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工业技术中国蓝染艺术及其产业化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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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从经验到科学的认识(2)

雍正8年(1730年)李卫的奏折说:康熙初,里中多布局。局中所雇染匠、踹匠,皆江宁人,往来成群。

染、踹匠往来成群,说明染布量之巨大。许仲元《三异笔谈·布利》记有程益美字号的布局,是:计一年销布约百万匹。论匹赢利百文,如派机头多二万两,而增息二十万贯矣。十年富甲诸商,而布更遍行天下。嗣汪以宦游辍业,属其戚程,程后复归于汪。二百年间,滇南漠北,无地不以益美为美也。

如果上述记载无误,则苏州程益美字号的青蓝大布,营销范围已几乎涵盖大半个大陆市场。也由此可见,从业于踹砑行的人数之大。事实上,正由于此中人数过大,遂有“包头”之职。李卫的雍正8年奏折说到:苏郡五方杂处,百货聚汇,为商贾通贩要津。

其中各省青蓝布匹,俱于此地兑买。染色之后,必用大石脚踹砑光。即有一种之人,名曰“包头”。

置备菱角样式巨石、木磙、家火、房屋,招集踹匠居住,垫发柴米银钱。向客店领布发碾。每匹工价银一分一厘三毫,皆系各匠所得,按名逐月给包头银三钱六分,以偿房租家伙之费。

雍正年间曾对苏州阊门上、下塘统计踹坊,是:阊门外一带充包头者共有三百四十余人,设立踹坊四百五十余处,每坊踹匠数十人不等。查其踹石已有一万九百余块,人数称是。

染坊和踹坊都能分别从布号(即布行)手中领到加工坯布,三者之间的合作关系往往因加工品质而变动,也因此出现矛盾。矛盾的起由是踹工在与布号达成“主顾”关系后,不能保证布匹品质。当布号要求解除双方“主顾”关系时,却遭到踹工的反对。矛盾愈演愈烈,终于酿成踹工行业与布号行业间的冲突,结果是清代道光14年(1834年)苏州知府审判定谳,刻碑公示,立《苏州府为照章听布号择坊发踹给示遵守碑》,重申踹、包头、布号三者关系“是犹佃户向业揽种田亩”。“佃户拖欠租子,尚得退佃另招。坊匠踹不光明,岂竟不能更换?任其把持垄断,殊非平允。”明令:“查苏城各号发踹布匹,向听布号择坊发踹。”用行政公权力干预解决蓝染业纠纷。

英国政府对中国蓝靛业的调查

蓝染的社会生产基础广泛,技术力量分散在各地乡村、城镇。一旦遇到适宜的市场时机,就会迅速复苏。清末民初,英商进入中国市场,其中最重要的一宗商品是纺织物。第一次世界大战后,英、德蓝染商品先后又进入中国市场,英国对中国蓝靛染料生产情况更有详细调查,上世纪20年代的《科学》杂志刊登署名“申”的《中国靛青业之调查》一文,说:泰晤士报载经济调查局报告云:中国为天然靛及人造靛之世界最大消费者,向以青衫之地着于世,计算十人之中着青色衣衫约有六人。在大战以前,中国所消费之人造靛,其中百分之七十约来自德国。战后德国商业隔绝之后,日本、法国、瑞士、美国皆代德人而兴。靛青自一九一七年至一九一九年两年之中,日本输入之靛青自九十九担而增至一千九百七十九担。但自中德恢复关系之后,德人又重振往日之靛业,计一九二〇年输入之人造靛,共二万一千五百七十五担。因大战后靛青来源缺乏之故,中国国内天然靛之生产受此刺激,颇见振兴,尤以东三省为然。东三省产靛区域可分为两部,一部为奉天东北,沿长白山至松花江一带,包有西丰、西安、东丰、海龙、柳河、辉南、本溪、桦甸、双阳、伊通、舒兰等地。

