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工业技术中国蓝染艺术及其产业化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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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从经验到科学的认识(1)

高科技发展到今天,“环保”问题渐渐突出,有越来越多的人意识到“环保”的必要性。作为人类生活环境最大杀手之一的化学印染业,也只能在各项强制污染物处理系统保证下才能生存。相对于人工合成染料,传统蓝染反而以它的环保特点-它的材料和附生成物靛花都是中药:板蓝根和青黛-成为日本、韩国、中国台湾的特色手工艺。而蓝染技艺、工艺流程及蓝染业者传承方式成为今天“非物质文化遗产”的具体内容,再度使世人从全新的生活价值观来审视“传统蓝染”艺术的内容和意义。

我国织染业界早在上世纪20、30年代就开始了以化学合成染料逐渐取代传统染料的过程。阴丹士林蓝即化学合成蓝,因操作简单、附色力强、价格低廉而降低织染成本,当时成为时尚产品。与之相比,传统蓝靛染色在人们意识中成为“落后”、“过时”的标志物。阴丹士林蓝的应用范围从大中城市的染坊,很快向小城乡镇染坊覆盖,传统蓝靛染料则快速退出织染市场。只在局部偏僻地区,还存在小规模的传统蓝染业,仍停留在明清时期靠经验生产的水平。近年来,人类文明程度提高,环境保护意识加强,传统手工蓝染的合理性,及其蕴含的人文精神开始被重视。日本及中国台湾地区从科技角度切入蓝染手工艺术,并使之向产业化方向推进,其成绩已经相当显着,成为整个蓝染业的时代先进。在外部传统手工蓝染文化的影响下,大陆传统蓝染业渐渐有复兴的趋势,但在生产方式上,基本上仍停止在“经验”的层面,尚未能达到上世纪初已取得的“科学”认识和“技术”工艺水平。

“蓝染”,从材料上说,是一种“植物染”,从科学技术方面说,是“化学反应”的过程。中国人很早就掌握了“蓝染”技术,但从感性的认知阶段到理性的、科学认知时期,历经的时间却颇长。这个历程之所以漫长,其原因和蓝染工艺技艺传承的方式有关。作为职业的蓝染手工坊招收学徒,皆以本家工坊技艺为唯一口手相授内容。又因为小农经济呈分散型经营,全国各地的蓝染手工艺匠人,都处于分散经营状态,对经验的累积、改进极为不利,大大推迟了科学认知蓝染手工艺时期的到来。

早在《诗经》的时代,中国人就掌握了蓝染技术。几千年来蓝染经验不断积累,不断实践,技术成就不断丰厚,艺术作品(产品)越来越多。清末民初,也是西方列强化学工业发展迅速的时期。对中国而言,一方面是清政府被迫与各列强国签订的众多不平等条约,一方面是中国知识界、实业界受现实刺激的图强自救。

农业社会要发展工商业,经济作物的蓝种植、靛提取的产业十分重要,千年积累的经验中蕴含的科学内核,也有一个逐渐为人所掌握的过程,到1910年之后,这一过程加速了。

特别是从1914年8月至1918年11月间的第一次世界大战,英、德两个主要向中国出口化学合成蓝染料的国家陷入战争中,无暇继续对华出口,给中国蓝靛、蓝染业的复兴提供机会。

当时有一批农业科技人员积极介入到蓝染业的相关生产实践中,到1920年前后,中国蓝草原料种植业已初步具有现代科学认识的产业性质,形成从种植到提取靛青、制造靛泥过程的科技链。但好景不长,随着欧洲战争结束,阴丹士林蓝重新输入中国,而国内军阀混战直到1928年国民党名义上统一中国,定都南京才告一段落。不久又爆发抗日战争、内战。

到1949年,靛蓝的农业种植和靛青生产的科技链荡然无存,阴丹士林蓝已经基本成为蓝染业主要染料,覆盖了绝大部分蓝染织品市场,作为个体的传统蓝靛种植、提取、染色的手工艺已经微乎其微。

1.蓝染业在国计民生中的地位

染蓝作为一般平民社会的主要服色需要,在明代中叶之后,因交通和市场的日益扩展而形成一个巨大产业,是此后中国社会经济的主要支柱产业。

(1)从百姓常服用布到朝廷“青蓝大布”

种植蓝草、提取蓝靛、整染布帛,在农耕经济的时代,具有重要的社会经济意义。早在《周礼》时代,青蓝色就是衣冠制度规定的内容之一。王勃《为人与蜀城父老书》有句:“绿帻青裳,家僮数百”,可见唐代僮仆平民是青衣青巾冠,白居易名句:“座中泣下谁最多,江州司马青衫湿。”青衫,是唐代八、九品文官的衣服。八、九品官阶已经很小,和平民服色混同,不足为怪。元代开始种植棉花,平民社会的服料也开始了从以往的丝、麻向棉、麻的转变。中国平民历来生活俭朴,一般作为内衣都不加以染色,以棉、麻本色的白为主,只有外衣才有染色的必要。中国历来又是一个宗法思想、意识笼罩的国度,根据服色的宗法规定,蓝是平民可用之色。但匀实深厚的蓝色须多次反复浸染才能完成,这样又必然提高成本。于是在蓝染工艺中出现从浅到深的不同层次(色阶)供选择。所谓“月白”、“毛蓝”等名词应运而生,“月白短衫”、“竹布大褂”也就成了平民的常服、贵族的“休闲服”的名称。

