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名杂文家、时评家。1952年1月出生于湖北省仙桃市。毕业于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1995年加盟南方报业传媒集团,现为高级编辑。杂文集《一个人的经典》获全国第三届鲁迅文学奖。
“曾志伟”的得意和麑的缺席
接连把四部“贺岁片”都看了。本是想放松,才看无厘头的东西,却忍不住说点不那么轻松的感想。
最无厘头的当然是赵本山公司投资、小沈阳主演的《大笑江湖》。编剧宁财神成名作《武林外传》就是恶搞金庸等人的武侠“经典”的,其祖师是周星驰——星爷的电影《功夫》就是解构所谓“大侠”及“武林秘籍”的。《大笑江湖》的搞笑台词有很多,网友整理出了数十条。比如,“我是一个很有深度的人,因为我住在地下室”“眼看快奔三了,可是还没二够”是语言的幽默;“上帝是公平的,因为他对每个人都不公平”则是怨天憎命的;“你可以不买房,除非你摆平丈母娘”“喂,哪个单位的……”“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今天抢劫,不许不给,谁要反抗,让他见鬼”明显是愤世嫉俗。
叫人难以忘怀的则是这样的一段话:大内高手“曾志伟”奉命除掉“小沈阳”,让神农教的一“侠女”扮成“小沈阳”爱恋的月露把他引来险地。那个武汉口音的女子完成了任务,“曾志伟”不仅不兑现约定的条件给她解药,还要结果她的小命。他得意地对那个受了骗的武汉姑娘说:“不是我言而无信,是江湖太险恶了!”“曾志伟”做了亏心事,还得意洋洋;什么罪恶感、羞耻感、怕下地狱的恐惧感通统没有!你受了骗,只怪你太年轻太幼稚太轻信,不懂江湖……听“曾志伟”那狰狞的笑声,我笑不起来,反而很沉重,就像看赵本山的小品《卖拐》一样。你能说是宁财神在瞎编吗?如今奉行“曾志伟”这种逻辑的人和事太多了!
随手举个不算极端的例子:湖南省冷水江市人事局局长曹长清的儿子在外地读大学,要到2011年夏天才毕业,但早已被安排进了家乡冷水江市财政局所属单位工作,享受事业编制。网帖爆料称,此事经过了该市党政领导的批准。该市人事局一位副局长回应媒体时,大言不惭地说,“如果这个事你们查,还多的是”。从这个回应里,你能听出一点不好意思的意思吗?有的是气壮如牛。
你不能说他讲的这种事要查多的是没有事实依据。事实上,随后就有媒体曝光湖南省怀化市鹤城区人事局在近期的事业单位人员招聘中,将照顾公职人员子女公然列入招聘条件,并在受舆论质疑时称“具体规定是领导定的”。当然也不是湖南一地有这种所谓“官二代”优先的做法,稍前报道的相似案例有福建的,稍后有安徽的,可谓层出无穷。
即便“执政为官”是普遍的官场潜规则,就能赋予上述做法合法性与合理性吗?如果说“你们何必少见多怪,不是我们搞特权,是现在的官场太腐败了”,这同“曾志伟”上述说法有什么区别?违反招聘的有关法规是违法犯罪;对上级的乱命明知不对也执行,违反了《公务员法》,同样罪责难逃。
但更重要是,这种给特权思想和行为助桀为虐者,这么理直气壮,其良知何在,他们还有公平正义感吗?
