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诗的故事情节反映了中古波斯社会已经达到封建社会中期的经济文化发展水平,商业和手工业发达,城市经济繁荣,整个社会物质财富丰富,还有文化风貌、教育水准体现了封建社会中期的水平。例如,诗中写道,不仅蕾丽和马季农是同学,同校读书,“还有好几位姑娘并肩读书,她们是男孩们的同窗”,这些说明了当时社会普遍的男女同校与教育普及程度。
因此,当时占据统治地位的是典型的封建社会思想道德观念,人们讲究婚姻门当户对,媒妁之言,儿女作为父母与家庭的私有财产,只有遵从家庭与父母的意愿,没有自主恋爱的选择自由。因此,蕾丽和马季农的悲剧,实际就是一对年轻人超出时代的自由恋爱不能见容于封建社会的传统道德观念造成的社会悲剧。诗人没有把这一爱情悲剧简单化,而是将悲剧的根源归咎于封建社会的传统道德、习惯势力与包办婚姻。通过这一悲剧强烈地控诉了不尊重人性权利、爱情自由的封建社会,谴责了制造悲剧的传统道德观念、封建包办婚姻,歌颂了青年人追求坚贞不渝的自主爱情,反映了具有现代意识的爱情理想与封建势力之间不可调和的冲突,从而把爱情题材与社会问题联系起来,使长诗具有了鲜明的反封建倾向。正如内扎米在“序诗”中写道:“多少人歌唱过情笃意长,但是无人唱出这番新的意象。”的确,在古今中外着名的爱情诗篇中,这首长诗可以称得上是具有“新的意象”,它新在当西方尚处于中世纪茫茫黑夜中时,内扎米最先唱出了现代性爱与人性解放的主题,最早发出了对封建社会的抗议之声。
伊朗学学者萨法博士曾经概括:“在波斯诗歌史上,内扎米是创造出艺术上最完美的人物形象的诗人。”在内扎米之前,波斯诗坛是以抒情诗、哲理诗为主的,菲尔多西的《列王纪》歌颂的是王公将相与神话英雄,是内扎米把描述的角度从神话传说转向现实生活,从王公贵族转向平民百姓,塑造了两个生死相爱、真挚感人、性格鲜明的艺术形象。蕾丽和马季农的悲剧形象在中近东几乎家喻户晓,马季农甚至成了“情痴”的代名词。对于同样是坚持忠于爱情的一对恋人,为了在形象上彼此区分,各具特色,作者有意使用了各种不同的艺术手法。对马季农的描写是集中采用大量篇幅(占全诗篇幅50章中的36章),详细描写其外在的言行经历,表现其为爱牺牲的一系列悲惨遭遇。随其足迹所至,展现了多方面的社会生活,这是符合当时波斯的社会现实及作为男性人物的身份地位的。而对于蕾丽而言,她属于没有独立社会地位、无法自主命运的更加不幸的女性,她的天地只有家庭居室与庭园,因此与马季农相反,诗人没有大量描写她的外在言行,而是集中在少量篇幅(仅占全诗篇幅50章中的10章),集中笔墨深入其内心世界,更精炼、更细致地描写其内外交困、忧心如焚的处境与心理活动。如:“我试试忍受着这两种磨人的痛苦,进退两难,不知何以自处。我下不了决心与丈夫把脸翻,也未决然与父亲一刀两断。有时胸中爱情鼓励我挺胸站起……有时荣辱的计较从旁提醒……”这些生动的诗句细腻传神地再现了蕾丽强烈的内心煎熬与痛苦。通过作者在人物塑造上的不同手法,不同处理,突出了两个主人公的不同处境与不同性格特色,如果说马季农的爱情如同急风暴雨般的热烈张扬,那么蕾丽对待爱情的坚贞则似涓涓流水更加坚韧。
正如内扎米在“序诗”中表示,“伤心的故事要用心灵倾诉”,自己决心“倾注心血,精心描述”,把它变成“使天下人惊叹的珍珠”“玉润晶莹辉耀四座”。的确,内扎米在长诗的结构布局安排中,紧紧围绕蕾丽和马季农的爱情遭遇这一中心线索展开情节,安排结构,故事的情节发展、起承转合井然有序。全诗保持了中心线索清晰、重点突出、结构精巧、详略得当的特点。在情节的层层推进中,为了避免单调重复之感,作者分别将描写两人不同境遇的不同情节互相交错穿插安排,造成摇曳多姿、层层递进的艺术效果。
