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下来,我们围在上房里听大人们拉闲话。爷爷面前的方木桌上,放着一个高高的灯架。这灯架样式古朴,做工细致,是爷爷用一些边角木料随手雕刻而成的。最底是一块四方木头,木头中央镶嵌一根一尺来长的铁丝,铁绳拧成麻花状,顶端高高擎起一个莲花形灯托。灯托中间凿出一个圆圆的坑,灯盏就放在这坑里。整个灯架最漂亮最吸引人的地方,就是这莲花形的灯托。爷爷用凿子一点一点凿出了莲花的形状,凿得光滑细巧,一片一片花瓣历历可数,盛开的花朵中心点起的那粒星火就是我们煤油灯盏的灯芯。火苗下的人脸上都被灯光涂抹上一层色彩,是梦幻般的色彩。
我们都喜爱这灯架。我和姐姐尤其梦想爷爷能再做一个,分给我们,我们好放在我们睡觉的房里。我们就可以在漂亮的灯架擎起的灯火映照下,听父母絮絮叨叨议论家长里短,我们在被窝里渐渐沉入梦乡。那一定是十分美好的感觉。可是,灯架只有一座,在爷爷奶奶住的上房里。要爷爷再做一座,谈何容易,爷爷做这类小玩物,凭的全是一时兴致。兴致上来,没人要求他随意就做了。他没心思,我们央求上十遍八遍也是无济于事。事实上我根本没有去央求他,只在他高兴的时候乘机嘟囔过一回。他没反应,我就不敢再啰唆。爷爷的脾气比三伏天的雷雨还暴烈,惹翻了他可得吃不了兜着走。
我想自己动手做个灯架。求人不如求己。我便留心收集合适的木料。我得从爷爷扔下的边角料里寻找,找个四方的底座,一方木质结实的木墩,还有一些零碎的用料。边角料里有的是合适的零碎,难找的是一方大小合适的灯托料子,得结实,耐得住斧凿的雕刻,最好是杏木。杏木青中泛紫的色泽给人一种油津津的感觉,凿刻出的花形圆润饱满,几欲逼真。杏木不好刻,木质坚硬,一般刀斧对付不了它,况且是这么细致的活计。可只有杏木雕刻出的花形,才具有栩栩如生的神韵。杏木的方块不好找,主要是因为爷爷今年还没有做案板,一直在做门框和窗框,桌子、柜子、凳子、书架,什么都做,就是没有请做案板的。只有做案板才用到杏木。杏木的案板擀面光滑干净,不起木屑,耐得住刀刃的切刮。
方圆的人家几乎都有了像样的案板。请爷爷做案板的就鲜有人家。其间,爷爷做过一个柜子,带暗仓的那种。柜面就用了结实的杏木。那男人说他女人要在上面给鸡剁食,就要求做结实些。他扛来的木料是从旧柜上拆下的板子,爷爷掂量一番,依照木板的尺寸做起柜子,连一寸也没有余出。我寻找的木块就耽搁下了。
这事一耽搁就是大半年。尕师兄都进门了,我还在留心寻找。大师兄一眼就喜欢上灯架了。白天的时节,他怕生,加上天气亮,使他没有留意到放在柜角的灯架。等到暮色落下,点起灯来,他才看见。他睁大眼好奇地望着,眼皮眨巴眨巴,神色间流出明亮的喜悦。这灯架将一盏平凡的油灯衬托得分外漂亮,简直就是一件艺术品,连本来昏黄的灯火也显得瑰丽辉煌。
大家围在爷爷身边,一年里难得有这样安闲相聚的时刻。现在是深秋时候,天气一天比一天凉,地里庄稼早收割完毕,碾打扬尽,装进口袋。洋芋也挖了,堆放在很深的窖里。秋高粱也杀了,高粱捆子立满了地,远远看去,像一个个肃然站立的人影。
