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犹上公!”唐求将双掌用力一合,啪,清脆的巴掌声吓了蒋家主仆一跳。他慢悠悠交错五指,双掌合拢在一起,困惑地问:“你是觉得你的舞姬有什么地方不能见人吗?”
蒋勰大怒:“我什么时候说过她见不得人?”
“那你为什么欲盖弥彰不准我们见她?”
“我什么时候说不准你们见她?”
“刚才!”
“我……”蒋勰一肚子气待要吼出来,却被宁五世拦住。
“老爷,小姐坦荡无错,让唐先生见一见也无妨。如此一来,还可清洗小姐的污名。”宁五世忠诚无比的为自己主人考虑。
“哼!就带你们去见见洛童。”蒋勰甩袖,“跟我来。”
一行人穿过画廊,来到一处绿盖掩映的院落。
远远便听到歌声,隐隐约约,唱着靡丽多姿的曲:“朱唇动,素腕举……洛阳少童邯郸女……催弦急管为君舞,穷秋九月荷叶黄……北风驱雁天雨霜,夜长酒多乐未央……”
蒋勰放轻步子走入院中,师徒二人受其神神唠唠的影响,也跟着放轻脚步。
停步,抬头,映入眼中的是一道旋转如怒花绽放的妙曼身影。
铅粉红裙五层纱,在飞快旋转的体态下绽出水波般华丽的朵瓣,双臂垂落的披纱随风轻飘,似要动风而飞;素腕徐徐一转,纤腰半拧,曲水微折;娇媚的眼斜斜飞来,灵妙动人,让观者情不自禁屏住呼吸。
见到陌生人,女子停下动作,徐徐垂手。
“洛童,这两位是管家请回来的……”蒋勰突然停语。
被唤洛童的女子垂首微笑:“老爷,他们是为了家中血案而来。家中出事,老爷夜夜不宁,我心亦不安。若得高人出手相救,洛童感激还来不及,何必介意。”
“洛童!”蒋勰一脸感动的近前执起她的手。
“小女子洛童,拜见两位高人。”女子曲身施礼,自然大方如流水行云。
是一位阳春妖冶的舞姬,容貌清丽,体态花心,令人一见便心生好感。
花画楼点头为礼,不自觉也放轻了动作。
“邯郸小姬啊……”唐求不知何时蹲到洛童身边,一手提起她纱裙一角,绽出一片铅粉的喇叭花色。
这是……
这是公然的轻薄……
蒋勰怒,宁五世呆,弹琴吹笙的侍者愣。
花画楼沉稳不惊,唇含浅笑:“师父,徒儿在洛姑娘身上看不出什么。”
唐求半提着蒋家老爷舞姬的裙子,一脸坦然:“邯郸小姬,你是不是很讨厌以前那个道士?唔,客人,你们以前请的是道士吧?”
宁五世回过神,赶紧道:“是,是位法师。”
洛童害怕地缩了缩,小声道:“他诬蔑我是妖孽……老爷……”羞涩中带着柔弱,将脸埋进蒋勰怀里,却因为裙子被唐求扯住而显得僵硬不自然。
蒋勰一把扯回洛童的裙子,将她护在身后,居高临下怒瞪唐求:“你真的是高人?”世外高人的举止怎会如此轻薄?想到这里,他又瞪了宁五世一眼。
“我不是高人。”唐求莫名其妙,慢慢站直,“你看我哪里高?”
蒋勰一口气呛住,脸色铁青。
“画儿,他瞪我!”唐求委委屈屈跑到自家徒弟身后。
花画楼从容淡定,迎上蒋勰出离愤怒的视线:“你为什么瞪我师父?”
蒋勰被她反呛得胸脯急骤起伏,脸色由青变黑。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后睁开,以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压抑对宁五世道:“送、客!”
“可是老爷……”
“送客!”直接大吼了。
“老爷!”宁五世“扑通”一声跪下来,“家中已经死了十七人了,加上两名官差,一共十九人,是福是祸,蒋家都要面对。老爷,老仆求你,就请唐先生为蒋家除妖解厄吧!老爷!”
花画楼转身,“师父,我们走。”
“请留步!请留步!”宁五世扑过去抱住唐求的腿,悲愤大叫:“老爷!”
想到家仆失五藏的惨死模样,蒋勰脸皮一抽,眉心拧成麻绳似的说:“如果……你们真的能为蒋家找到那名凶手,我定当重谢。”
花画楼转过身,以沉稳不惊的表情说出一句:“谢你阿爹!”
“画儿!”唐求尖叫,“为师什么时候教你这么没礼貌!”
