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文化海原
19070600000042

第42章 附录二

海原的门与人——《西海固的事情》之三

摄影/沈克尼撰文/石舒清

这张照片上,这个以特别姿势,立站在老门旁的小姑娘,多么像朽木上悄然开出的一朵小花,看着这衰朽的门,望着这门内莫测的深黑,我就想,落生于这样的屋子,并在这样的屋子里一天天一年年长大的人,该是很有来历很有根基的吧。虽然我说不上来历是什么,也讲不清这根基究竟好还是不好。

这组照片里,我最喜欢的是有小女孩出现在门口的两张。

我在想着这是什么原因。

是因为她们是老旧里的一点新意?是衰朽中的一线生机?

人的感受和直觉是不可分析的。

我觉得我很喜欢她们的那种状态和神情。

和另外几张照片里出现的小孩相比,这两个小女孩显得大方而又坦然,她们的眼神里也有着些许猜测与打量,但是没有畏怯和疑惧,你看这个立在老门边的小姑娘,她双手顺势插在衣袋里,足蹬皮鞋,衣着得体,加上串珠的手镯和别致的耳环,简直就使她像个小模特。我久久地端详着这张照片,端详着这照片上的小女孩,猜想着她的现在和未来,我想虽然她是生活在这样一间黑乎乎的几乎一无所有的屋子里,但这里一定有着某种很重要也很宝贵的东西,在时时处处给她以滋养,时时处处将她塑造并保护着的。

另一个小女孩就更显得小,她一定在院子里正独自玩耍着,忽然听到了什么动静,于是跑到门边来打量了。这小女孩攀着门框的姿势,她向门外的那一望,看上去让人心痛,这一眼,她究竟望到了什么呢?她那颗小小的心灵究竟得到了怎样的印象和慰藉呢?门破得不成个样子了,歪斜在了一边,得用绳子将它缚系着了;门上面的墙也裂开缝隙,显得多么危险。但这些似乎都和小女孩没有关系,院子白净而辽阔,她只是玩着她的罢了。

但是,真的和她没什么关系么?

说不清为什么,小女孩那骤然跑来,临门一望的神情,使我觉到一种莫名的揪心似的疼痛,我祈愿她这一望,望到她所向往的一切吧。

这两张回族老太太的留影就显得宁和也泰然许多。尤其这位从医院里走出,前来招呼客人的老人,你看她把自己拾掇得多么家常而又出众,说这老人是从天堂里走出来的,我们也不会有更多的异议吧。这样的一个亲和又尊贵的老人,让人觉得,即使任何一个了不得的人物来到她的门上,也不会使她显得局促和慌乱;即使多么了不得的人物来到她的门上,她都会像我们现在所看到的这样,郑重而又欣然地迎出来,将陌生的客人大大方方迎请进自家的小屋里去。院子里多么白净,同样白净的门帘像是领会到了主人的盛意,不待掀帘,自己就高高地飘扬起来。好像它和老人早就习惯了这样的默契似的。

在这里,我觉得欣慰的一点是,我从老人的身上看到了一种主人的自尊和气质,我觉得这一点很是重要。在自己家里,在自己的土地上,做得像一个主人一样,难道这还会是一个问题么?这的确是一个问题,许多人,许多时候,在自己的家里,在自己的土地上,其实都是做不了主,也难做出主人的姿态的,这样的例子当然是举不胜举。

在西海固,门庭可能像我们所看到的这样,有些不如人意甚至同于儿戏,但有一样可尊贵的,那就是人,像这个回族老太太一样勤兢、本分、安详而又自尊的人。

这个门在哪里呢?

这个门就在眼前,它就是这样的。

在院墙中间放着一堵墙,豁然显出一个开口来,就算是门了。这样的门,永远是敞开着的,时时可以来去自如。

这也许是世界上最方便的门了。

主人敢开这样一个街门,他的胸襟和气度一定是很不一般的吧,可惜这一刻不见他在门口立着。

但即使这样的门,偶尔也还是有点禁忌的,怎么着来表示呢?就像照片上这样,用一根红绳绳拴系着红布条,就这样横悬在门上,什么意思呢?意思就是家里或大人或娃娃有了什么不对活(意即有病),正在请高人看着,不敢惊动,请各位亲朋路人见红布条自动止步,切莫入内。这么一小片不起眼的红布条,会起作用么?作用不小,至少比高门大锁要有用得多。即使小偷到这样的门口,也会约定俗成,悄然离去。沈克尼先生这幅作品使我想起摄影家李少白先生拍摄了系列的《看不见的宫故》《看不见的长城》。看不见似乎更耐人寻味。

我记得我们小时候去谁家玩,或者尊父母之命去谁家借这个借那个,到门上,只要看到门额上悬有一片红布条,就会戛然止步,好像再往前走一步就是深井悬崖似的。

民间的种种允许和禁忌,都是来历既久,深奥莫测的,不知道他们的允许有多么宽仁,也说不清他们的禁忌有多么严威。

我把照片放在桌面上看着,久久看着那片红布条好像轻轻地摇荡起来。我由起初的会心一笑转得沉思起来,我忽然觉得,在我所看过的一个个门里,最是这个开形之门显得最像是门,也最有力量,好像门的本质和要义正贯通融会在这根红线和这一小片红布里。

正是这个门的出现,使得刚刚给了我厚朴乐天感觉的西海固人,一下子在我心里变得沉重且严峻起来。是的,这不是一根简单的红线和红布条,对着它们,是不该笑,也实在无法笑的。

注:沈克尼,宁夏民政厅副厅长,民兵预备役大校军衔,具有丰富的军事知识和野外生存经验。因工作曾在海原农村生活多年,一直将海原视为自己的第二故乡,自称半个海原人。酷爱摄影艺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