秋雨多,等交上冬,气候干燥时节还得挖起牲口圈里的粪土,堆在大门外,细细砸碎。一年的农活也就忙到头了。年年这样,随着时令变迁进行不同的劳作,大家已经习以为常。该忙时,深更半夜起来,顶着星星干活,忙得昏天黑地。农事清闲,便抽空好好缓缓,让身心舒缓舒缓。晚秋是个难得的歇缓时节。一家人难得这样团聚在一起看星星说说话。听爷爷讲些古今奇闻。爷爷本人就是方圆少有的奇人。木工这行,样样精通,还会念经,一本很厚的《古兰经》,他能一口气念几个小时。还擅长打算盘,能说会道,肚子里装满了各种奇闻逸事。他讲起古今,不急不躁,娓娓道来,真正引人入胜,叫人一心陶醉其中。
灯架上这盏灯的灯芯比别屋的灯芯粗壮,也挑得高,灯口上装个玻璃罩子。微风不停吹拂,灯火在罩里摇晃,却始终不会熄灭。有飞蛾小虫不断飞来,在灯罩上撞着跟头。灯火一如既往地亮着。这样的亮度,与我们这里惯常的平凡日子相比,实在奢侈了些。没有人家会轻易舍得将灯芯挑到这么大。过日子嘛,总得讲求个精打细算细水长流才行。我们的日子一直都是细水长流。我们厨房偏房里的灯,一律是细细的捻子,昏黄的一点光,仅仅能让我们在灯光下完成洗锅脱衣睡觉说话这些活计。姑姑喜欢夜里挑灯做针线,爷爷起夜出去看见了,必定会唠叨半天,说这败家子糟蹋煤油哩,不当家不晓得柴米贵,我这个掌柜的难当啊。
话虽然这样说,爷爷在家的日子,他上房里的灯比哪房都亮。比任何时候都亮。不用爷爷发话,奶奶寻根针来,在头发上抿抿,抿得凌厉了,挑那灯芯,挑起一截来,灯光明显变亮,亮得简直奢侈。奶奶不忍心,用针尖往下压压,试图稍微压小一点。爷爷不依了,放下盖碗茶,说哎哎哎,叫亮着,亮着,亮着好。奶奶这才盖上灯罩,嘴里絮絮念叨着,似乎还是不忍心。
爷爷的房里有了明亮又特别的感觉。主要是这个灯架,把灯火擎起,高高在上,高高在上的灯火与寻常的灯火就不一样了,不寻常了。
尕师兄盯着灯火瞅。眼里流露出稀奇。这灯罩是老辈人手里传下来的,看着就稀奇。灯架还给上了漆,漆得黄灿灿的,取下灯罩,灯架上摇曳的灯火,就像开在莲花心里的一朵花。奶奶把灯罩罩上了,尕师兄的目光情不自禁地惋惜了一下。他的目光还留恋着被灯罩罩去的那一点灯火。爷爷开口了,尕娃,你看这个灯架,做得咋样?爷爷的口气和蔼得出奇。
这灯架,是你做的?尕师兄上前一步,惊奇地问。他的脸被火光映着,一半明亮,另一半落着大片阴影。呵呵,不是我做的,还能是谁。你尕娃可要好好儿学,比这难的都做得出来,你要是耍打溜手,三心二意,我就打折你的尕腿。爷爷的口气忽然严厉起来。
满屋子人哗啦啦笑起来。尕师兄也笑了,脸庞红红的。第二天尕师兄就跟上爷爷学木工了。这时爷爷做的是一个柜子,尕师兄跟在身后,他的木匠生涯正式开始。
我照样给爷爷按木头。我干这活计好几年了,从穿上有裆的裤子就开始了。爷爷做木活,改下的板、条条框框之类,上了胶,得在日头底下晒一晒,晒的时候,就得一个人在旁边扶着木头,这样它们不至于跌倒散架。爷爷做家具一般不用钉子钉,上过胶,看看干得差不多,就合卯。该用钉子的地方,用的是削得尖细的木钉,蘸上胶,打进去,等干好,比真正的铁钉子还牢实。铁钉耐不了年月,会生锈,木楔子不会生锈,除非年深日久,和家具一起烂掉。