明代的棉布染蓝又有一个专用名称“青蓝大布”,成化、弘治年之前,“青蓝大布”是国家赋税实物形式。由于朝廷敛财心切,赋税随意且重苛,江南蓝染业者不堪重负,不得不以次充好,于是出现作为赋税的青蓝大布品质不及市场商品青蓝大布的情况。朝廷无奈之下,万历年间又改为折银制度,直接向民间征收青蓝大布,以保证品质优良。但朝廷对青蓝大布的需求量逐年居高不下,明崇祯4年(1631年)又出台政策,朝廷以实物折银,要求在民间市场依时价平买。

仅此可见蓝染业者和朝廷之间“交锋”的激烈。最终朝廷不得不妥协于“市场规律”,而蓝染业者在皇权体制下的步履维艰也可以想见。

朝廷需要大量的青蓝大布,其用途一是赏赐用物,二是军服用料。据统计,当时每年用于军服和边疆贸易的青蓝大布都在万匹以上。这就促使民间蓝染业扩大生产,才能有更多的青蓝大布在市场流通,满足朝廷经费、民间生活之需。

入清之后,对青蓝大布的需求量有增无减。康熙34年(1695年)9月,负责采办江南青蓝大布的苏州织造李煦向康熙皇帝上《请预发采办青蓝疋价银折》说:查今年四月内,奉户部行文,着令织造衙门采办青蓝布三十万疋,遵照定价已经如数办足解交户部外。但此项布疋出在上海一县,民间于秋成之后,家家纺织,赖此营生,上完国课,下养老幼。若于岁内预将价银发给,则百姓乐有赀本,比临时采买可贱数分。今必俟春间采办,正值农忙,则价又高腾。且从前有司采办,三月方奉部文发买,临期急迫,必需牙行经纪四散收买,所以价贵。

今年织造衙门于四月内始奉承办,只得仍照旧规采买,以致相沿成例,不能稍减。

青蓝大布显然已经成为国家重要物资,才能引起康熙皇帝的亲自过问。李煦是康熙的家内“奴才”(娃子),是深得信任的内臣,他建议:臣细加体访,再四思维,来年应办之布,先于今年十月后,农务空闲,不用牙行经纪,预将价银给与织布之家,从容办料,乘暇纺织;待至春间陆续收染,则民力余裕,徧沐皇恩。于部定价值,每疋可省六分有余,合三十万计之,可省二万有奇。

以臣鄙见,明年采办布疋,不必候至三十五年(指1696年-笔者注)春间始行知照,即于今冬拨给钱粮,预为采办,甚属妥便,国计民生,均有裨益。

然臣未敢冒昧咨部,谨奏请皇上睿裁旨示,以便遵行。臣不胜惶悚之至。

奏折中所说的30万匹青蓝大布,仅是当时上海一县的出产,综合其他地区,青蓝大布的产量确实惊人。其次,李煦提出的“预为采办”的办法,实际上是沿袭明代崇祯年的老办法,目的是免除牙行经纪从中获利,节省朝廷开支。这个办法很快被康熙皇帝批准执行,但却生出另外原因的亏蚀。

李煦在康熙54年(1715)6月15日的“采办布疋亏欠缘由并请仍派采办折”中说:窃奴才与曹寅亏欠钱粮,叩求万岁殊恩,再勅接任盐臣,按数代补,已经另折奏闻外,奴才再将青蓝布所以亏欠根由,敬为我万岁陈之。

奴才从前每年领布政司钱粮十六万两有零,办解青蓝布疋,其历年原有因公挪用,万岁圣明,奴才先将钱粮给散机户,或遇年岁荒歉,棉花失收,则花价腾贵。机户不能赔垫,每每借次年之钱粮,办本年之布疋。所以历岁起解无误。及至康熙四十四年,因内库布多,户部提请停办。于是次年钱粮不复再发,而各机户不得挪新掩旧,遂至手足无措。且逃亡事故相继而起,此亏欠之由来也。

伏思自四十四年起停办已经十载,则万岁屡屡赏用,目下存库谅必无多。叩求万岁仍赏奴才采办,则圣主深恩,奴才从此又可展施,而以钱粮散给机户,不特新布征收,即旧欠布疋,亦得渐次带追。公私似两有裨益。伏乞圣裁批示遵行。

