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亮,悠远。
一片广阔无垠的疆域,丛丛的绿,丛丛的粉,丛丛的紫,水气凝成雾云,半高半低地飘浮,似乎触手可得。
一抹金光从遥远的半空划过。
奔跑的身影慢慢放大,那是一只金色的瑞兽——麒麟。
天界瑞兽似乎累了,它停在一丛绿叶下。因奔跑而升腾如火焰般的金红色云鬃慢慢垂落,其得天独厚的威慑与祥瑞却在举手投足间散发。
它轻嗅绿叶,徐徐伏低身体。寻个舒适的姿势,闭上眼睛。
慢慢……沉睡……
麒麟的后足有一道细小的伤口,正慢慢收拢,似乎是重创之后的愈合。一缕金色的血缓缓溢出,滴落后,被身体下的泥土吸收。
不知睡了多久,麒麟慢慢净开眼,扭扭头,弓起背……原本站起的动作突然一顿,它低头嗅绿叶。
绿叶长在一丛茂盛的植物上。
绿叶之上有一朵花苞。
苞尖裂开一道比伤口还要细小的缝,隐隐香气散放出来。
待放的天界之花。
麒麟的鼻尖在花苞前蠕了蠕,转眼间腾空跃起,游走云雾之间,不带半点留恋。
百日后——
群花绽放,花精舒展蜷缩了不知几百年的手脚,招摇欢歌,拥抱嬉笑。只有一朵,只有一朵仍然是花苞。
花精注意到这朵不肯绽放的同类,牵粉染白簇拥着飞过去,在花苞前轻叫:“妹妹,还不出来?”
花苞左摇,右摇,似挣扎,似迟疑,似踹踹不安。
妹妹!
妹妹!
妹妹!
花精呼唤自己的姐妹。
花苞突然迸裂,娇嫩柔软花瓣像浮水起舞波,雪白,雪白,一片片展开,盛放。
白裙的身影出现在众花精前。
突然失去了声音。
花精注视眼前这位含羞带怯的妹妹,纷纷张大嘴,露出惊诧的表情。
“妹妹脸上怎么会有血丝?”一位花精叫出众花精心头的诧异。
白裙花精睁大眼,倏地扭身看自己的原身——那朵原本应该纯剔得不含一丝杂质的白牡丹——原本!
白牡丹的花瓣上不知为何出现了缕缕红色细丝,像抓破脸的美人,血丝条条,狼狈又狰狞。
白裙花精捂住自己的脸,喃喃自语:“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也许妹妹病了……花精们猜测。
放眼望去,满目皆是白牡丹,独独一株血丝破脸。
我病了……她自卑地垂下头。
花精们初时还在她四周起舞嬉闹,见她久不吭声,怯弱胆小,渐渐也就远离了。就这样,几百年过去,直到天界大战,不知是哪方战神,神威浩荡,巨大的雷火球无情落在这片疆域上,遍地植株无一幸免。
烈焰灼身,时间或许不长,却足以将一切……焚为灰烬。
灰烬……
她听到花精的哀叫,只是与雷鸣相比声音太小,小到微不足道。
她听到天火吞噬皮肤的兹兹声,她闻到自己被烧焦的糊味。
好痛……
好痛……
谁来救救她……
“啊——”夜寐的女子在黑影中惶然睁眼,瞪圆的眸子,一刹那,时间仿佛静止。
“小姐?小姐?”侍女点亮烛火,急匆匆跑到床边握起她的手,“又梦魇了?”
惊魇的女子拥被坐起,右手抚着左肩,清晰地感受到肌肤下间或跳动的痛感。那种痛很轻微,就像关节不好的人在雷雨前会有隐隐预兆一样,她可以感到皮肤下细针似的刺痛,不浅不深,痛一下,消失,痛一下,又消失。如果不是刻意去感受,其实并无大碍。
她知道,她肩上有一片灼烧般的胎记。小时候只当是胎记,也不介意,长大了才发现,肩头的灼印会生长,随着身体的成长在皮肤上日渐扩大,慢慢成形,像一株盛放的花。
牡丹!
“没事。”她拍拍侍女的手,示意无碍。
侍女打量半晌,服侍她重新躺下后,抚平被角,按熄烛火。
重回黑暗。
只是,她再也睡不着。
一场好雨,带来漠北的寒凉。
雨水打在地面,溅起一颗颗半圆的水泡,穿着钉靴走在铺了一层水膜的青石道上,虽然不怕打滑,但溅起的雨水将裤脚染湿泰半,还有向上漫延的趋势,
停步,盯着湿了半截的裤腿,少年打扮的花画楼平移视线,向那非要和她走成并排的师父问:“什么急事非要赶在今天到这里?”
