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工业技术中国蓝染艺术及其产业化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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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蓝染纹饰题材的伦理意义和花版“原生地”(5)

廖紫英在学校放假回家期间,就跟着妈妈学点蜡花。因为父亲是“公家人”的原因,她自幼和寨中的长老、阴族长并不生疏,学点蜡花的过程,也就是了解和熟悉族群历史传说的过程。所以她对“阿依公公”、公鸡、太阳、月亮、山峦、云雨、河川、田亩、升斗……皆心记手追,能够一一复现。

年青的她已经成为寨中点蜡高手。枫香寨因为族群和服饰的独特性,上世纪50年代就被贵州省美术工作者注意,60年代初的贵州的蓝染出版物中就有专门介绍枫香寨的蓝蜡花内容。但终因交通极其不便,和外界的直接沟通依然很少。改革开放之后,贵州省内公路网建设甚快,外界和枫香寨的直接沟通越来越多,市场经济观念也迅速传开。住在凯里街上的廖紫英近年来也开始走出城里,在黔西南的群山中走村下寨,收购蓝蜡花苗服。因为是本地人,汉语、苗语皆通,加上地理熟悉,几年来已拥有不少极佳的蓝蜡花服饰。而她的娘家枫香寨人的经济意识也很好,我们在后续的田野调查时,他们就提出“收费补贴”条件,理由是要回答众多问题必须要召开族内会议(主要是阴族长和长老们),开会就会耽误了他们的农时。

愅家人的经济眼光虽然十分犀利,但也并没有因“利”而降低其蓝蜡花的品质。在答应他们开出的“补贴”标准并及时支付后,他们也确实开会议定,并且在我仿画出的纹样、问题旁边写下他们的答案,如“你画错了。这是一边一条龙中间表示一条河”等等。必须要说明的是愅家人对图形的解释,毕竟只是他们单方面的说辞,一般很难有鉴别的可能。

但是在有些解释中也有明显的讹误之处,如有的图形竟释为阿拉伯数字,其谬误自不待论。

至于在现代生活中出现的蓝蜡花服饰中,均可见到愅家妇女对图形的整饬、寓意的明确以及整个服装缝制手工的细密工谨,都是一以贯之的。同时她们对族中长老、族长的尊重,以至给我们有敬畏的感觉,都显示出对族群文化特别的敬重。也许这和他们族群的独立诉求有关吧:因为唯有此才能和苗族其他族群在“外形”上有明显的区分。

(6)走向装饰的题材

安顺花苗在黔西北,而丹寨、三都在黔东南的雷公山及月亮山一线,两地虽然相去不啻数百里,但蜡染手法却有不少地方相同。譬如两处都有蓝蜡染配置彩色刺绣和染红的创作方法,两处都有以写生的自然形变化为主要题材,并且这些题材的寓意都和汉文化有相通的特点。

丹寨、三都的苗族族群有白领苗等族群和俗称水苗的水族支系,这一带崇山峻岭,层层叠叠,都柳江、清水江急湍潜流穿插其间,长期以来-直是闭塞困守的地区,改革开放之后,加强地方基本建设,交通比以前大有改观,和外界的经济、文化交流比以往更加频繁,蓝蜡花图形的“去族群化”速度也许会更快。

寓意图形

丹寨、三都的苗家蜡花以写生为主,而写生题材都有和汉族几乎相同的吉祥寓意,也都是汉族民间文化中最常见的吉祥图案。这一类相同寓意的蜡花图案在丹寨作品中有很多,可以成为一个类别,即与汉文化相通的一类。这类作品都采用左右基本对称的构图,出现的题材有石榴、并蒂莲、牡丹、凤鸟等。最具典型的作品如左上图,这幅画面左右各一长条花版,以并蒂莲、石榴和牡丹为主要形象,边缘以汉字“寿”和“盘长”组成二方连续,形象则全采用写生基础上的组合变化。由此可以说,丹寨的这类蜡花和汉民间艺术共通的部分甚多,在纹样的选材、寓意和塑造形式上均如此。

和汉俗一样,苗族婚庆礼俗中都有必备的被面,左上图即是丹寨的一幅婚俗用被面,正因为它和汉文化有太多相通元素的作品,所以我们可以从汉族相关纹样形式的历史变化来探究它的本始意义。被面中心一个圆圈内画的是蜘蛛,蜘蛛外一圈如布依族的杉树纹。上下左右分别是莲花、石榴、牡丹,其中荷花作并蒂莲结构。外框是盘长和寿字纹的二方连续,再框外一周又是同上的杉树纹。

蜘蛛,又叫蟢子,在汉族民俗中是阴历七月七“乞巧”节的主角。“乞巧”是女性的节日,宋代民间习俗在此前一日捉蜘蛛放小盒内,第二天晨起看它有否结网:结网则喻女子手巧,这是男耕女织经济状态下对女子的女工要求。蟢、喜同音,有蟢即“有喜”,是有身孕的俗称。所以在被单上以蟢为中心纹样,也就是“有喜”的寓意,符合新婚被面祈愿后嗣蕃衍的“生命礼俗”本意。