李煦的妹夫即是曹寅(曹寅是《红楼梦》作者曹雪芹的祖父),两人都是内府之人,一直深受康熙的信任。李煦奏折中已经把青蓝大布专款亏蚀缘由交代得十分清楚了,但是亏欠实在过甚,所以康熙批复是“这事难行”,一时决定不了由谁采办为宜。

从前举奏折到停办的康熙44年,李煦采办青蓝大布也有10年之久了。以一县30万匹计,10年也有300万匹以上,可见江南蓝染业十分发达。江南地区生产的蓝染织品除成为朝廷专项采办唯一来源外,在社会市场的覆盖率也几乎是当时整个中国市场的90%以上。

(2)染、踹业分立

明代以来,棉纺技术在江南普及,据明代万历《大明会典》卷3《工部》记载,在今天行政区的江、浙、闽、徽、鲁、豫、川共设置织染局22处,其中江、浙最多。

《明史》卷82《食货》又记载官方有管理蓝靛的“蓝靛所”:洪武时置四川、山西诸行省,浙江绍兴织染局。又置蓝靛所于仪真、六合,种青蓝以供染事。

仪真、六合位于南京江北,南京、苏州、湖州三地相距不远,当时的蓝染织品的色阶已很丰富,并且出现各地独擅的蓝染色系品种,如南京的天青、元青,苏州的天蓝、宝蓝、二蓝、葱蓝,湖州的湖色、淡青、玉色、雪青、大绿等,说明蓝染业技艺相对成熟,蓝染织品市场相对繁盛。

江苏的上海、常州一线,民风勤俭,土地肥沃,水网均布,很早以来就是国家财税主要来源地。织染手工业是普通农户必备的家庭副业,明代嘉靖年松江府地方志记:中户以下,自织小布,以供食。

万历年的嘉定县是:邑之民业,首藉棉布,纺织之勤,比户相属。

家家租庸服食器用,交际养生送死之费,胥从此出。

入清以来,纺织业仍有进步。松江府的“乡村纺织,尤尚精细。农暇之时,所出布匹,日以万计”。各地地方志普遍记载:江南苏松两郡最为繁庶,而贫乏之民得以俯仰有资者,不在丝而在布。(太仓州)向来多种木棉,纺织为业。小民终岁勤动,生计全赖于棉。

居民以花布为业,男耕女织,冬夏无间。昼夜兼营,食粝衣粗,仅堪供给。

无锡一带农户“春月则阖户纺织,以布易米而食”。甚至“不分男女,舍织布纺花,别无他务”。松江府的“纺织不止村落,虽城市中亦然。里媪晨抱纱入市,易木棉以归。

明旦复抱纱以出,无顷刻间,织者率日成一匹,有通宵不寐者”。苏州地区也同样:妇人勤于纺织,足不履户外。在城者兼工针指,在乡者兼事耘锄,殊胜他邑。

苏松地区出产的大量白坯布在入市中,卖给布行、牙行,这是蓝染织品业的初级市场。布行、牙行在初级市场收购的白坯布须染色和整平。蓝染作坊从布行、牙行接受订单,进行二次加工,使之成为青蓝大布,成为赢利商品。在成衣业出现之前的布业中,经过染蓝的蓝染织品就是终端产品。人们的服装、被面等日用品都是从布店商铺买回布料另外由“裁缝”师傅剪裁缝纫而成,所以蓝染产业成为引导和带动染织业市场的关键。

明末清初,棉布贸易中心已从松江转移到苏州。但明代蓝靛主产地在福建,称“福靛”。松江地区在清顺治年开始种蓝取靛,称“土靛”。苏州地区蓝染业在康熙年达到鼎盛,康熙59年(1720年)立《染业呈请禁止着犯详文碑》,碑文末列出苏州当地“字号”、“染坊”共64家,其中“字号”18家,“染坊”46家。而“字号”中直接经营“染坊”的,在康熙9年(1670年)有2家,到康熙32年(1693年)增加到7家,康熙54年(1715年)增加到14家,康熙59年(1720年)达到18家。

蓝染整踹行业中心也随之转移到苏州。根据调查所知,苏州染房多设于乡镇,坊主和雇工多为3~5人,常熟县有记录染坊主雇的踹砑工张瑞、陆鸣、王番、彭锡、周仁等,不过5人。

苏州城里的染坊,主要为布行加工。清代康熙中叶,踹砑的加工程序从染坊中剥离而独立,是为踹坊。踹砑是对布匹平整的加工。白坯布或染完蓝色的坯布都必得经此工序,才能使布匹平整,布面光滑,成为商品。乾隆年《长洲县志》卷10记:白漂布、染布及看布、行布各有其人。一字号常数十家赖以举火,中染布一业,远近不逞之徒,往往聚而为之,名曰踏布房。

这些工坊中的染踹工人大都来自江宁,受雇于“店家”、“布局”。雍正元年(1723年)的苏州织造胡凤翚上奏折说:(苏州)至于染踹二匠,俱系店家雇用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