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画楼捂着鼻子走到唐求身边。
“为什么用‘网’符?”唐求盯着地面的四套衣物问徒弟。
“它是借人身繁殖后代的蜘蛛妖,一定是赵家媳妇被它侵食本身,再将幼蛛植入其他三人体内。它们有四个,用网符比较快。”花徒弟虚心请示师父,“明天怎么向赵三伯解释他兄弟一家被妖侵食了。”
师父道:“如实告之。”
徒弟略显迟疑:“打击太大。”
唐求往屋外走:“我们一文不收帮赵家村除妖,他们应该感谢。”
“……”花画楼关上大门,合上篱笆,回头看了漆黑的屋子一眼。
“看什么?”唐求停步等徒儿跟上。
“无端四命,总让人悲伤。”
“你小小年纪,怎么如此伤春悲秋。”唐求揉揉徒弟的头。
“我现在不伤,以后就没机会伤了。”
唐求歪头瞅徒弟一眼,脑袋凑近:“画儿,师父刚才那一巴掌是不是很厉害!”
“师父一向厉害。”花画楼将腰后倾,离他的俊脸远一点。
唐求双手捧脸,状如稚子:“画儿是在夸为师吗?”
花画楼沉稳不惊:“是的。”
“画儿!”唐求一把将徒弟抱进怀里,热泪盈眶,“你知道师父等你的夸奖等了多久吗?你知道师父为了你的一句夸奖有多么努力吗?”
对于枕在自己肩上努力往自己脖子里钻的脑袋,花画楼以无视的态度道:“很晚了,师父。你打算站在这里感动一晚?”
“我们去休息。”唐求握起徒弟的手。
……我十八岁了,还牵!花画楼边走边叹气:有一个喜欢扮嫩又乐在其中的师父,是能怎样?
“画儿。”
“嗯?”
“刚才的‘网’符,你取于何诗?”
“艾如张。”
“背来听听。”
“是,师父。”
弯弯月下,叶木沙沙,清脆的声音浅浅如溪流——
锦襜褕,绣裆襦,强强饮啄哺尔雏。陇东卧穟满风雨,莫信龙媒陇西去。
齐人织网如素空,张在野春平碧中。网丝漠漠无形影,误尔触之伤首红。
艾叶绿花谁翦刻,中藏祸机不可测。
——《艾如张》
次日,唐求和花画楼喝着赵三伯家的稀粥,寻思等一下就将赵四家中巨变告诉他。
赵三一家人都很好客,两子一媳和他们围成一桌喝粥。花画楼将酱萝卜丝拌进粥里,正研究味道如何,门外传来大叫:“三叔!三叔在吗?”
赵三的大儿子立刻跑出去,没一会儿,和另一名年轻壮男并肩走进来:“爹,四叔听说咱们家来客了,让丰哥送来一盘饺子。”
“哎哟,客气客气,赵四又醒神啦!”赵三的脸笑成一朵皱巴巴的菊花。
花画楼抬头向送饺子的壮男看去,喝粥的动作一僵——不可能,他昨晚已经……
“画儿。”唐求以中指勾过徒弟的脸,“快喝粥。”
“师父……”
唐求眨眨眼,转看赵三:“赵三伯,我们想买辆牛车赶路,这村里可有人家愿意卖给我们?”
“牛啊?”赵三一指壮男,“呐,他家就有两头牛。赵丰,问问你爹肯不肯卖。”
赵丰低头道:“如果两位公子不介意,可以先去我家看看。”
“正有此意。”唐求端起粥碗,瞥了饺子盘一眼。
“我等两位吃完。”赵丰退后一步。
唐求一边喝粥一边说话,含混不清:“她还有胆子叫你来。”
“家母说两位公子是百年难得一见的良材。”
“我昨晚说错了一句话。”
“什么话?”
“她不是小小祸色,是小祸色。”
赵丰面露怨狠。
“滚。”唐求曲指轻轻一弹,赵丰双脚离地飞出,落地滚了四圈,伏地抬头,嘴角裂出尖牙,双目泛出青白之光。
赵三一家人目瞪口呆。
“赵三伯。”唐求放下空碗,“实不相瞒,你觉得赵四一家人怪异是有原因的,他们已经被妖侵食殆尽。”
“……”赵三露出惊怵之色。
“只怕整个赵家村已经被她吃了一大半。过不了多久,整个村子就没活人了。”
赵三醒过神,拉着二子一媳“扑通”跪下:“大师,求你救救我们!救救我们!”