其他一部,则为辽河以西,及沿京奉路之地,以锦州为生产中心地。出产数究有多少,现无可靠统计。惟农商部则从各该区域靛青业商业之范围观察,估计其产额如下,当与真正产额不致有大出入:西丰每年产额约二百万斤,西安一百五十万斤,东丰二百万斤,双城五十万斤,柳河六万斤,海龙九十万斤,朝阳七万斤,惠丰二万斤,本溪六万斤,桦甸、舒兰、双阳、伊通,一百万斤;锦县、兴城,九十万斤,共计九百万斤。按最合宜于植靛之地为沿水各处,当靛生长时,气候温和,满洲所产靛料中含色泽自百分之三十五至百分之六十二不等。

按上所述,东三省年产900万斤,即按平均所含色泽50%计,可染数也达450万斤之多。

在江西,蓝靛产量也很大,年出产高达500万斤至600万斤。但正如英国经济情报所述,中国自产的蓝靛业能够一时振兴,是趁一次大战后欧洲各列强国无暇东顾,本土的靛青业才又再复起。

1924年《农业周报·“江西青靛制植调查”》记录了江西省靛青业的困境:赣省青靛一项,产量颇巨,向为本省物产出口大宗。年产总额,约为五六万担,计价值银八九十万元。近十年来因洋靛进口日多,内地染业渐舍土制而用舶来。赣靛销场,遂被攘夺殆尽。

兼之制靛农户,无科学知识,收制上不知改良,靛中多含水质,不能经久,易于毒烂。运外销售,致难与舶品竞争,营业日就衰落。据昨年该业调查所得,全省种靛之户,较之民十一年,减少十分之七。年产总额,只有二三千担,销路仅恃土布旧法染色之需要,余鲜采用。三五年后,终受自然之淘汰,实业沦胥,殊可慨也。

正是这种“无科学知识,收制上不知改良”的状态,使中国蓝靛业的生成、发展都陷入自生自灭境地,到上世纪80年代,中国大陆的传统蓝染手工艺,仍属经验性生产,并无科学知识的普及,因而制提靛青的技术也迄今无改进。

2.蓝草的分类和种植

荀子说:“青,取之于蓝,而青于蓝。”北齐刘昼《刘子·崇学》简约其说,云:“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蓝,就是蓝草的统称。

蓝草可以染色,从化学方面探究,自有一套原理和实验可循证。中国人在3000年前就知道“蓝草”可染“蓝”的特点,自然并不是从化学实验数据分析开始,而是从观察自然现象、加以揣想和初步实践后才有所为的。

(1)经验阶段的“凡蓝五种”

可以设想,自然界中的野生蓝在未被人们注意之前,一直是按自然规律生长、凋谢。当它的茎叶掉落在小水洼中,在一定温度下,经过一定时间,即行发酵。这些发酵物在日后,会使与之沾触物的表面,留下深浅不一的蓝色。这种情况被有心人看到,有可能会引发他们的好奇心:于是直接用手搓蓝叶,甚至把土布(原始人的纺织技术应早于染色技术)和蓝叶一起用力捻挤揉搓,或者更把蓝茎叶和土布一起煮沸……总之,这种有意识的染色加工,是人们从对自然现象的偶然发现,向主动追求染色效果的必然发展。

周秦时代记载的“蓝”,都自注为“蓼蓝”。到北魏时期,贾思勰着《齐民要术·种蓝》又提出马蓝、木蓝两种。他引《尔雅》诸书认为:马蓝,即大叶冬蓝;木蓝,即冬蓝。

在明代宋应星《天工开物》的记载中,蓝草已有5种:凡蓝五种,皆可为靛。茶蓝即菘蓝,插根活。

蓼蓝、马蓝、吴蓝等皆撒子生。近又出蓼蓝小叶者,俗名苋蓝,种更佳。

又增加了菘蓝、吴蓝和苋蓝三种。

但这些蓝草的区别,颇有模糊歧义之处。李时珍着《本草纲目》,对上述诸蓝试图加以分类。他先集中前人所说:蓝有三种:一种叶围径二寸许,厚三、四分者,堪染青,出岭南,太常名为“木蓝子”。陶氏所说乃是菘蓝,其汁抨为靛甚青者;本经所用乃是蓼蓝实也,其苗似蓼而味不辛,不堪为靛,惟作碧色耳。

