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仙侠奇缘唐诗咏妖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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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睽车夜 (4)

“一定是什么异动引起的。”北堂垂放下空碗,“你们慢用。”说完,推桌起身,离开饭厅。

“北堂大哥,要帮手吗?”花画楼冲他的背影高叫。

北堂垂回头。

花画楼笑眯眯望他。

唐求恶狠狠瞪他。

“不必。”唐府守门人逃之夭夭。

翌日。

北堂垂赶往帝都,见到安长策的第一句话是:“我让你查的事如何?”

下朝没多久的安大人眼角痉挛,“你当我整天闲着没事?总要给我一点时间吧。”

北堂垂想了想,也对。

安长策想到一事,忍不住抱怨:“昨天,你的绿螭鳞没事乱什么叫?害我今天一大早就要给皇帝解释一些有的没有的。”

“……查到了通知我。”北堂垂转身。

“站住!”安长策跳到他前面挡住,“五人失踪案我怎么向皇帝交待?”

北堂垂盯他半晌,慢悠悠道:“八月十七,让他们准备足够的招魂纸,能招回来的应该可以招回来。”

“……什么意思?”安长策青了脸。

“招不回来的也没办法。”

“难道说那五个人……”

“让他们的家人节哀。”

八月初十,月下飞来一只纸鹤,是安长策寄来的消息。北堂垂拆开纸鹤阅读后,脸色严肃的站到唐求身后:“主人,你让我查的事有结果了。”

唐府前厅——

唐求和小蚕正在玩弹棋,花画楼趴在厅里读书,火瞳瞳不知在捣鼓什么。

“怎样?”唐求放下棋棍。

“表面上看,禁海令是七月颁布的众多法令中的一条,原本一年前广东市舶提举司上疏,建议朝廷颁禁海令,内阁讨论了半年没有定论。时隔三月,又被户部尚书提起,内阁商议了几天,居然通过。他们上奏皇帝,将禁海令与其他法令一起颁行。”

“实际上呢?”

“朝廷派系交错,户部尚书是军形侯一派的。”

“也就是说……”

“时隔数月再提禁海令,户部尚书受到军形侯的提点。也就是说,禁海令真正被推行是军形侯一手操纵。”

唐求貌似严肃地垂下头,突然又抬来问得像个白痴:“军形侯是谁?”

北堂垂:“……”

唐求:“……”

“他是……一位侯爷。”北堂垂艰难地吐着字,垮下的双肩仿佛压着泰山和黄山。

“他能让鲤鱼送信给魑魅水府主吗?”

“……还要继续查。”停顿半晌后又飞快说完五个字,北堂垂败下阵来。

“有劳了。”唐求拍拍他的肩,转身,眯起一只眼,举起棋棍。

北堂垂弓着背站在唐求身后,佝偻如九十老人,萧萧向北风。

他不该太重视这件事的,不该太重视……仔细想想,那天主人在河边钓鱼的时候好像也就是随口让他查查禁海令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很随口吧……是查与不查都无所谓的意思?

小画,你说主人邪恶又表里不一,实在太对了!

阅读中的花画楼感应到什么,从书中抬头,却只看到北堂垂萧瑟风中的佝偻背影。

转眼到了八月十七。

依照北堂垂的吩咐,接近子时的时候,安长策将人口失踪的四家聚集在北安门外的什刹海西岸。四家一字排开,每家一车招魂纸,血亲之人立于车后。

从左往右,依次是:太傅韩家、工部尚书周家、成国公家、曹驸马家。

因为工部周尚书是大女儿和丫鬟一起失踪,所以丫鬟的母亲也站在车后。

所谓“招魂纸”,即血亲之人亲手所写“某某,阳寿未尽,速速归来”字样。写得越多,使用时的牵引力就越大。

什刹海平波如镜,十七夜的月亮没了前日的浑圆,边上缺了一道细细的弧度,这一点细缺被称为“或缺”。

海面映着一轮或缺之月。

四户人家随行的侍卫家仆只认识钦天监的安大人,对出现在安大人身后的北堂垂只觉得面生,以为他是安家的下仆。

施法之前,一切归于寂静。

众人大气不敢出。

安长策青袍广袖,以一贯的温仪俊持立于什刹海边,注视波面或缺之月,微风拂来,发丝微扬,招展出得天独厚的神秘感——这才符合他钦天监安大人的形象!