徒弟偏眸一笑:“我在学堂里学的。”
“是我管教不严。”唐求夸张地仰头捂眼,“是我管教不严啊!教不严,师之惰。你们不要怪画儿,要怪就怪我吧!我家画儿贤良淑德,尊贵高雅,尊师重道,敬老爱幼,活泼可爱,本性纯良,侠肝义胆,帼国不让须眉!”
院内一时寂静。
“客人,你打算抱到什么时候?”唐求低头瞪宁五世。
宁五世怕他真的抽身就走,坚定、坚决的紧抱不放。
“老爷,高人难请。”洛童在蒋勰身后劝解:“宁管家千辛万苦请了回来,不可怠慢。还是请两位留下,替府上解除灾祸之源。”
蒋勰闭眼平息了一下,再睁眼时已恢复冷静,“唐先生,你若真能解决我府上这次麻烦,我再以三箱黄金相酬!”
再三箱……唐求眼底闪金光。
花画楼盯着地面,无可无不可。
“画儿?”唐求歪头瞅她的表情,“不要生气了。”
“师父哪里看我生气?”
“他刚才又吼为师又赶为师,画儿心痛为师,当然就生气了。”事实证明唐求的脸皮厚比城墙。
“……”
“画儿——”唐求扯着她的袖子左右摇摆。
花画楼叹气:“徒弟愚钝,实在看不出蒋府有什么奇怪东西。”
唐求抽回被宁五世紧抱的腿,手圈喇叭凑到她耳边,“你去搭搭邯郸小姬的脉。”
“……我没学过医术。”
“去嘛。”唐求在她身后一拍,将她推向洛童。无奈,她只得伸手:“洛姑娘,得罪了。”拈指搭上洛童的腕脉,感受指腹下温滑的肌肤和跳动的脉搏。
垂眸,全神贯注!
偏头,专心致志!
表情越来越凝重……
洛童被她越来越扭曲的表情惊吓到,心慌慌问:“我怎么了?”
她汗颜地收回手,退到师父身边,一声不吭。
蒋勰向宁五世使个眼色。宁五世会意,凑上前:“不知小姐脉相如何?”
唐求却问非所答:“那些失五藏的尸体,你们埋了吗?”
“实在可怜,都已经下葬了。”
“那没办法了。”唐求摊手。
宁五世迟疑道:“难道……要把他们挖出来?”
“不必。”
“请问……唐先生可是发现了……什么?”
“不告诉你。”
“……”
“你们这里最不灵验的山神庙在哪里?”
宁五世想了想,“出东南门,往东走二十里,那里有座破旧的山神庙,已经荒废多年了。”
“我们去瞧瞧。”唐求扯了徒弟就走,出院门时,回头补充,“准备十斤猪五藏。”说完,扬长而去。
宁五世盯着空荡荡的院门,半晌才扭头问:“老爷您看……”
蒋勰颔首:“先准备吧。”
“老爷……”洛童缩到他怀里。
蒋勰轻抚爱姬的背,软语安慰:“别怕,今晚我陪你。”
“师父!”
“哎——”
“师父!”
“嗯……”
“这里没人,师父你扮嫩给谁看?”站在破烂的山神庙外,花画楼终于丢开了沉稳不惊的面具。
“画儿一点也不懂为师的心……”
“不要蹲在墙角戳墙壁,指甲会很脏的。”徒弟冷静地提醒。
师父默默拭去眼角的一滴泪。
“我们来这间破庙找什么?”花画楼适时扯回快要走调的师父。
“画儿把脉的时候没发现什么吗?”师父还在纠结“徒弟不懂我的心”这个疑难杂症。
“说起来……”花画楼以指背托住下巴开始回想,“普通人的脉搏是持续的,越靠近心脏的地方,跳动越强劲,洛姑娘的脉时断时续,我用一缕灵气进入她的脉胳,感觉到她体内跳动最强的地方不是心脏。”
“是哪里?”
“丹田。”
“想知道为什么?”唐求一下子大儒起来。
徒弟皱紧眉头努力思考,倾她所学得出一个不太敢相信的结论:“滑脉?”
滑……唐求脚下一滑,捂眼哀叹,“画儿,为师什么时候教过你这种?”
“徒儿不知,请师父教诲。”
“记住那种脉动的感觉。”唐求迈进破山神庙,“为师今天教你一样新东西。”
“什么东西?”
“锁尸钉。”唐求在破破烂烂的庙柱子上拍了拍,扑起一阵灰。他皱皱鼻子,“取三百年以上的老木,削成三寸长的钉形,钉身上刻锁尸咒,钉头点一滴男子血,这就是锁尸钉。将它钉入女子丹田正中心,也就是肚脐,可锁其神魂,失其意志。不过……哎呀,锁尸咒你也不用学了,反正是符纹的孙子的孙子辈,你只要学好为师教的符纹就很强啦!”