说到良知,就回到关于四个贺岁片的话题。姜文导演的《让子弹飞》是政治寓言,议论已很多,本文从略。冯小刚导演、王朔编剧的《非诚勿扰2》,想玩点人生哲理和新鲜场景也未尝不可;我只觉得让急于把“舒琪”这碗生米煮成熟饭的“葛优”,试婚就扮生活不能自理的老人而令人厌倦,这太不合情理——如果是“舒琪”追他而这么考验她倒还差不多。
且说陈凯歌同志的《赵氏孤儿》,我不知他玩深沉的新意何在。大概就是比起《史记·晋世家》的有关记述和同名京戏来,不那么忠奸分明了吧。相国赵盾让他年轻的已贵为“驸马”的儿子,取代久经沙场的大将军屠岸贾做统帅,令后者嫉恨灭其族乃权臣争斗的常情,而屠岸贾教养“武儿”待他本来不薄,最后赵武要报仇杀他时,他再三再四相让而致殒命,教人觉得他根本就不自私狠毒。最让我遗憾的是陈凯歌的电影完全抹去了《史记》与京戏里都有的勇而知礼的义士鉏(音锄)麑(音迷)这个人物。赵盾多次劝谏晋灵公勿施暴行,灵公派力士鉏麑去刺杀他。鉏麑清晨前往相府,见赵盾盛服而坐假寐待朝,鉏麑不忍心杀死这么忠于国事的大臣,思“杀忠臣,弃君命”,都是罪过,遂一头撞死在赵府庭院的槐树上。鉏麑,不过是一介武夫,其于赵盾,无恩怨之可言;况奉君命而往,却“不忍贼民之主”,用今天的话说,这是个多么有良知的人啊,视道德律令高于君命,更高于自己的生命!与“曾志伟”这种将作恶的责任全推给“江湖险恶”,并以助恶为乐的恶人相比,人格有天壤之别。
鉏麑的缺席久矣。像宋襄公那样谨守敌军未成阵不进攻的礼法,在春秋时代会被认为仁义,在战国以来多被讥为愚蠢;讲权谋讲奸诈的《孙子兵法》、《三十六计》被视为智慧。春秋时期有孟子说“,行一不义,杀一无辜,而得天下,不为也”;今天有昂山素季说,追求正义的目的不应当采用不正义的手段(更勿论不正义的目的,根本就不应发生)。在“成则为王败者寇”的社会,有多少人听得进去呢?于是“,曾志伟”们竟然志得意满了,岂不可畏!
孔夫子论“卡扎菲”
同事蔡君近日送我一本便携的《论语》小册子,文白对照,中华书局2006年版。有空便诵读起来,才读三章,多疑好辩的我,便对译文有些段落不以为然。
《为政第二》篇第十三段:“子贡问君子。子曰:‘先行其言,而后从之。’”译文是“子贡问怎样才算是君子。孔子说:先实践所要说的话,然后再把话说出来。”凭我阅读古文形成的直感不该这样译。我想是,君子之德如风,“君子”带头践行自己提出的那些道德口号和行为准则(好比如今之“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立党为公,执政为民”),那么,“小人”们(部属、民众)就会(或才会)追随他。这个“从”字就是“人”跟着“人”呀,“之”指代前面说的“君子”嘛。请看这《为政》开篇第一段“子曰:‘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北斗星),居其所而众星拱之。’”讲的就是,为政的领导(有德)与群众(就会信从)的关系。孔子答“君子”这一段,怎能解释为个人修养(言与行的关系)?我找来朱熹的《四书集注》及中华书局出的康有为《论语注》和杨伯峻先生的《论语译注》参读,三大权威对此段都解为自己先做到然后宣之于口的意思。虽知译者有所本,我还是认为我的解释更符合字义、语法和全篇宗旨。
我特别想辨析的是《八佾第三》篇的第五段:“子曰:‘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亡也。’”我看字面,意思是很显豁的:“亡”的字义不是“灭亡”而是“无”,这个“无(君)”与上文的“有君”构成对比;两个“之”字的作用都是取消句子的独立性,使前半句以“有君”为中心词,后半句以“亡(无君)”为中心词,全句主干就是“……有君不如……无君”,省略号部分用今人的话来说就是定语、特定的限制条件;全段换成现代语辞意思就是,野蛮的有君主统治的政权,不如开化社会的没有君主统治。
