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碎媳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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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尕师兄(1)

尕师兄刚来的时节还是个娃娃,白脸,细长的脖子,露在外面的脚踝骨也是白白的。是个模样细嫩的男娃娃。

我们隔着门帘悄悄地看,目光始终围着他打转,看清楚了,我就忍不住偷偷地乐。他这个样子,确实叫人感觉好笑。他的模样真的有些独特。肤色像女子一样的白嫩,也就罢了,主要是一双眼,大得出奇,嵌在圆实的脸上,骨碌碌转动。他的模样,就像画上的大头娃娃。

他还爱笑,一笑,露出白白的牙,我一眼就发现他的前门牙长得整齐,牙的颗粒大而且白,齐刷刷排成排。这样一口牙长在大姑娘的嘴里最招人注目了,会有锦上添花的效果。偏偏长在这个毛头小子口里,这就让人觉得稀奇。尕师兄咧着他的一口白牙笑,见人就笑。样子怯怯的,这笑算是跟人打的招呼吧。一笑,低下头去,看着自己的脚面。模样敦厚里带着羞怯。

像个大姑娘。姑姑对一屋子的人说。说完用嘴努努,朝着尕师兄站立的地方。女人们抿起嘴角无声地笑。大家心领神会。爷爷将要收的最后一个弟子,竟然真的带有几分姑娘家的秀气和羞怯。

大家的眼里就浮上一丝担忧。

爷爷收不收这个小徒弟不好说。他的模样,不是爷爷一贯赏识的那样。身板不高,勉强算得上结实。长相与爷爷以前带过的徒弟相去甚远,纯粹是两路人。印象里,爷爷看中的人,个个膀大腰圆,虎头虎脑,能下苦,能耐劳,拉起大锯来像牛犊子一样,嗨嗨喘粗气,挥汗如雨。轻易不会叫苦。在重活苦活前从不露怯。说来道去,木匠这碗饭不好吃,不是人人吃得消的,得具备当木匠的资质,结实的身板儿,灵活的脑子。

我爷爷是实诚人。挑拣人就更注重老实厚道与身板结实两方面的结合,所以爷爷的弟子个个是老实厚道人。他们艺满出师以后,在方圆干出一点名堂,有了小小的名气,见了爷爷还是很尊重。每年的开斋节上记得提点干果茶叶来看看老师傅。

爷爷有十来年不曾带弟子了。干活用的是他的二儿子,我们的巴巴。爷爷的三个儿子,志向全不在这一行上,老大自小身子瘦弱,种的十来亩地全靠妇人娃娃帮忙,才勉强种得下去。老三脑子灵,是个能把书本啃进脑子的人,已经念初中了,爷爷就满怀希冀地供养他念书。儿子中只有老二身子结实,是块下苦的料。可惜是个哑巴。脑子并不笨,学东西快,但终究缺少听话说话的本事,是一种致命的缺陷,一种不得不承认的遗憾。爷爷在家里接了活干,改木板时,就喊二巴巴帮忙拉大锯。拉锯是力气活,爷爷打好线,二巴巴按照墨线痕迹拉锯子就成,一般偏不了。其他细致的活计,他就干不好。爷爷一个人敲敲打打,精雕细琢。出外给人打家具、做门窗、盖房子时,爷爷一个人上路,不带哑巴。看得出来,爷爷不打算把手艺传给这个儿子,就算传,他也是掌握不了多少的。爷爷没有教导的耐心,哑巴对木匠这一行的兴趣明显不浓厚。

爷爷一个人坚持了七年,七年里没有收弟子。随着年岁逐增,他终于感到了力不从心,就感叹说年纪不饶人,腰来腿不来,老眼昏花,连线也打不端了,等等。爷爷这样感叹几回,方圆的人就都明白了,扇子湾的老木匠,马子良老汉,又要收弟子了。看来是最后一个弟子,关门弟子。