不为人知的鬓角,一滴冷汗悄悄滑下。

他是要在那帮脑残官员面前展现神秘感,但是,北堂大人,能不能告诉我:你都带了什么人来啊?

北堂垂身边,从左至右,依次站着两位让安长策觉得面生的年轻男女。女孩子,十八九岁的年纪,虽然是少年公子打扮,清俊爽朗,但衣襟中间露出一段细腻平滑无喉结的肌肤怎能逃过他的慧眼。年轻男子,年纪也就二十七八吧,与女孩子神态亲昵,对北堂大人貌似不屑,现在,一双乌黑晶亮的眼睛正狠狠瞪着他。

是谁是谁?究竟是谁?

安长策心底咕哝半天,轻轻侧移一步,不敢直视某男子的狠瞪,盯着鞋尖虚弱地问北堂垂:“大人,不介绍?”

北堂垂道:“不必。”

干脆啊……拒绝得真是干脆……安长策也一脸的干脆(是尴尬)。

子时漏响。

花画楼瞥目师父……若无其事移回视线,无视师父怒瞪安长策的画面。

依当初的分工,她在漏响的第一声开始,掌中浮现虚空的全唐诗,月华碎片般的清吟悠然响起——

曲渚飏轻舟,前溪钓晚流。

鱼拨荇花游,清月半西楼。

银色符文碎碎点点聚合在一起,拼出一轮圆月,刹那间又水化成无韵的光荡漾开去,将什刹海西岸众人置于禁界之内。

她的禁界,让人类可见睽车出入的幽冥之门。

什刹海面倒映的或缺之月突然迸起一道椎形光柱。

何为“或缺”?

即是与圆月相对却又与残缺相异的月之弦弧。十五之月浑圆无比,而十七之月比圆月缺少一道细细的弦眉,是为“或缺”。

海面射出的椎形光柱在半空被无形之气隔断,形成一道或缺的光面,就在众人惊诧得屏息凝神之际,犄角黑牛拉着车从光面步出。

七辆车,七头牛。

牛车并排站在半空,齐齐抬头,对着天际的或缺之月发出来自幽冥鬼域的号角:“哞——”

哞——

哞——

哞——

四面响起长号般的牛鸣,似呼应,似召唤。

七牛迈开黑蹄,在空中散开,很快不见踪影。

北堂垂手执太乙悬真印,轻念神咒,无数指甲大小的光韵从他掌心飞出,与四周人类的双瞳重叠。但看似重叠,其实仍有一丝或缺。因为人类瞳孔浑圆,而光韵却是十七之月,两者相叠会产生一道细细的弦,这就是被称为“或缺之弦”的幽冥眼。通过或缺之弦,人类不仅可以清晰地看到来自幽冥的睽车,还能额外目睹满街孤魂野鬼的真面目。

幽冥眼一开,不少人尖叫起来。

“烧!”安长策下令。

四家人立即将招魂纸投入早已准备好的火盆中。火焰卷舔白纸黑字,转眼化为灰烬。灰化的纸张被不知何处吹来的风卷起,飘向椎形光柱。一片一片,一片一片,仿佛隆冬茫茫无尽的雪花,从幽冥之门落下鬼域。

四家人不停地烧,不停地烧……

灰烬一片片飘起,一片片落入光柱……

“他们要烧多久?”花画楼揉着鼻子轻询。

北堂垂答她:“不停。”

“直到?”她竖起食指转圈圈。

“时辰到。”北堂垂还是不咸不甜的调子。

“画儿!”唐求扳过她的脸,“为师知道。”

“……师父请说。”

“烧到第一辆睽车回来。”师父洋洋得意。

“为什么?”