“你和蓬莱很久没见了,该相会相会。”撑着伞,唐求答得语重心长。
这城跟她有仇……肯定是。徒弟腹诽着,对师父突然兴起的出门依然困惑。
起因是钱蓬莱的一封信。
按照贯例,如果是钱蓬莱的异闻信件,她通常积累几天之后一次过看完,偏偏昨天起风将信纸吹散,偏偏就有一张落到师父脚边,偏偏师父拾起来……兴致来了。
不就是钱公子青梅足马的杨小姐夜夜梦魇日渐憔悴,请个道士压神定惊就行了,师父有必要这么重视?还是说……“师父!”她偏了偏伞,骨沿立即淌下一串水帘,“你说,杨小姐是不是也有你送的豆蔻花?”
唐求双眼睁大,慢慢露出仿佛从泥泞中艰难拔出双腿的无力表情。
“师父?”徒弟更怀疑了。
“……画儿,师父只给你戴过花。”师父好委屈。
“前事不忘,后事之师。”徒弟咬定豆蔻花不放。想嘛,八月末时节,雷秋雨暴,缩在家中读书练功多好,还可以享受她最爱的桃花敷面。何况她近日勤学苦练驯化了一批符纹,正想趁热打铁,急流勇上再扳一城。
师父注视雨幕中的徒弟,目光朦胧悠远,无限回忆:“小时候画儿多可爱啊,粉粉的,乖乖的,为师摘朵牡丹戴在你头上,你冲为师一笑,像小仙女。”
“我记得……”徒弟回忆道:“花盘比我的脸还大。”可见她当时有多小。
“所以师父将花瓣摘掉一圈,花瓣落在画儿的小裙子上,画儿像小花仙……”师父两眼飘起粉泡泡。
“好好一朵牡丹,就这样生生被师父摧残了。”她怎么会有一个辣手摧花的师父?
“画儿……”唐求幽怨咬衣袖。
“快走吧师父,雨好大。”花画楼断然停止这种雨中回忆的不当行为,踩步前行。
“等等为师!”唐求啪达啪达跟上。
师父二人的钉鞋踏在青石板上,啪,达,啪,达,啪,达,听似急促,混在浠浠沥沥的秋雨乐章中,却有着独自的缓慢和悠然。
楼烦城,跟她有仇!
徒弟腹诽着。
“来了来了!唐先生!画儿姑娘!”还没走到屋檐下,师徒二人就见一人高举手臂拼命挥舞,后方撑伞的家仆特意将伞高举,好让他的手有摇摆空间。
“多日不见,钱公子气色不错。”唐求收伞。
“谢先生夸奖。”钱蓬莱腼腆一笑,抬眼盯了花画楼一眼,又飞快垂下眼帘,羞羞怯怯一揖:“画儿姑娘,多日不见了。”
“嗯。”公子装束的花画楼举手投足之间有一股爽朗之气,听了他的话也只是抱抱拳,眼皮都不抬。
钱蓬莱别开眼光抿嘴又是一笑,转道:“雨大天湿,先生和画儿姑娘不如进屋休息片刻……”
啪!唐求将收起滴水的伞撑开:“去杨家。”
“不休息一下?”钱蓬莱睁大眼,“大雨如帘……”
“度日如年。”花画楼也撑开伞,“钱公子,请带路。”
钱蓬莱左瞅右觑,见他们去意坚决,只得从家仆手中接过伞,套上雨屐,小心翼翼带路。一边走一边回头,“叫我、叫我蓬莱就行了,画儿姑娘。”
花画楼不理。
“我允许你叫我家画儿的小名。”唐求冲他微笑。
“小名?”花画楼惊讶了。她何时有了小名?
“小画。”师父怜爱地看了徒弟一眼。
我什么都没看到没听到……徒弟淡定从容,步履不乱。
不多时三人便来到杨家。许是钱蓬莱早有通知,开门的家仆见他带人来,连声应着冲进内厅通报。
花画楼打量杨家外院,只觉得是一般富足人家,走到檐下收伞时,轻声问唐求:“师父为何特别关注杨家?”
“因为蹊跷。”唐求小声耳语。
“哪里?”
“处处。”
“……”徒弟索性不再多言,随钱蓬莱步入外厅。
上茶后,杨家小姐在侍女的陪同下翩翩走来。
这杨家小姐,不能说闭月羞花,但绝对是花容月貌,发如黛螺,眉似柳叶,眼凝横波,身着茱萸锦衣,玉坠垂胸,体态轻盈。只是憔悴了一点,气色差了一点。其他……都好。
杨小姐闺名……
“绣微,这就是我提过的唐先生和……小画。”不愧是青梅竹马,钱蓬莱响亮叫出杨小姐闺名,并热情十足地介绍唐家师徒。
将团扇掩在脸上,杨绣微只露一双眼睛半羞半怯地打量陌生的师徒。
唐求直勾勾盯着杨绣微,似笑非笑。他此时的表情很容易让人联想到花心子,俊容夺目,但眼神放肆,流露出得天独厚的狂狷不羁。对于男子直视女子的这种眼神,通常的形容是——无礼!