内扎米不仅在《蕾丽和马季农》的情节设置中采用了东方文学中传统的说唱叙事手法,而且别出心裁地将说唱文学的叙述手段与文人诗歌的华章美句巧妙融合,使得这首长诗体现出语言优美典雅、生动形象,修辞手段丰富多彩的艺术成就。
长诗中许多段落堪称是内扎米语言艺术的绝妙典范。如:第四章描写马季农去看望蕾丽,诗人在全章29联58行诗句中,用了长达17联34行的排比对偶句:
蕾丽?不,她像一片晨光把寰宇映照,
马季农?不,他是一支蜡烛把自身焚烧。
不是蕾丽,是园林中的园林,
不是马季农,痛苦得似伤痕上的伤痕。
蕾丽像一轮明月,清辉泻地,
马季农似一棵嫩草,在月光下摇曳。
蕾丽好似枝头的一朵鲜花,
马季农悲伤得珠泪遍洒。
她哪是蕾丽,她就是一位天仙,
他哪是马季农,他就是一团火焰。
蕾丽是未经秋霜摧残的茉莉,
马季农是遭秋风扫荡的草地。
蕾丽秀丽得胜过晴朗的黎明,
马季农是黎明前熄灭的孤灯。
蕾丽肩披长发秀美飘逸,
马季农双耳戴环忠心不移。
这些华美的诗句中,处处是生动形象的描写,穿插着排比句、对偶句、设问句,运用了各种美丽感人、充满奇思妙想的意象,极具东方特色的比拟手段,音韵铿锵上口,极适于高声吟诵,实为古今中外爱情作品中少见之精品。
第十二章描写心情抑郁、困坐内闱的蕾丽去自家果园散心,诗句的描写更是色彩绚丽,令人眩目,诗人以其生花妙笔尽情铺叙渲染果园美景,使用了大量的比拟、排比、想象、夸张等各种艺术手段,以包含人间情意的眼光与独特的视角,将花鸟草木描绘得多姿多情:“紫罗兰的秀发下垂披散,翩翩起舞时怕要拖到地面,花儿的蓓蕾挺起胸膛,蕊心似箭向外伸张”,“荷花举盾牌,白杨梳青丝,茉莉素净洁白,水仙露出红晕,石榴预报结子,玫瑰期待接吻,杜鹃吟唱恋人风情,夜莺学马季农长吁短叹,玫瑰像蕾丽头戴凤冠……”就在这自然美景的衬托下,蕾丽来到果园,诗人既用这自然之美陪衬烘托蕾丽超越自然之美的美色,又反衬出这人间景美情不美,多层次反衬渲染蕾丽的痛苦心境。
第四十六章蕾丽之死是全诗的高潮所在,诗人用饱含深情的语言表现这千古遗恨。蕾丽的遗言字字含血,声声带泪,表现了因爱情的折磨而不幸夭折的少女的满腹辛酸与悲愤,她向亲人们嘱咐自己的葬礼:
描眉的青黛要心上人的一路风尘,
着青戴孝要的是他的一颗痴心。
滴洒的香水要用他的珠泪两行,
熏香的香料要的是他的满腹悲伤。
覆盖躯体的黄花要他憔悴的容颜,
防腐的妙药是他凄惨的叹息呻吟连连。
我是殉情之人,尸布要染成鲜红,
让它像我的喜期一样彩色馥浓。
要把我打扮得像出嫁的新娘,
下葬时,盖头要蒙在头上。
这些想象奇特、对比强烈的诗句,更加强了对吃人的封建礼教的控诉力量。
长诗中精彩优美的语言举不胜举,俯拾皆是。如第十章马季农自述心曲:“我是一道闪电注定不能欢笑,我担心欢笑时会把自己点着烧掉……我担心一旦我欢笑出声,张口便喷出火焰般的激情。”内扎米用“闪电”与“火焰”比喻感情这样奇异诡丽、新奇过人,既表现了主人公强烈无比的爱情,同时也给读者以震撼人心的感觉。
因此,正像伊朗学学者萨法博士概括的一样:“内扎米不愧是一个运用波斯语言的大师,是能够同菲尔多西与萨迪齐名的伟大诗人。他创作的长篇叙事诗完美并独具风格。”