但是看手中小册子,这句是:“孔子说,就连夷狄之国都有君主,不像中原各国,君主已经名存实亡了。”全句的意思就是强调君主对于国家的极端重要性。显然,孔子的原话是不具有这个内容的:第一,“亡”强解为“名存实亡”有什么依据?第二,“夷狄之有君”本非一句话(接下来必须说怎么样),咋就变成了“夷狄尚且有君”这样一个完整句子呢?再看《八佾》全篇,前四段及后面几段都是讲礼乐制度之于天下国家的重要性,开篇即斥季氏不守礼制“八佾舞于庭”之不可容忍;第三段讲“人而不仁,如礼何?人而不仁,如乐何?”人,包括君主,如若“不仁”,残暴无道,陷国家与社会于野蛮,他就不配言礼不配言乐;这样的君主连“人”都不配,有君当然就不如无君了。
再看三大权威之注释。“康师傅”旁征博引,解此句主旨为“若乱世野蛮有君主之治法,不如平世文明无君主之治法”。他在这段注文中所谓“文明世人权昌明,同受治于公法之下,但有公议民主,而无君主”,明显是要宣传君主必须用立宪立法管着的思想,“六经注我”的气味太浓,不可轻信。但看杨伯峻先生译此句:“孔子説:‘文化落后国家虽然有个君主,还不如中国没有君主哩。’”而朱熹集注此段,引吴氏说“亡”通“无”,然后引“程子”与“尹氏”之解,便是本文前引的这个论语小册子译文所据。蔡君赠我中华书局的这本小册子封面与版权页都没有译者姓名,“出版说明”说是约请一个叫“张燕婴”的人用白话译的。不是我只认大家,我看还是杨伯峻先生解得在理。
请看孔夫子一贯的思想。他“三日无君”便会惶惶然,那是在寻找用他之才的主公,并非觉得暴君、昏君也比无君好。他虽然不像老庄那样有“无政府主义”思想,但痛恨暴君是无疑的,所以他编的《书经·汤誓》有“时日曷丧,予(余,我)及汝皆亡!”这样表示愿与暴君同归于尽的句子;《诗经》里有《硕鼠》《相鼠》等诅咒残暴统治者的篇章。事实上身处“礼崩乐坏”的时代,他致力于“克己复礼”,认为“悠悠万事,惟此为大”,这个文化制度至上论者,怎么可能认为有无君主是文明与野蛮的分界线呢?同在《论语》里有一段“子贡问政。子曰:足食,足兵,民信之矣。子贡曰:必不得已而去,于斯三者何先?曰:去兵。子贡曰:必不得已而去,于斯二者何先?曰:去食。自古皆有死,民无信不立”。他说不得已时,宁肯去掉保卫国家与政权的武装,然后宁肯停止食品供应,也不能失信于民(与我们熟悉的《曹刿论战》说法差不多,而与于丹的曲说不同)。显然他认为维护仁义礼智信这些基本的社会价值观高于一切。
社会文明的价值高于野蛮的政权及君主,早已为中外历史所验证。中华历史上“夷狄”多次入主“诸夏”,宋之亡于金、元,明之亡于清,最后入主的“蛮族”都被同化了。
观今日世界,利比亚的统治者卡扎菲,40年多年以来,以“人民的兄长,革命的领袖”自居,所谓“世界第三理论”说的比唱的还好听,做的却是家族及亲信聚敛财富,剥夺民众权利,残暴镇压示威抗议民众,不仅激起了本国民众起义,也遭到阿拉伯各国的一致谴责,联合国安理会一致通过对卡扎菲政权的四项制裁措施,联合国大会协商一致通过决议暂时取消利比亚联合国人权理事会成员国资格。一贯的“反美英雄”、伊朗总统内贾德这回不避与美国立场一致,谴责卡扎菲道:“一个领袖怎能让他自己的人民陷入机关枪、坦克和炸弹的弹雨呢?一个领袖怎能炸他的人民然后说‘我要杀说话的人’呢?”
老卡的所作所为,不是很能证明孔夫子讲的道理“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亡”吗?有那样野蛮残暴的统治者,还不如没有他而让国家保持基本的人伦关系和社会秩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