他又有《颂曰》:蓝,处处有之。人家蔬圃作畦种,至三月、四月生苗,高三二尺许。叶似水蓼,花红白色,实亦若蓼子而大,黑色。五月、六月采实,但可染碧,不堪作靛。此名蓼蓝,即医方所用者也。别有木蓝,出岭南,不入药。有菘蓝,可为靛,亦名马蓝。《尔雅》所谓“葴,马蓝”是也。又,福州一种马蓝,四时俱有。叶类若荬菜,土人连根采服,治败血。

江宁一种吴蓝,二月内生,如蒿,叶青花白,亦解热毒。此二种虽不类,而俱有蓝名,且古方多用吴蓝,或恐是此,故并附之。

李时珍对上述诸蓝的名实加以厘清,说:蓝凡五种,各有所治。惟蓝实专取蓼蓝者。蓼蓝:叶如蓼,五、六月开花。成穗细小,浅红色,子亦如蓼。岁可三刈,故先王禁之。菘蓝:叶如白菘。马蓝:叶如苦荬,即郭璞所谓大叶冬蓝,俗中所谓板蓝者。

二蓝花子并如蓼蓝。吴蓝:长茎如蒿而花白,吴人种之。木蓝:长茎如决明,高者三、四尺。分枝布叶,叶如槐叶,七月开淡红花,结角长寸许,累累如小豆角。其子亦如马蹄决明子而微小,迥与诸蓝不同,而作靛则一也……苏恭以马蓝为木蓝,苏颂以菘蓝为马蓝,宗奭以蓝实为大叶蓝之实,皆非矣。

李时珍提出“蓝凡五种”,是他在药物田野基础上得出的结论,分类主要依据叶、花、子三项,但也仅此而已,没有进一步归纳。根据他的分类,是:蓼蓝、菘蓝、马蓝、吴蓝、木蓝。没有苋蓝。他还认为马蓝即是大叶冬蓝,俗称“板蓝”。

根据他的认知,吴蓝种植于江宁,江宁即今南京江宁区,泛指南京地区,故曰“吴人种之”。我在浙江雁荡山区看到,当地种植者就把他们种植的“蓝”称为板蓝,收成后卖给一直设在山下的中药材收购站,经过制作,就是普遍用于防治感冒的“板蓝根”。现在我们知道,根据植物分类学,豆科的吴蓝就是木蓝;爵床科的马蓝就是板蓝、也即是山蓝。我在广西巴马县、四川酉阳、秀山一带田野考察时,给当地蓝染艺人指认我带去的蓝草图片,结果证明当地历史上种植的大多是菘蓝。菘蓝又叫“茶蓝”,这和“茶梅”的命名原因相近,茶梅自十二月至二月开花,与梅同时,故有“茶梅”之名。

菘蓝种植地普遍种植油茶树,菘蓝的花色呈淡黄色,与油茶花色相同,遂有茶蓝之名,也是符合民间命名习惯的。

综上所说,“凡蓝五种”,可以理解成4类:

1.山蓝,爵床科,又名马蓝、板蓝。

2.菘蓝,十字花科,又名茶蓝。

3.木蓝,豆科,又名吴蓝、冬蓝。

4.蓼蓝,蓼科。

蓝的种植,最早记载的是《礼记·月令》,“仲夏之月”说:令民毋艾蓝以染。

注云:为伤长气也。此月蓝始可别。《夏小正》曰“五月启灌蓝蓼。”