那段日子,附近村庄的人们,茶余饭后,肯定在热切地谈论一件事情,马子良木匠会收谁做弟子?是啥样儿的?咱家这小子不知人家看得上吗?这最后一个徒弟,一定能学到老木匠这辈子的绝学。除非他不想倾囊相授,把绝艺带进坟坑里去。

果然有求学者找上门来。隔三差五就来一个。见了爷爷不是点头哈腰,就是愣头愣脑站着发傻。爷爷看一眼,摇摇头,绝不看第二眼。示意奶奶做饭,吃了打发走人。一段日子过去,前后有十一拨人踏进我们的双扇大门,吃过浆水长面,复又离去。

奶奶明白爷爷的心思,他前半辈子收的全是老实人,干活实诚,不坑人,不骗人,但脑子太死,学到了一点匠人的基本手艺,也能盖房子、做家具,也算是个匠人。可他们做出的家具哪样超得过爷爷设计的样式呢,他们只是守成,没有能力创新,突破他们的师傅,更不要说超越爷爷。有爷爷活在世上,继续吃这碗饭,就有无数新潮的家具样式从他手下流传开来,都是爷爷苦苦想出来的。爷爷做出来了,他的弟子见了,相继仿照着做。女儿家出嫁的双扇面的梳妆台是爷爷第一个做出来的。四个抽屉,颜色暗红的“北京柜”是爷爷从城里学来的,他做出来,是方圆第一个。经过他的徒弟仿做,在乡里流行开来。总之,是爷爷在开先河。他的那帮弟子,都是四五十的人了,还是老老实实,墨守成规,重复着从师傅处学来的那点手艺,不知道动手创造新的柜子椅子。年轻的时节,爷爷是赞成这一点的,这不更能凸显出他当师傅的能耐嘛。然而,年事渐高,爷爷眼看要退出这一行了。年岁不饶人,腿脚不灵便,干这活常常力不从心。得收最后一个弟子了。爷爷开始在周围物色可意的。

奶奶说这个老汉啊,他的心思重着哩。奶奶和爷爷在同一面土炕上睡了几十年,两个人的两鬓是同时泛起霜色的。她最明白爷爷的心思了。看架势,这回爷爷想收个不一样的。身子骨壮实,还得脑子好使,聪明伶俐。是能真正继承他衣钵的人。

爷爷以前的那些弟子,脑子实在,是学不来绝学的。精巧细致,技术含量高的地方,没有好脑子好心性是不行的。

尕师兄出现了。一开始我们不叫他尕师兄,那时节我们是第一次见面,怯生着哩。他是由一个女人领着,进了我们的家门。女人是远方一个亲戚。前十几年里,我们的日子紧巴,经常断顿。这女人的男人还在世,他们家道殷实一些,那男人为我们送过粮食。一共是三回。两回送的是洋芋,最后一回是麦子。用毛驴驮了,一路翻山越岭寻找过来,打听到我们扇子湾来。奶奶的几个娃娃就靠那口粮吊着命熬过了难关。现在,亲戚的女人和后人寻上门来了。女人说自打男人病故后,他们孤儿寡母的日子不好过,近来本家想占那十几亩土地,就想法子赶她母子出门。女人说她遇上了合适的人,想走一步。这儿子,最好的去处,莫过于上这里来学手艺。一来,可以暂时安身在这里;二来,将来成人后是个有手艺的人,能养家糊口,这样算是个最好不过的办法。

女人没有提及早年给我们送粮相救的事,也没有鼻涕眼泪地哭诉自己的难处。当着我们一大家子人的面,她表现得很镇静。娓娓地说了她和儿子当下的境况,完了,推一把儿子,说娃娃心灵着哩,听话,手脚勤快,是个老实娃娃。

尕师兄憋红了脸,低下头,左右两个手的指头在一起绞着。娘儿两人的衣裳都是旧的,洗得倒干净。尕师兄的右肩头有一块灰色的补丁,针线细密,看得出来,要补那么细致,是得花费一番心思的。

爷爷盯着那片补丁走神。半天,问一句:多大了?

