冤有头债有主,谁钉的,让她找谁去。花画楼调整表情,正色道:“洛姑娘,是什么人把你……”
咻!第二道爪气破空袭来。洛童早已迷失本性,哪理她说什么。
功课计划三:你想要什么?
徒弟深吸一口气,歪头,微笑:“你有什么心愿……”
咻!
眉心一皱。
功课计划四……
爪气不断袭来,洛童如鬼魅般在她四周闪动进退。
“抓你阿爹呀!”徒弟忍无可忍,纵身向后跃起,掌心绽如红莲,书卷浮空,页似风动。五指在虚空的书页上浮浮一攫,带着红光的兵器裂电般出现在手中。
双足落地,器尖落地一震,铿锵动耳。
是刀!
柄长两尺,身长三尺,背刃扣龙雀环,刀身泛红,刃尖隐有流光游走。刀身刻有铭文——
古之利器!名冠神都!
可以怀远,可以柔迩!
如风靡草,威服九区!
手一动,龙雀环扣刀起鸣。
这是……
洛童明显感到刀身散发的烈焰炙气,心生胆怯,不禁退后一步。
咚!墙边传来沉闷的落地声,灰尘很应景地飘浮而起。
“大夏龙雀?”唐求一蹦三尺高,拍拍身上的灰尘,瞪着徒弟手上的兵器,满脸的悲壮:青龙偃月后是大夏龙雀,画儿,你到底都给为师炼了些什么兵器?
古之利器,大夏龙雀!那不是十六国时夏国之王赫连勃勃造的吗!
脚尖轻轻一踢,刀尖旋空上竖。花画楼横刀下压,直劈洛童:“干戚送神刀?渊波!”烈焰爆涨如怒海狂涛,转眼将洛童卷入其中。
洛童受刀倒地,身上却未见伤痕。她腰下一圈有微光浮动,突然炸开,仿佛什么东西在体内被破坏掉。
一直徘徊在禁界之外的女子呜咽声不知何时停了。
“西门秦氏女,秀色如琼花。手挥白杨刀,清昼杀仇家。”随着徒弟的低诵,虚空的书页上浮现银色小符,“素颈未及断,摧眉伏泥沙。金鸡忽放赦,大辟得宽赊。何惭聂政姊,万古共惊嗟。”
诗句浮于书卷之上,其中一字震震颤抖,放射出一轮银月的光。
符纹为“宽”!
两道身影出现在禁界之外,纤细袅袅,脸上铺满泪水。她们焦急地盯着倒地的洛童,却因为禁界而不敢靠近。
花画楼瞥去一眼……突然用力扭过头,睁大眼——禁界外两名女子的脸与洛童一模一样。
铛!大夏龙雀因她的动作震环巨响。
轰!厨房塌掉一半。
“哎呀!”徒弟握拳缩肩,“用力过头了。”
地上的洛童发出模糊的低叹,撑掌慢慢坐起。“姐姐!”“妹妹!”禁界外的双生女发出欣喜的大叫。洛童吃力地站起来,沐浴着符纹银月色的光韵,展开双臂低头打量自己:她没事,全身没有一点不适,甚至,身体轻了很多,长久以来锁在丹田的滞力消失殆尽。
锁尸钉消失了!消失了!她欣喜地迎向禁界外的双生女,三人不顾禁界的灵力相拥在一起,而在她们相拥的瞬间之前,花画楼双指一勾,召回符纹,解开禁界。
相同的三张脸抱成一团,喜极而泣。
花画楼收了大夏龙雀,歪着脑袋打量她们。很明显不是人,也不是妖鬼魍魉,她们身上有正统的灵气,但性质偏阴,是一种令人发寒的灵力。拥有这种灵力的究竟是什么?
哭泣的三姐妹终于收了眼泪,转身齐齐向花画楼一拜:“多谢姑娘。”
花画楼谦虚垂眸:“举手之劳,不足挂齿。”
其中一位道:“我们是三朝三尸姐妹。”
“三朝三尸?!”花画楼诧异低叫。三朝三尸是什么,阴神啊,难怪有灵气又偏寒。
上尸青姑伐人眼,中尸白姑伐人五藏,下尸血姑伐人胃。三朝三尸神一向形影不离,而且,她们有一个人类极为厌恶的习惯:背后说人长短事非,掌管人类司命的幽冥神差则负责收集这些意见,并作为人类命格判断的参考。因此,人类在某方面极不喜欢这三位姐妹。她们虽然偶尔戏弄人类,但若有法者到来,皆会离开,谓之“避道”。
如此说来,洛童不就是……她瞪大眼:“你是中尸白姑?”