外圈和外框都有似布依族的“杉树”纹,但此处却并非杉树纹,因为它没有布依族杉树下必有的一抔土堆。它是什么?细审它的结构,和流行于北朝时期佛龛雕饰的束节垂幛图形又相类,束节垂幛本是对帷幕的表现,帷幕收起后须用绳索系结,此系结的形象与垂幛纹极相类。

垂幛图形表示的是内外空间的分隔。从这个本始意义出发,在蟢子图案一周点缀此垂幛纹,表示的是帐内空间,这和受孕,有“喜”是直接的关联。而外框的垂障纹意义亦同此。

这个中心主纹之外,两侧还有并蒂莲,喻夫妻恩爱,石榴则示榴开百子,牡丹谓花开富贵;至于二方连续的盘长和寿字纹,其意长寿相连;都是和夫妻家庭生活有关的吉祥寓意题材。

在二方连续的盘长和寿字纹之间安排有5个弧状物,其中3个结构基本相同,另2个略有不同。从分布的序列看,首先可以确定的是作者并无事先计划,所以间隔不一;其次是作者只画出大体轮廓,细部也不求统一。这似乎说明作者自己对此形象的理解已经模糊。

在汉文化的大环境中,汉族民间常常出现的那些吉祥寓意纹样,对于丹寨的苗家而言,并不陌生,也不加排斥,但她们在接受这些纹样的寓意时会发生一定的变异,这种变异有两种结果,一种是把同样寓意的题材整合了,出现似是而非,合二为一的新造型;另一种是脱离原物只留其形的处理。

前一种情况的前提是:对题材形象是认识的,并理解其寓意。也正由于理解它的寓意,在形象处理时才会合而为一,如右下图是一个单位纹样的局部,从大的外形轮廓看似一粒石榴,但再看蒂部却因点了一个圆点,加上外形轮廓上的弧线,使形象又似鱼。如果确实是画一条鱼,那么,鱼怎么会长在枝条上?如果画的是石榴,为什么又要使它和鱼形重合?

这里的答案就在于她们的第一代首创者都明白石榴是“榴开百子”的寓意,鱼,是子孙繁衍的意思,这两者在寓意上是重复的,因此,才有合二为一的新造型。其他如“乍看像朵花,细看是蝴蝶”的花、蝶互生,也是因为先有了“蝶恋花”的寓意认识,才又二者合一,变成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更为浪漫的造型。

后一种情况的前提正相反,是她们对汉族民间艺术中的某件寓意物不能理解,于是只在大致外形上含糊处理,如上右图中的鱼、鸟、花图形,中间都是石榴为主纹,上下两端各置凤鸟,以图示为例自左至右是鱼、石榴、鱼、鱼、花、鱼的排列。奇特的是鱼头部左右再却分出三角形,三角形有如蝴蝶的一侧翅膀,使其头部外形从整体上看有似伞盖。

为什么要这样画?

我认为这个三角形本来并不是要画成蝴蝶翅膀,它的原形应该是磬,在汉族民间纹样中,上面一个磬,下面悬挂一条、或两条鲤鱼如左下图,是谐音寓意:庆(磬)有余(鱼)。

可是磬是商周时代宫乐用的打击乐器,即使汉族百姓也不是人人均能得而见之,在汉族民间艺术传承中对此寓意图案早已是依样画葫芦了,所以在汉民间的同样题材造型上也有不少因不了解而出现的相互差异。丹寨苗家的滥觞者显然对磬也是不甚了了,但对“庆有余”的图案寓意却是明明白白,于是在画同样的悬鱼时,只能把头部左右添加出两“翼”,便外形呈三角形如同伞盖,如同上左图一样。至于把它又填充成如蝴蝶翅膀,那已是属于外形内的局部处理,不违背添加的本旨。

还有一点应当指出的,在汉、苗两族民间寓意纹的“鱼”,画的都是鲤鱼。在湖南长沙子弹库出土战国时期帛画《御龙图》中就有鲤鱼出现,寓意其后代繁盛。此后,不论是“庆有余”,还是“鱼跃龙门”,都是鲤鱼形象。鲤鱼形象的特征一是唇上有肉须,二是鳞片大而圆;这两点,在不少丹寨作品中的悬鱼造型上都被强调了:唇上肉须长而卷曲,鳞片大而圆整,每片鳞上均加小点,更突出鲤鱼鳞片上细部特色。

三都的白领苗蓝蜡花中也有同样的情况,如右上图的鸟纹,头上有花冠,寿字纹、仙桃纹左右分列,盘长纹、寿字纹成边框二方连续的主要单位。下面一幅则以大桃为中央主纹,桃蒂处饰以铜钱,从铜钱左右伸出并蒂莲。除了寿字纹和盘长纹、铜钱的造型和汉族民间纹样完全一致外,仙桃纹、凤鸟纹、并蒂莲也都多多少少带有汉族宗法伦理价值的特色,只有鸟纹的造型相对简略。但是如果我们能从白领苗那里确定这只有花冠的鸟是“凤凰”,那么,和汉族的宗法祯祥寓意完全一致了。

