张,半夜经常被梦惊醒,天天过着惊惧不安的生活。电视剧《我爱我家》的插曲中,有一句歌词写得很好,内心的平安那才是永远。内心的安详,跟金钱似乎没有直接的关联,只有内心安详的人才能得到一个安眠的枕头。
有时候写文章不得要领,或者工作生活中遭遇挫折,我常常徘徊灯下,扪心自问:“究竟想追求些什么?”我想到了《麦田守望者》中的主人公霍尔顿,我们显然是相似的。与霍尔顿不同的是,我追求到了他始终不知为何追寻的东西。释然只是刹那,内心依然无法安详,一种声音,极其细微但极其真切,缓缓地飘过来,悠远,浑厚,呼唤着我,呼唤着我躁动的心,去找寻那一地失落的安详。
《处事箴言》中写道,急事,慢慢地说;大事,清楚地说;小事,幽默地说。慢慢地说是一种安详,清楚地说还是一种安详,幽默地说更是一种安详。在繁复的日常生活中,不忧进和退,不愁吃和穿,是一种安详;不逢迎不求官,不贪不贿不献谗,事能知足乐安然,是一种安详;朝迎白露起,暮送日归山,春观麦海翻碧浪,秋看稻谷堆金山,是一种安详;静静地倾听雨打树叶的声音,是一种安详;空暇之余抽出时间同家人坐下来闲谈,是一种安详……人的视力天赋两种功能:一个是向外去,无限宽广地拓展世界;另一个是向内来,无限深刻地去发现内心。马克·吐温认为,人从摇篮到坟墓的几十年中一件有绝对意义的事就是寻求内心的安详,如何才能寻求内心的安详,是值得我们每个人去思索的。
水穷之处待云起,危崖旁侧看坦途。安详是照耀我们生命深处的阳光,喧嚣尘世,只要我们拥有内心的安详,便可以穿越寒冷与黑暗,抵达春暖花开充满爱心的国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