胶熬在三脚架上的胶锅子里,底下用刨花碎木头烧,胶就熬得咕嘟咕嘟翻跟头。据爷爷说这是驴皮胶。驴皮胶透明中带着些微红,味道一点也不好闻,我最不喜欢闻到驴皮胶熬透时散发出的浓烈气味。
熬胶的活一般由爷爷亲自动手。这天,爷爷说尕娃你去熬胶。尕师兄就过来熬胶。他不知道怎么熬。爷爷没有教他,而是在一边推一块板子。我爷爷脾气古怪,话少,尤其干起活来,嘴巴会一直紧紧闭着,严肃得不得了。如果我们出门在外,被别人请去做木活,爷爷熬胶,恰好主人家的娃娃哭闹,掌柜女人怎么也哄不乖,爷爷冷不丁就开口说话了。他狠声说再哭,哭就拿驴皮胶糊上你的嘴。抱来,抱过来我给上胶!那娃娃看一眼热气腾腾的胶锅子,马上就乖乖的了。我知道爷爷在说耍话,可我也怕那滚烫的胶水水子,老担心有一天爷爷不高兴了,会像粘木板那样,把我的嘴巴也给牢牢粘上。
尕师兄过来一阵了,转悠着,弯腰倒腾。尝试一阵,又直起身来。终于,他转脸看着我,脸上是祈求的神色。我明白他的意思,他在向我求救,这胶怎么熬?是啊,没干过的人,还真的摸不到门道。爷爷进屋去了。尕师兄帮我按住木头,我溜过去把胶锅子架上三脚架,放适量胶块,倒上水,让尕师兄去烧,边烧边搅,熬出黏性就行了。尕师兄按我说的,拾一堆刨花,在三脚架下生起火。刨花都是从干燥的木板面上推下来的,一个个卷儿泛着光洁柔和的光,遇上火扑花花燃烧,火苗蹿起来,火就呵呵地笑。
尕师兄成功地熬出他的第一锅子胶来。爷爷用到胶,过来看,用筷子搅搅,胶水不稀不稠,恰到好处。爷爷不作声,往木板上刷胶。几块木板粘到一块了,他才歇下,擦一把头发丛里渗出的汗,说尕娃不是吃糊糊饭长大的,摸得着门道。这几天,先把那一箱子家当认认,看都叫个啥,干啥用的,你先记下了。
当然还得我教。尕师兄这人真个心灵着哩,他看出我懂得这些。谁叫我自小生长在这个家里,听着爷爷叮叮当当敲打各种木头的声音,听了一年又一年,才渐渐长大。拉锯发出的沙沙声,钻空时钻子上的皮绳拉得吱呀吱呀响,推木板时推刨下的刨花儿吃儿吃儿像一个个大泡泡从娃娃的口里吐出来。这一切,我是那么熟悉。对着一堆木头,一堆改成的板子,不用爷爷说,我就能大略猜出他要做什么家具,包括形状、高低等。
尕师兄拿着一件家当来问我,他脸上带着难为情。他一定觉得向我讨教是件很不光彩的事。他比我大着好几岁,在他的眼里,我只是个连鼻涕也擦不干净、拖着短辫子的黄毛丫头,我的碎巴巴他就不屑于向我讨教什么。
尕师兄闷头举起了一件家伙。斧头,我说。我已经按着木头站了好几个小时,双腿麻木,身子僵硬。长久不说话,连吐出的气息感觉也是僵硬的。