“因为睽车不回,幽冥之门就无法关闭,无法关闭的大门就一直飘进招魂纸,像他们这样不停烧不停烧,幽冥界那边肯定像下雪一下。为师告诉你哦……”师父压低声音,“招魂纸在幽冥界就是垃圾,你想啊,那么多垃圾不停地掉下来,冥差打扫好辛苦的。他们为了阻止垃圾的掉落,肯定会将招魂纸上写的人驱出幽冥界,这样,人类招魂成功,幽冥垃圾停止,皆大欢喜。”

“……他们招的不是魂,是人。”徒弟想起两者间的不妥。

“无差。”师父捂嘴坏笑,眼角余光瞥到支愣起耳朵的安长策,忍不住又一记凶恶眼神丢过去。

安长策蒙受不白之冤,忍着心酸扑向北堂垂诉苦:“大人,我是不是得罪了你朋友?”

北堂垂眼睛都不眨一下,“不关你事。他是怪我把小画带到帝都来。”

“他瞪的是我。”

“因为他瞪我瞪腻了。”

“……所以才改瞪我?”

“对。”

“新鲜?”

“是的。”

堂堂钦天监执掌者,拥有与生俱来之神秘感的安长策安大人一颗芳心被敲成面粉,终于忍不住抱膝缩到角落里画圈圈。

招魂纸不停烧……不停烧……

钟漏一点点浮刻,约近丑时的时候,一辆睽车匆匆跑回,隐入光柱。片刻,睽车重新出现,却直接驶向安长策所在的地方。

犄角黑牛在什刹海波面驻足,仰头长鸣。

“哞——”

安长策又是玉树临风温仪俊持的安大人一粒。

驾车的小鬼身着青衣,容貌宛然似普通人家的侍童。他高叫五声,众人就见五人从车上走下来,目光呆滞,踩于水面却不下沉,一步一步走到岸边。然后,昏倒在地。

“误载五人阳寿未尽,现已全部送返。”侍童样的小鬼说完这句后跳上睽车,犄角黑牛俯首刨蹄,纵身高高跃起,直冲海面的或缺之月。

北堂垂收“或缺之弦”。

花画楼收禁界。

众人眨眼,只觉得妖鬼魍魉满目皆是,面面相觑,心神恍惚,一时不知今夕何夕。

什刹海上,微风徐徐,月光鳞鳞。

曲渚飏轻舟,前溪钓晚流。雁翻蒲叶起,鱼拨荇花游。

金子悬湘柚,珠房折海榴。幽寻惜未已,清月半西楼。

失踪五人找回,而且幸运的都有命在,只是身体虚弱,调养一段时日便可康复。

八月十八日,早朝时,皇帝对钦天监大加赞赏。随后,四位权贵也亲备重礼送上安大人府宅。

安大人温仪俊持,虚怀若谷。

问及十七夜出现的三位陌生人,安大人俊容半侧,垂眸一笑:“雕虫小技,不足挂齿。”而后主客就朝中近月所发生之大小事进行一番探讨,客人满意告辞。

送客之后,安大人直扑书房,奋笔疾书,书写之中不时夹杂意义不明的“嘿嘿”声。家仆在外听见,以为自家大人又在观天推步问朝事凶吉,皆无言敬佩,放轻脚步大气不敢出。

两日后,安大人书成,掷笔大笑。

又两日后,味江山唐府——

北堂垂贯例于信箱中取信,发现除了钱蓬莱寄给小画的一叠外,额外还有厚厚一叠,收信人是他。拆开一看……军形侯朝野闻录?

军形侯……朝野……闻录……

醉醺醺的脑袋回忆半天,终于想起十七夜离开帝都时他叮嘱安长策继续打探的事。

给主人。

他将那厚厚一叠放到唐求的书桌上。

拿信给小画时,正巧听她对火瞳瞳感叹:“睽车牛叫……颇有吴牛喘月之态……”

他脑子打结地说了一句:“牛鬼蛇神……就是这么来的。”

花画楼抬头:“牛鬼……可以理解。蛇神是怎样组合?”

“你看小蚕……”他扶住门框,将沉甸甸的脑袋靠在上面,正要信口开河,身后传来小蚕妖媚的询问——

“我怎样?”

脊椎从上凉到下。他酒醒了。“院、院里有棵树要修枝。”逃之夭夭。

“小蚕!”花画楼扑过去。

“主人正找你。”

“……我去竹楼练字。”学之夭夭。

火瞳瞳孤零零坐了半天,头上浮出问号:“吴牛喘月不是杯弓蛇影的意思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