十四,腊月过的岁儿。女人赶忙回答。尽管爷爷的喜怒依旧不形于色,我们大家还是从这不相关的话里听出了希望。

奶奶进来说饭熟了。端上了细长的浆水长面。大家吃饭。那娃娃不敢上炕。站在椅子边,从进门就站在哪儿了。爷爷说坐椅子上啊。他才小心坐了,只坐了半个椅子角儿。吃了一碗饭。尕师兄吃饭的时候,嘴角一抿一抿,一根根细长的面条就优美地滑进他嘴里。我们几个娃娃隔着门帘看,看到这里,跑进厨房哈哈大笑,还没见过这么忸怩的男娃娃,跟个大姑娘一样!怕的啥羞啊?我们就不理解了。姑姑帮我们母亲下面,觉得好奇,也想去看看。借着端饭的机会进去看了,回来给母亲学:怎样拧着身子坐了,怎样用筷子尖儿小心挑着面,吃、嚼、咽,都是没有声音的。真个比我还害臊哩!比画完,姑姑也笑了,说,咱大还没收过这么秀气的人哩,要能收下,可就稀奇了。

我觉得姑姑这个词儿用得太好了,最恰当不过。秀气,真是合适得很。

我们几个娃娃忽然担心开了。担心吃完长面,爷爷推开饭碗,捋捋长胡子,说可惜得很,你这个娃娃不是吃这碗饭的料,还是回去叫学个别的啥吧。算是拒绝了。求学的人带着孩子遗憾地离开。

自记事起,我见过爷爷拒绝人的很多场面。我们已经司空见惯,也就无动于衷漠不关心。那一个个五大三粗黑不溜秋的大汉子,就算吃不上这碗饭,去干别的,当瓦匠、石匠、井匠,都是不成问题的。那么好的身体,还愁在这世上活不下去吗。我们一直心安理得地看着爷爷大手一挥,好多人被挡在大门外面。我们甚至觉得就该这样的,没什么可惜。

可是,今天,我隐隐担起心来。忽然怕爷爷会把这个人也拒之门外。我们从第一眼就喜欢上他了。他发现我们几个娃娃在门外拽着门帘往里偷看,迎着我们的目光,轻轻笑了。笑得无声无息。大眼睛眨巴眨巴,白白的牙一藏一露,我们就开始希望他能够留下来。

爷爷把饭碗放下。伸手捋胡子。蓬松的长胡子像松鼠柔顺的尾巴,他捋一把。又一把。在思谋什么。坐在炕边上的女人只吃了一碗饭,抹抹嘴,死活不吃了。奶奶收拾碗筷,偷眼看爷爷,还在捋胡子。不知不觉间,那女人的眉宇间浮出一层细汗。

爷爷叫奶奶停下忙碌,把箱子里那条红绸被面拿来。奶奶愣了,一时回不过神来。要红绸子干啥?不收就不收,难道还要挂起红来表示拒绝吗?奶奶暗自嘀咕,还是过去开箱子。奶奶的箱子里收着好几条绸被面。爷爷每给人家盖起一座大上房,立木上梁那天,主家一定得宰牲挂红,以示庆贺。当天的饭桌上,大木匠爷爷能吃到一个鸡大腿。还能拿回一条绸子被面,是当做挂红的谢礼。大伙总喜欢送喜庆的大红色,多年下来,我家各个炕上的被子全变成红色的。红彤彤的喜庆色,连两个已嫁姑姑的家里也都有了几条红被面。奶奶说从现在开始,要给碎姑姑做准备,积攒几条上好的绸被面,这样姑姑嫁人时,就可以大方体面,红红火火地出门上路。

奶奶奉了爷爷支使,从箱子里抽出一条被面,放到爷爷面前。一屋子的人瞅着爷爷,这个老汉以往打发人可不会这样隆重的。他到底要干啥?莫不是记着当年的救命之情,送一条被面以示歉意。