丹寨蜡染的本色图案,应该是那种朴拙而疏放的自然形和规矩明朗的几何形纹样。

自然形包括鱼、鸟、蝴蝶、草虫、猫、犬及石榴、牡丹、菊花、桃花等,在本色图案中,这些自然形都是偏向于几何形的造型形式,而非偏重写生的样式。如右自上至下第3图的鸟纹,椭圆形的躯干和平直伸展的双翅,显出明确的几何形处理的倾向。鸟纹更为拙朴,双翅大翮平直而粗大,4枚羽毛略呈弧形。上下两列4只鸟的椭圆形躯干内画小方格,点蜡填出方块;中间两只鸟纹躯干则作背腹部表现,自颈前至尾拉出斜线,躯干腹部用细线条添加细线段及折线。每只鸟的首尾部均有松果,外形如桃,轮廓内同样以填实的小方格组织成四方连续。从整幅画面看,鸟首及躯体的线条均纤细柔弱,而翅、尾及松果线条宽大平实,因而乍看之下鸟的形象并不明确,感觉到的是几何形的线、面关系而已。

另一种鸟形有较清楚的动态特征,如右下图鸟的轮廓从头到躯干,略似葫芦形,以3、4根略有粗细变化的长线条拉出尾羽。但最突出的还是它的双翅,平直的健翮和上图模式同样,而羽毛的表现以犀利的线条拉出,羽毛分张,外显出丰厚的形象力度,有矫健奋飞之感。这两类造型的几何形倾向虽有多少大小的不同,但从双翅造型手法上说属于同类。

“木鼓花”和“铜钉纹”

这一类作品的本色不仅体现在形象塑造的几何形倾向上,更重要的还在于其中某些纹样是我们能够解读的原始母题,因为其他族群中也多次出现了同样的图形纹样,从而提供了解读的钥匙,“木鼓花”和“铜钉纹”就是如此。如左上图是丹寨蓝蜡被的中央部分,中间两只大蝴蝶的主纹在不少被面、门帘上都有出现,主纹结构是相同的,主结构的外一圈大花瓣是“木鼓花”,“木鼓花”外圈四面是石榴外形的简化,轮廓内的小圆方点表示石榴子。石榴左右各置一只蝴蝶。蝴蝶外框尖锥状是狗牙板。仅从这几层纹样的组织来看,就已经凸显了它的符号寓意:狗牙板表示有狗在护卫本寨,也就是村寨与外界的交接处;蝴蝶在苗族传说中是创世主,是苗族生命的来源,所以蝴蝶就是祖先的神灵,左右分列的祖先神灵呵护的一只大石榴,榴开百子,显然指苗家后代的繁衍,换句话说,就是列祖列宗保佑子孙后代繁荣昌盛。再内一层是“木鼓花”,木鼓也是苗族祭奠用的乐器之一,应该是金属鼓出现前的用品,所以画出“木鼓花”同样表现的是对先祖神佑的祈祷,由此之故,在“木鼓花”的内层中心才又出现一对大蝴蝶。

“木鼓花”和“铜钉”几何形纹是两种最值得注意的特殊纹样。

“木鼓花”如上所述,有着崇奉先祖神灵的意义,常成为服饰的主纹(左下图)。另一种常见的“铜钉”及其变形也有非凡的意义。这两种特殊的图形在较早期的苗族各分支族群蓝蜡花中虽然也能偶有所见,但总其量并不集中,也不普遍。唯独在黄平的愅家蓝蜡花中才异乎寻常地频繁出现。

如前述,愅家在民族属性上是被划入苗族的一支,虽然他们自己绝不认同这一点。其实,在探究蜡染纹样符号内涵的进程中,族群的归属并不重要,因为事实上西南地区少数民族的蜡花样式相互之间有不少相似之处,根据他们口口相传的古歌,证明他们对上古时期的回忆存在着很多共通的内容,纹样的本元语意自然也有共通之处。后世变迁,族群或定居或迁徙或融和,族群不断繁衍、分支,新的村寨不断产生,有些蜡花纹样的本元涵意渐有淡化、失传,以及变异,都是极正常的现象。在这种不断变化的历史进程中,有的传统蜡花和其他相应的纹样能够得到的保存,可能在某些族群中要相对完整些,有些可能已经成为凤毛麟角;保存完整的族群当然也就能较完整保存其涵义。右上图这幅有卷曲的纹样对丹寨的苗家人来说,其寓意已不甚了然,只是知其形象结构如“勾勾花”而已。

黄平愅家的情况就大不一样了,他们指着这种“勾勾花”,语气坚定地说是:“铜钉”。并且不容置疑地进一步明确:其功能是钉天!因此,从愅家到丹寨,两地相距数百公里,双方也少有来往走动,共同拥有同样造型的蜡花,只能说明来自于他们共通的上古传说部分,不同的只是苗族族群已经淡忘其原始寓意,只有愅家还能言之凿凿:钉天的“铜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