“正是。”洛童轻轻点头,“三个月前,我们三姐妹在一次人类的召唤中现身,不料那名人类趁我等不备以锁尸钉将我封印,令我失去神识,失去自由,姐妹离散。接近月圆前后的夜晚,锁尸钉咒力减弱,我会恢复一部分神智,却混沌不清,而且时间不长,所以我才性情大变,伐人五藏。”
“什么人?”花画楼很好奇。
白姑冷笑,“姑娘不必理会此人。他既然召唤我三姐妹,自然会付出相当的代价。”言毕,又垂下头,柔声道:“若非姑娘拔钉,我姐妹三人又怎能团聚。此恩,我姐妹莫齿不忘。”三人一起福身,欲要退去。
“等等!”花画楼叫住三姐妹,“那些被你杀了的人……”
“他们命数如此,幽冥司命自有记载。”白姑道:“姑娘以‘宽’警我,我姐妹受教。”
花画楼赶紧摇手:“不敢不敢。”
西门秦氏女,秀色如琼花。手挥白杨刀,清昼杀仇家。罗袖洒赤血,英声凌紫霞。
直上西山去,关吏相邀遮。婿为燕国王,身被诏狱加。犯刑若履虎,不畏落爪牙。
素颈未及断,摧眉伏泥沙。金鸡忽放赦,大辟得宽赊。何惭聂政姊,万古共惊嗟。
宽——宽赊,宽待,宽厚,宽容,宽仁,宽赦,宽慰,待人以宽,不严厉,不苛求,少唆使,少背后告状,少谩人长短。
诗云:宽能容众。
白姑向拱门看去一眼,迟疑片刻,双唇几度开合,终是低低一叹:“蒋老爷于我有呵护之情,我不忍伤他。请姑娘代我向他转告感激之意。”
“……他就在那边。”花画楼指指拱门,“你可以自己对他说。”
三朝三尸姐妹彼此相顾一笑,再谢之后,转身隐走。
挤在拱门后的蒋勰、宁五世和一群家仆胆颤心惊,蒋勰见白姑消失,心急要冲进去,却被门下的禁界阻止。
唐求见他又冲又撞,无奈扁嘴,食指轻压大拇指指腹,蓦地一弹,蒋勰正好用力撞过来,很不意外地呼啦啦冲出四五尺,趔趄半天才刹住。
“我的洛童呢?”他睁大眼寻找。
花画楼抱歉地看了他一眼。
唐求捂嘴打个哈欠,眼角泛起丝丝水雾。他踱到徒弟身边,懒洋洋挥手:“这么复杂的事,明天再说吧。客人,你给我们准备的房间呢?”后一句是对宁五世说的。
宁五世为难地看看蒋勰。
“不说清楚不准休息!”蒋勰非常不满意他的忽视。
唐求挑眉,“犹上公,你对邯郸小姬真的动心了。”
蒋勰绷紧了脸。
“那你知不知道,在失去神智的三朝三尸神身边,你就是一块美味的肉。真难得邯郸小姬没动你一根毫毛。”
蒋勰脸色铁青。
“你真心喜欢她,爱护她,所以她才留你一命。现在她神智归位,身负神职监察人类,你能够得到她的致谢,也是得到了她的一点福泽。”唐求的话点到为止。
“你们……”蒋勰放缓脸色,下定决心问:“你们可以召唤她?”
“哎呀!”懒散的神色从唐求脸上消失,他惊奇无比,“你也想召唤三朝三尸?”
“我要见洛童!”蒋勰斩钉截铁。
“别想!”唐求也斩钉截铁。
蒋勰狠狠瞪向唐求。宁五世侍侯蒋勰多年,以为他会发怒,但蒋勰只是红着眼睛慢慢说出一句:“请先生……帮我。”
“别想。”
“为什么?”
“哎,客人!”唐求将视线移向宁五世,“你去打听打听,看看你家老爷的朋友、对头、泛泛之交中有没有突然无疾暴死的。”
要有多大的阴怨才能让人召唤三朝三尸神,还冒着被反噬的危险以锁尸钉囚其神智?