爷爷下炕穿鞋,尕师兄惊得站起身。爷爷咳嗽两声,说娃娃我收下了,能不能学好,得看他的造化。你出门我们就不去送了,这个就当提前给你送行了。把被面郑重地递给女人。满地的人都吃惊了,怀疑自己听错了。原本盼望能收下这个娃娃,等到爷爷真的说收下,人心里又觉得怪怪的,觉得这事出乎意料。只有尕师兄的母亲,这个稳重的女人,表现得平平稳稳,起身接过被面,轻声道谢,然后告辞。

我们到大门外送她回去。这女人步行来的,回的时节还得步行。奶奶说天气不早了,要她留下,明儿吃了早饭再走。女人决意不留,说十里外的李庄有个姐姐,想去看看她。

女人走了。步子稳健,沉着。不慌不忙走过了山口,消失到山后去了。爷爷看着云雾缭绕的山口,叹了口气,说德山兄弟,身子那么好,说走就走了,人啊,活在世上,难预料得很。德山正是我们那已经病故的远方亲戚。

尕师兄落在众人后面进的门。进了门,爷爷正式宣布,他收下这个徒弟了。这个十四岁小名尕子的男娃娃,从此以后,要在我们家吃住,过活,成为我们当中一口人。爷爷指指我们几个娃娃,说你们几个一块儿长吧,赛麦、金花就喊他尕子哥哥。母亲扑哧乐了,说我的娃这回多了个哥哥。我们都乐了,我们没有哥哥,早就眼热有哥哥的同伴。尕子给我们当哥哥,我当即就高兴起来。可是,我听见身边的姐姐鼻子很重地哼了一声,掀门帘子出去了。她不想认这个哥哥?当天夜里,姐姐就教训我,不准我把这个白脸娃娃喊作哥哥。那喊啥?总不能叫尕子吧?我们又不是大人,可以随便呼喊别人的名字。以年纪论,他也当得起我们的哥哥。

那你就把他叫师巴巴去吧!姐姐撒气地说。这倒提醒了我。爷爷那些大弟子我们都喊师巴巴。这个年岁小的尕子,干脆叫他尕子师兄得了。事实上喊师兄的也就我和几个妹子,姐姐从未这样称呼过尕师兄。尕师兄好像也不生气,只是尽量躲着姐姐。

尕子师兄被我喊着喊着,为了简便,就省去那个“子”,成了尕师兄。

尕师兄就这样留在了我们家,和我们一起成长,可能直到长成一个大男人,娶媳妇时节才会离开我们。

奶奶当时喊姑姑去打扫碎巴巴住的高房子,拾掇了给尕师兄住。碎巴巴念书去了,住在学校里,只有寒暑假才回来住几天。他的高房子里到处都是书,炕上有书,桌子上堆着书,连枕头也是拿书代替。他不许别人随便进他的屋,动他的书。他的高房子就长久闲置着。姑姑洒扫时,居然从炕旮旯儿里扫出好几条毛蚰蜒。我们平常见了毛蚰蜒总是想法捉住,用脚碾死的,奶奶说不然它会钻进人的耳朵里,造成大病。姑姑对着几条浑身是腿慌忙逃窜的毛虫子手脚发软,不敢上前去捉。正犹豫着,一个细长的胳膊伸过来,一连抓住三条,捏在手里,又捉。完了,放在地下踩,踩成了一团烂泥。踩完,对着发傻的姑姑咧嘴笑。姑姑看清帮忙的正是刚来的尕子。他是来帮姑姑搬书的。

姑姑发现这个脸色白白的娃娃,心肠倒硬得很,禁不住惊呼你胆子不小嘛,没看出来!

尕师兄微微笑,笑容里有着些讨好的意味。

两个人把书从炕上搬到桌子上,码放整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