《蕾丽和马季农》作为内扎米爱情叙事长诗的代表作,以其深刻的思想内容、成功的艺术形象塑造以及语言艺术的独特成就,成为世界文学之林中当之无愧的古代文学艺术精品。在有些文章中,把内扎米长诗中的主人公蕾丽和马季农称为“东方的罗密欧和朱丽叶”。实际上,尽管罗密欧和朱丽叶的故事原型是取材自5世纪的希腊传奇,但莎士比亚把它写成着名悲剧却在1595年,而《蕾丽和马季农》的故事也是大约产生于5世纪的阿拉伯世界,但内扎米把它写成长诗,却是在1188年,比莎士比亚的爱情悲剧整整早了四百年,因此,我们可以说,《蕾丽和马季农》比《罗密欧与朱丽叶》更早向封建社会及其传统道德提出了抗议和挑战。
内扎米是伊朗中世纪伊拉克体诗的代表作家,他的《五卷诗》具有鲜明的艺术特色,善于运用比兴手法,描写自然景物和人物形象委婉细腻,注重反映现实生活,对于中亚各族人民的文学创作有广泛影响,他的《五卷诗》曾被波斯、塔吉克、乌兹别克、土库曼、土耳其及印度的许多诗人所模仿。19世纪以后被译成拉丁、俄、英、中等多种文字。
综观内扎米的生平和全部创作,明显地可以看出诗人的思想和创作的发展过程,有一条明显的脉络可寻。他虽然生活在中世纪政教合一的环境中,从小又受过很好的教育,在各方面都有很高的造诣,特别是早年就显示出在抒情诗方面的特长,又得到了宫廷的赏识,他完全可以借此成为宫廷诗人,迎合权贵,过优哉游哉的生活。而他却不仅自己没有这样做,并且还告诫自己的儿子也不要这样做,不要做诗人,而是去研究神学或医学,来医治人们的心灵和肉体,凭自己的本事生活。
内扎米自己就是这样身体力行的,从宗教信仰上来说,他本来是正统的逊尼派的虔诚信徒,后来却改信对当局采取不合作的消极反抗态度的苏菲派(“苏菲”是阿拉伯语词汇,意为“穿粗毛制品的人”),在自己的诗歌中强烈反对统治者的横征暴敛,深恶痛绝富人的贪得无厌,无情地揭露上层宗教人士的虚假伪善,提倡人与人之间的团结友爱,和睦相处。在生活上,他不仅不钻营奉承事权贵,并且一生闭门谢客,过着隐居在家的清贫生活,正如我国古语所说的“大隐隐于市”,就是虽身处乱世,却能洁身自好。他就是按照苏菲派要求信徒们的那样:清心寡欲,抛弃尘念,力戒骄傲,行善济人,因而能写出不朽的传世之作,直至今天仍然为人们所称道。
综上所述,内扎米传世的五部长诗,第一、五部是传统的劝诫性的故事诗,第二、三、四部是爱情故事诗,这五部长诗都具有深刻的思想内容和动人的艺术感染力。在当时政教合一的封建专制统治的中世纪,他在写训诫故事诗时,能告诫当时在位的专制君主施行仁政、体恤民生就已经很不容易了,而在写爱情故事诗时,也能在一针见血地指出造成当时人们爱情悲剧的罪魁祸首是封建礼教的同时,又穿插像飞特纳这样供统治者消遣娱乐的歌女,一个身处下层的弱女子,所谓的贫贱者,却能直言不讳地,用自己的聪慧言行,直斥高高在上的国王古尔的刚愎自用和恣意妄为,更是难能可贵。无怪乎后来不论是东方文坛还是西方文坛都有许多诗人仿效他的《五卷诗》进行创作,甚至有些创作和内扎米的作品同名。阿塞拜疆着名诗人阿里席尔·纳沃依(1441~1501)在他仿效内扎米创作的同名的《五卷诗》之一《霍斯陆和西琳》的开卷部分就接连不断地称赞内扎米说:“他在世上撒遍珍珠,多如繁星,不可胜数。”又说:“内扎米啊,不论拿谁和你相比,都相形见绌,无法匹敌。”而德国大诗人歌德在他的《西东诗集》中的一首名为《读本》的诗中更盛赞内扎米:
书本之中最奇妙的书,
乃是爱情之书。
我曾仔细加以阅读,
只有几页是欢娱,
全篇却都是痛苦。
哦,内扎米——可是结果,
却是你找到一条正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