“唐先生……”杨绣微被他盯得粉色浮脸,垂眸不敢抬。
“你有什么麻烦尽管告诉唐先生和小画。”钱蓬莱完全不觉得唐求的眼神有什么不妥,大枝大叶地说,“既然唐先生来到这里,一定会帮你解决麻烦的。”说完,求证地看向花画楼,“是吧,小画?”
又关我事?花画楼轻轻抿唇。
没人吭声。
画面静止。
花画楼叹气,“师父?”
“嗯?”唐求的身体侧斜过来,眼睛仍然定在杨绣微身上。
徒弟放弃,视线也移向杨绣微:“杨小姐,钱公子说你遇上梦魇,能说明一下怎么回事?”
杨绣微蹙紧眉心,被她的问题分散心神,对唐求直视的在意感降低了许多,以吃力的语速说:“就是……梦见……焚烧……焚烧的痛……很痛很痛……”
“慢慢说。”花画楼端起茶杯递给唐求。
唐求接过茶,放肆的眼神从杨绣微身上收回,捧着茶杯注视半晌,就像手中的茶杯藏着什么天大秘密。盯够了,他掀盖吹去浮面的碎叶,眨眨眼,小心翼翼沿着杯界啜了一小口,眼角湿润。画儿递给他的茶……他的徒弟多么尊师重道啊……
杨绣微将焚灼之梦细述,见唐求神态奇怪,不由多看了几眼。
花画楼垂落视线,盯着衣袂隐隐的布纹,口中反问:“就这样?”
“还有……”杨绣微握着团扇的五指一紧。
“能说吗?”
“可以,并不是什么秘密。”杨绣微冲她浅浅一笑,“焚灼之后,我梦到一名男子将那株染有血丝的白牡丹连根刨起,移种到一所巨石雕塑的宫殿里。他的样子……”杨绣微垂下花色容颜,害羞似的放轻声音,“梦里看不到他的脸,我只知道他的头发是金色。他将牡丹移种后,细心养护,每天每天在宫殿里,洒水,施肥,就像……像抚养自己的孩子一样。那株白牡丹在他的照料下慢慢发芽,重新抽株成长,鲜活起来,开了花,只是、只是枝上开的花总有血丝。有一天,他开玩笑似的对那株白牡丹说:以后就叫你血丝牡丹好了。他的声音很遥远,像在天边,可每次听到他的声音,我总有一种……有一种……眷恋……”
最后两字几乎听不清。
这样?值得憔悴……吗?花画楼垂在衣纹上的眸子思索着抬起,对上杨绣微迎来的视线,以略略偏头表达询问之意。
杨绣微眨眨眼,浮上一层清波的黯然,“牡丹花变成了脸上有血丝的女子,和他一起生活在宫殿里。因为惭愧自己的容貌,所以女子总是用袖子遮住脸,我看不清牡丹花妖的样子,只知道他叫她‘半遮罗’。后面的梦境……变得可怕起来。我看到他的脸被血染成金色,很生气很生气地冲向牡丹花妖,将她撞到墙上,用脚踩着她的背问:为什么?为什么?我、我总在这个时候惊醒……可他生气的怒吼一直在耳边回荡,就像真的有人在我耳边问‘为什么为什么’一样。”
“他的脸被血……染成……金色?”花画楼捕捉到杨绣微语中的偏差。
杨绣微完全陷入梦境的回忆中,恍然喃道:“是不是我就是牡丹花妖?是不是我做了对不起他的事,所以他才那么生气?是不是我伤害了他?难道是我……”
唐求捧着茶杯,若有所思。
花画楼不奢望师父能有什么反应,依照她现有的已知判断推测,衡量之后对杨绣微道:“人类的梦是魇魔的粮食,特别是恶梦。杨小姐所做之梦,第一种可能是魇梦织成的。”
钱蓬莱低叫:“第一种?”
花画楼偏了他一眼,“第二种就是……你前世残留的记忆。”
“前世?”钱蓬莱大叫。
“我只能想到两种可能。”花画楼这次懒得偏他了,直接看向唐求,“师父觉得如何?”
唐求捧着茶杯,若有所思。
“师父!”徒弟略略拔高声音。现在不是乱感动的时候。
唐求慢慢放下茶杯,若有所思。
师父你就是要表里不一邪恶扮无知是不是?徒弟弹弹衣袖站起来,“杨小姐,我想去你居室四周查看一下。”
“啊?”杨绣微跟着站起,“好,玉蝉,你带小画姑娘去内院。”
“是,小姐。”安静的侍女福身一揖,抬手示意花画楼随她一起,但花画楼向杨绣微比个请,示意她先行。
知道花画楼是与自己年纪相仿的女儿家,但见她眉目淡然,举手投足之间如水如波,有一种少年的爽朗俊美,杨绣微不禁垂落目光,颊上飞起四月桃绯的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