花画楼皱眉:“洛姑娘被人钉了锁尸钉?什么人这么残忍?”
“啊,就是这根!”唐求指着断掉一截的庙柱大叫。
花画楼走近端详,锯与四周破败的灰色相比,断的部分颜色较新,应是近期所为。她摸摸锯断的柱子,心头五味杂陈。
“对了,画儿,锁尸钉不是对付人类的。”
“那……”她睁大眼。
“邯郸小姬不是人。”
阴风从脚底飘过。
徒弟扁眼:“可她不是妖,也不是魍魉。”
“她是什么……嗯……这就是师父今天留给你的功课。”唐求愉快地决定了,“时辰不早了,我们先去吃午饭。”
“……”
“每到月圆前后夜晚,锁尸钉咒力会减弱。你要知道邯郸小姬是什么,今晚我们去蒋家捉个现行。”
“……午饭之后,今晚之前,我们干什么?”
“不如去听戏。”
“十斤猪五藏……”
“诱饵!”
是夜。
月亮缺了一道弦,像一颗不规则的肿桃核。
蒋府下人早早熄了灯笼,缩回房间,不想惹来杀身之祸。
宁五世不知唐求如何使用那十斤猪五藏,只得放在厨房。
漆黑之中,突然传来轻嗅气味的耸鼻声。
月光,脚步,轻嗅,慢慢地向厨房移动。
黑影在血味的吸引下慢慢靠近猪五藏,抓起一把放到嘴边,突然觉得味道不对,不禁重新拿到鼻下辨嗅。
闻闻!
闻闻!
黑影大怒,狠狠丢开手中的猪五藏,转身疾退。冲出厨房没几步,“砰”地一声被反弹回去,但前方空荡荡不见任何墙形物。
陷阱!
禁界的陷阱!
黑影喉中发出低哑的嘶吼,怒气更大。他扑上前想要冲破禁界,但每次都被无形的墙力反弹,屡撞屡弹,屡弹屡撞。
不知在地上滚了第几个三圈,他倏然停止,伸手向前方触摸,不知碰到什么,指尖一阵雷电突击般的痉挛。他吃痛缩回手,放弃了试探,开始沿着禁界的边沿慢慢移走。
蓦地,他抬头,张大嘴,喉间涌出蚊鸣般的叫声,源源不绝,听似遥远,却仿佛万针刺耳,令人头痛欲裂。
呜呜……呜呜……
女子的低泣突兀出现,回荡四周,分不清到底从哪个方向发出。
呜呜……姐姐……姐姐……
呜呜……妹妹……妹妹……
好像一道声音,又仿佛无数道声音,呜咽低叫着“姐姐”“妹妹”,纷纷不停。
“哎呀,出来了!”比黑夜要轻快太多的声音从墙头冒出来。
花画楼纵身落地,足尖点上地面的一刹那,禁界四周亮起浮动的火光,困锁其中的人影清晰可见。
洛童!
神色狰狞的洛童!
她的肚脐被人钉了锁尸钉,无论锁她的人出于什么目的,现状仍然令花画楼心中升起一丝怜悯。
呜呜……姐姐……
呜呜……妹妹……
女子的幽泣在黑暗中徘徊不去。
花画楼抬头低喝:“别吵!”
呜咽就像被人掐断脖子似的暂停了一会儿,随即又浅浅响起。只是,这次没了“姐姐妹妹”的叫声。
“功课哦,画儿!”蹲在墙头的唐求舒张双臂搭在曲起的膝盖上,双手自然垂落前方,懒洋洋提醒徒弟。
花画楼早已习惯师父的教学方式,右手两指并拢竖起,指腹向下,用力向上一挑。地面浮现一圈文字,虽说体态各异,但都是同一个字——入!
这是由相同的符纹组成的有形禁界。“入”符与“入”符之间或纵或横,组成一道拱顶的小苍穹,将厨房和洛童包围住。
沿着禁界外围慢慢踱了几步,她抬脚迈进禁界。
她怜悯洛童,不过伐人五藏也不对,为此,她花了一下午的时间想好了几个对策。
功课计划一:劝退。
正所谓有冤好商量,既然是可怜人,动之以情或可劝退。盯着洛童狰狞的脸,她扬起安宁的微笑:“洛姑娘,你有什么冤枉……”
咻!一道爪气凌空袭来。花画楼急步快闪。即使如此,衣袖上也被抓出两道破口。
功课计划二:祸水东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