疏:别种蓝之体。初必丛生,若及早栽移则有所伤损。此月蓝既长大,始可分移布散。引小正“启灌蓝蓼”者,证此月养蓝。熊氏云:灌,谓丛生也。言开辟此丛生蓝蓼,分移使之稀散。

这里说的是蓼蓝的田间管理。五月是分栽移植的时期,尙未到可以制造靛蓝的最佳时令,故《月令》强调“毋艾蓝以染”。

到北魏时期,种植蓝草的经验更丰富了,叙述也进一步详细了。贾思勰《齐民要术·种蓝》对种植时期田间管理记述颇详:蓝地欲得良,三遍细耕。三月中浸子令芽生,乃畦种之。治畦下水,一同葵法。蓝三叶浇之(晨夜再浇之)。薅治令净。五月中新雨后即接湿耧耩,拔栽之(《夏小正》曰:五月启灌蓝蓼)。三茎作一科,相去八寸(栽时宜并工急手,无令地燥也)。白背即急锄(栽时既湿,白背不急锄,则坚确也)。五遍为良。

其意说:种蓝的田地要整治得好,须得细耕三遍。三月中旬浸泡种子催芽,芽出则下畦栽植,畦地整治要求和种葵法相同。当蓝长出三片小叶时要浇水肥(早晚各一次),务必除尽杂草,保证蓝草之田水肥不外失。五月中第一场新雨后就要趁地湿时耧耕,起蓝分株栽植(《夏小正》说:五月即浇水分移丛生蓼蓝)。三支茎作一窠移种,每窠相距八寸(移栽时要加紧速度,不能让地干燥)。遇到白背立即除尽,锄耕五遍才算好。

可见,北魏时候对蓝草的田间管理要求甚精要,一是水肥足,二是除杂草。其中“白背”,即指白茅类地下根茎,此物生命力极强,稍有水份滋润即更长粗壮,除尽则可保证蓝草养分供给。其次,贾思勰记述种植蓝草是“浸子令芽生”,是采集其子,然后在三月份(即阳历4月)浸泡催芽。明代宋应星《天工开物》中还记录了5种蓝草的不同种植方法:凡蓝五种,皆可为靛。茶蓝即菘蓝,插根活。

蓼蓝、马蓝、吴蓝等皆撒子生。近又出蓼蓝小叶者,俗名苋蓝,种更佳。

他指出只有4种蓝是用其子种植,也不浸泡催芽,只是“其余蓝皆收子撒种畦圃中,暮春生苗,六月采实,七月刈身造靛”。菘蓝种植方式是“扦插”:其身斩去上下,近根留数寸,薰干,埋藏土内;春月烧净山土,使极肥松。然后用锥锄(其锄勾末向身长八寸许)刺土,打斜眼,插入于内,自然活根生叶。

我在浙江温州地区调查,看到山蓝种植方式也是如上述方法的扦插,把枝叶取下制靛,留近根枝干的20~40厘米,捆扎为束,并不熏干,直接堆存,垒土成围,保温过冬。清明前后即扦插栽培。因为种植是个体行为,农民普遍缺乏起码的文化知识和研究能力,只能按祖传方式栽种,在经验基础上不可能深入到科学的认识。有一次我在北雁荡山区,看到种植的山蓝叶子不够深绿,表明含可生成蓝色素的成分不够。

但主人不知道如何改善。陪同的当地农技员拔出一棵山蓝,指着根部告诉他:根瘤菌不足,要补氮肥。像这样的当面指导的情况并不多见。当地种蓝业一直是家庭为单位、以口手相传的方式维持着产量。所以山蓝长得好坏,完全是家庭生产经验够不够的反映。因为整个村子各家的经验都差不多,村里所有的山蓝叶面基本都达不到深绿近蓝黑的程度,说明科学种植的技术知识亟待普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