“放心,我既然留下,自然会救你们。”唐求再弹指,赵丰送来的那盘饺子起火燃烧,气息焦糊难闻,火焰中夹着鬼泣般短促恐怖的尖叫,有什么想要从里面挣脱而出。
赵三一家目睹这幅诡异画面,两腿发软抖在一团,无力站起。
“画儿,喝完粥我们再去赵四家看看。”唐求托腮注视徒弟。
花画楼还有半碗粥没喝,瞧了那盘烧焦的尖叫饺子,哪还有胃口吃下去。听他一说,立即放碗站起来:“走吧,师父。”
“你浪费粮食。”唐求岿然不动。
“徒儿学艺不精,万分惭愧,食不下咽。”
“为师也有松懈疏漏的地方。”
花画楼抬眼:“师父昨晚就知道蛛妖逃了?”
唐求摇头。花画楼正要松口气,却听他道:“不是蛛妖。”
“……那是什么?”
“看了就知道。”
“师父你非要卖关子?”
唐求忧郁地瞥了徒弟一眼,垂眸:“妖妖草虫,不胜枚举,为师并非圣贤,又岂能一一尽知。”
“……”
“来,快把粥喝完。”
花画楼默默折回,端起粥碗,却发现自家师父的脸几乎凑到鼻子前。“怎么?”
“你食不下咽啊。”
“又如何?”
“为师虽然不是美少年,也略有姿色。人们常说:食色,性也。你胃口不佳,为师就想提供些美色给你,让你胃口大开。怎样,有没有觉得舌苔生津?”
“……”
“瞧,这不就把粥喝完了!”
赵四家外观与平常无异,地处村尾,后面有一条河,河上一座小拱桥,桥对岸左右各有一棵柳树。明媚天气,柳枝袅袅。
唐求与花画楼走进赵四家,腥气冲鼻。
屋内盘枝错节,已成妖洞。赵四的儿媳妇没了人形,披发覆面,额上伸出两条软软的肉触,鳞栉张张。她倚伏在枯杆之上,肌肤泛青,上半身尚且保持人形,下半身自胸口开始已是一条粗大的虫身,身椎骨上长出无数鳞刺,如蛆附骨,怵目恐怖。
虫身盘隐于错枝之中,不知长短。
左右两侧站着面无表情的村人。
一大早就看到这样的画面,实在有损心力、华发早生。花画楼缩到唐求身后,露出与年纪相称的手足无措。
“你们好胆色!”妖虫咭咭发笑。
“你也好胆色。”唐求叹气,“打不赢就要知道逃跑,像你这样不知死活送上门,我不除你实在对不起全村被你食尽的村人。”
妖虫面色狰狞:“昨晚我一时大意才被你的小徒弟伤了孩儿。你们……很美味呀!”师父灵力充沛,徒弟灵力柔和,皆是上等食材。
“画儿!”唐求惊喜万分扯住徒弟的手,“它说为师很美味耶!”
花画楼不动声色:“那你想不想被它美味掉?”
“自然不行。”唐求傲骄的一抬头,“我一根头发它都无福消化。”
“那我们又何必在这里磨磨蹭蹭。”
“为师是想看看它究竟蠢到什么地步。”
“那师父现在能不能告诉徒儿,它是什么东西?”
“不是东西。”
“……”
“一只骄虫。”
骄虫被他不屑的语气激怒,驱尾一震,面无表情的村人一齐扑上。唐求懒洋洋弹指,被幼虫侵食的村人立即身燃火焰,转眼焚烧成灰。骄虫抬头厉啸,幢幢阴暗中,兹兹声响不绝耳,花画楼眨眨眼,一大批形态骄虫的虫子铺天盖地涌上来,每条都有人类大腿那般粗长。与女体骄虫的区别在于:这群小骄虫仍是虫面虫须,牙如刀锋。
它们在师徒二人三尺处停下,围成一圈,蠢蠢欲动,却无法再前进毫厘。匍匐在前面的虫子无焰自燃,但后面的不改其志,直比潮水汹涌。如果不是画面太过恶心,花画楼简直要佩服它们的奋勇直前、虽断头亦不改其志也。
女体骄虫甩尾击向唐求,泛着青乌的毒尾尖刺在空中拐弯向他后脑戳去。
来势汹汹的尾刺被花画楼一脚踢开,“网”符瞬间浮出,转眼成涨天大网覆盖小骄虫。但虫群源源不绝,半柱香功夫后,花画楼渐感吃力,只得救助:“师父!”