尕师兄举起的是一柄板斧。爷爷一共有大小三把斧头。最大的,砍粗大的木头。中不溜儿那把宽刃、极为锋利的,是用得最频繁最顺手的一把。另外一把小巧得有些玲珑、不常用,只在做一些细巧精致活计,比如女人的粉盒啊、梳妆台啊、木梳子啊一类时才用。尕师兄拿起的是那把中型斧头,斧刃白晃晃,泛着森冷的光。他吹吹利刃,伸指头探试刃口。太快,差点伤到他的手。看着他抽手吸冷气的举动,我偷着笑。他这么外行,伸着指头就去试刃口,没伤到皮肉还算他眼明手快呢。爷爷试斧刃的法子简单安全,拔一根头发,往刃口上吹,发丝迎风就断,说明刃口锋利,可以使唤,这叫吹毛利刃。
尕师兄他不知道这些。他吹吹自己差点受伤的指头,抡起斧头,做出砍的姿势,当空砍了几下,样子像碎的小人书上那个叫李逵的粗汉子,他抡板斧的情景与这差不多。我忍不住笑,做木活可不是杀人,抡圆了就砍。爷爷使唤斧头,抡得不高,力道都是藏在轻轻一掷之中的。落点准、狠,一斧有一斧的效果。做木活,有时候用大力气,可以粗枝大叶地进行,有时又讲求分毫不能差错的精准。这个完全未入门的尕师兄,要学会那么大技能,恐怕得费一番力气了。
记得刚开始练习按木头,我可流了不少眼泪,眼泪汪汪扶着几片木板在烈日下烤晒。我不止一次想过,如果爷爷将大刷子一刷,往我头上身上涂一层胶,等木板上的胶晒好,我自己肯定也会被晒得成了胶人,变成一块流着胶水的板子。爷爷见不得眼泪,冲我吼,按一阵木头,有那么苦吗,尿水子淌,淌了顶啥用哩!硬生生把我的眼泪给吼回去。
万事开头难。我静观尕师兄的这个开头。他和我不一样,他是来学艺掌握本事的,我是个女子,长大了不当木匠,只是爷爷手下缺人,需要个打杂帮忙的,就叫了我。木活上的行行道道,往深处去,我全然不懂,我只是掌握到一些粗浅学问,是皮毛。长期耳濡目染无意中学来的。爷爷没有刻意要求我学会这些。他只要我给他老人家把木头按得稳稳当当的就可以了。
尕师兄将三把斧头都拿出木箱,对比着观察。斧头他是认得的。这里人没有认不出一把斧头的。这用具日常用。看过斧头,他又拿出凿子,也是三把,大小不同,刃口宽度不一。
凿子。我忍不住说。凿子。尕师兄重复。接着是锯子,长锯、短锯。钻子,大的、小的。钉锤,墨斗,吊线葫芦,尺子。尺子中有直尺、卷尺、三角尺。钳子,推刨。如果尕师兄是个变戏法的,爷爷的这个大木箱就是个神奇的魔盒子。一阵工夫,尕师兄取出一大摊子家当。刨的、钉的、挖的、凿的、量的,各式各样,种类繁多。尕师兄惊奇得手在发抖。其实更长的锯子和平钉,由于大,箱子里没法放置,立在外面。还有板凳,一大一小,两条,也是做木活必须用到的用具。它们出门走远路没法带,放在家里。到了别人家,爷爷首先要求掌柜的去借板凳。盖房的话,还得用到梯架。
尕师兄利用半天时间,将家当的名称记了个差不多。这其实不难,难的是学会使唤它们。当木匠,做一辈子木活,其实就是一辈子学习使唤这些家当。高明的匠人正是利用这些普通的家当,做出世上好看的木器。
爷爷带着尕师兄正式学艺了。教他拉大锯,对付的是一根粗壮圆木。爷爷打上墨线,大锯就要照着墨线往下锯。锯齿按上木头,爷爷一头,尕师兄一头,握着锯子,一扯一送,拉锯声响起来了。一来一去,一轻一重。噌噌……沙沙沙沙……噌噌……沙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