三朝三尸神的确喜欢在幽冥司命前状告人类长短,如三姑六婆,琐琐碎碎,无一不尽,但这些长短却是真实存在的——能如何?自作自受。
宁五世小心翼翼瞧了一下蒋勰的脸色,低声称是。五天后,他果然听说一户人家的主人夜间惨号而死,下仆发现尸体时,那人的眼睛、五藏皆被挖空,极为凄惨——这是后话。
“现在,可以带我们去休息了吧?”唐求揽过徒弟,用力地催宁五世。
宁五世见蒋勰神情呆滞,摇头叹气,吩咐下人好好照顾,自己带唐家师父去客房。
“对了,客人。”唐求的声音远远传来,“你答应送我们回去的。”
“是。”
“明天你要记得啊……”好不放心的调子。
“是是是。”宁五世轻道,“明日三箱黄金上船后,即刻送唐先生和画儿姑娘回味江山。”
翌日,晨阳初起,为小舫镀上一层桔色的光。
站在舫头,唐求笑眯眯看着蒋家下人将三箱黄金搬上船。
“师父,”花画楼一脸沉思,“中尸白姑毕竟取了十几条人命,我们就这样……”
“画儿,‘宽’其实还有另一层意思。”唐求慈祥地注视徒弟,晨阳在他身后徐徐升空,河风飘衣,俊容如仙,仿佛神祗降世。
“请师父指教。”
“有些事应该管,有些事不能管得太宽。”
“……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师父飘起的衣摆一下子垂落。
徒弟放低了声音,“是说……三朝三尸神的所作所为,其实都是人类的自作自受?”
“画儿的功课不错呢。”师父称赞徒弟。
“是师父教的好。”
“那是!教学相长嘛!”师父的衣摆飘得更高了。
徒弟移开视线,注视河面上荡漾的金光。
“画儿,你要多发现为师身上的美德!”唐求扳过徒弟的脸,义正辞严。
“美德?”徒弟上上下下打量一通,实在从师父身上炸不出半点美德的油星。
唐求抬起下巴:“我不虚美,不隐恶,不雷同以偶俗。”
“……太饱事多慵!”徒弟忍不住小声嘟噜。
“对了,为师想到一件事。”
“什么?”
“大夏龙雀你什么时候炼的?”
“半年前。”
“你怎么就喜欢用刀呢?”师父苦恼地皱起眉头。
“兵械即器,器利而工善,兵精而事强。兵不精利,与空手同,甲不坚密,与袒裼同,弩不及远,与短兵同,射不能中,与无矢同,中不能入,与无镞同,斗而不勇,与无手同。”
“……你什么时候读的这些乱书?”师父冷静地问。
“书房里找的。”
“……”
徒弟见师父蹲到舫尖戳船板,只得补充一个浅显的解释:“因为不用近搏,杀伤力又大!”
师父悲愤地瞪自己的手指头:“这就是理由?”
“是。”徒弟沉稳。
“……”
“师父,不要把船板戳破了。”
宁五世指挥家仆将箱子抬进船室,正要上前告知准备开船,远远岸上传来大叫:“唐先生!唐先生请留步!”
宁五世眯眼分辨,“沈管家?”跑近的人是沈家总管,沈老爷和他家老爷是少年同窗,亦是好友。
就见这位沈管家跑近,顾不得气喘两步跳上舫,向宁五世点头招呼后,扭头寻找:“哪位是味江山唐先生?”
宁五世指向蹲在舫头的师父和站在一边的徒弟。他也好奇:“沈兄何事惊慌?”
“我家老爷今日来拜访你家老爷,听说洛童之事后,特命我来追唐先生,还好没走。”沈管家冲唐家师徒深深一揖,“我家老爷恭请唐先生。三箱黄金稍后奉上。”
唐求回头:“你是谁?”
“南阳沈府。”沈管家直接跪下,“请唐先生救我家小公子性命。”
唐求:“……”
花画楼:“……”
宁五世:“……”
“南阳……”唐求摸摸下巴,慢吞吞站起来,“画儿,我们去吧!”
花画楼脚下一滑,“师父?”不是回家吗?
“他说送我三箱黄金。”
“……师父怎能随便就收人家的黄金!”
“为师要为你存嫁妆。”
“……这样就不奇货可居了。”
唐求抿紧了唇,半晌,冷静地分析:“从重量上看,还是可居的。”
没有给徒弟太多时间考虑,他愉快地写下“味江山唐府”五字贴在舫门上,请舟子将三箱送去,自会有人接收,而他自己……愉快地扯着徒弟跟沈管家走了。
三道身影渐行渐远,舫上的宁五世还能听到唐求的声音——
“客人,走路很辛苦啊!”
“沈府的马车就在前面。”
“你会送我们回来吧?”
“当然。”
“你要记得哦。”
“是是是,沈某自不敢怠慢。”
味江山,析木津,唐求唐先生,神通广大,旷世奇才,上知天文下达地理,呼风唤雨无所不能,能通鬼神,能驱妖魅,长阴阳之道,善风雷之术——声名,就是这么远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