唐求摇头宠笑:“这就是为师不让你浪费粮食的原因。”
“……徒儿知错了。”
唐求徐徐展开左手,掌心之上浮出一本书。
非常非常厚的书。
书页不翻,一缕纤细如柳叶般的窈窕身影徐徐浮现于书本上空,绮丽长裙,云鬓高盘,如午梦初醒的洛神。
美虽美,却只有两寸高。
“谁叫奴家呀?”糯米软语,娇啼动人。
唐求微笑。
美人身形突然长大如常人,身边浮动着一个淡淡的黑色“喜”字。美人纤手一抬,喜字爆长如鞭直取女体骄虫,满室小骄虫纷纷卷逃,但来不及了。“喜”字长鞭仿佛有生命的食虫兽,将大小骄虫卷入字内,原本微淡的黑色慢慢变得浓黑温润,像是用新墨重新绘写了一遍。
倏地,喜字外圈金光一闪,浮回美人身侧,湿润的墨迹瞬间干平。
美人倚在“喜”字上,霞袖漫卷,掩面轻吟:
蜘蛛天下足,巴蜀就中多。
缝隙容长踦,虚空织横罗。
萦缠伤竹柏,吞噬及虫蛾。
伴着轻吟,美人缩回两寸大小,渐渐化为虚雾,隐入书中。
“为送佳人喜,珠栊无奈何。”唐求左掌一握,书影消失。
满室洁净,刚才的恐怖宛如不曾发生过。
“师父,你用的是什么符纹?”花画楼双眼发光,握着他的手左右翻看,还在上方晃了晃,想摸摸美人还在不在。
“佳人喜。”唐求柔和一笑。
“诗呢?什么诗?”
“《虫豸诗?蜘蛛》。”
“师父!”花画楼仰视徒然气质仙化的师父,“为什么你只有在除妖的时候才像师父!”
“……”唐求颓肩缩腰,全身仙气戳破漏尽。
“我什么时候才能像师父一样将符纹化为实相!”花画楼语中不掩向往。佳人即美人,喜即食虫之兽。师父虽然喜欢扮嫩又乐在其中,但所授知识却绝天地之无错。符纹包罗万象,博大精深,咒力强大,身为徒弟,求学之路果然任重而道远。
“你会的。”唐求摸摸徒弟的头。也只有这个时候,他的徒儿才有正常年纪应有的稚气。
“我果然不够努力!”
“……画儿,你已经很努力了。”
“可是……”花画楼还想说什么。
“你年轻还轻,资历尚浅,经验不够,假以时日,你一定会和为师一样,弹笑间,妖虫灰飞烟灭。”唐求诲徒不倦。
花画楼垂眼:“那我还要等多少年?”
“不长,不长。”
“师父你到底多少岁了?”
“……怎么又问这个问题?”
“因为我小时候师父你就是现在的样子。现在还是。”花画楼忧心忡忡,“师父你老实告诉我,你是不是不老妖怪?”
唐求好气又好笑,曲指轻轻在徒弟的脑门上扣了一下:“为师永远十八岁!”
“可我快十九了……”花画楼咕哝。
“画儿……”扬起的调子中带着撒娇,唐求双手握拳,“我们还是赶路吧。”
说到赶路,花画楼又想起莫名其妙的信和信中夹的两朵豆蔻花,顿时回到现实——他们又在路上耽误了一天。“师父,你朋友到底住哪里?”
“到了自然就知道。”
“师父不是说要买牛车吗?”
唐师父停下脚步,回身凝视徒弟,双手托脸,双眼湿润:“你真的想坐着慢吞吞老牛拉的车赶路?”
坐在老牛上,老牛一步一啃草,牛尾甩啊甩,对着西下的夕阳“哞——”……花画楼打个寒颤,摇头。
“所以——”唐求顿时容光焕发,“画儿还是随为师快快赶路吧!”
“……我们总要向赵三伯交待一下。”
“这个重任就交给画儿了。”
“……好吧,我去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