腕上的禁符,她用了所有她会的符文,都无法破坏。而且,她从弥令嘴里得知是军形侯让人施加的,至于什么人,弥令沉默了——喂,这和没说有什么区别!
只要她问起军形侯的动向,弥令不是立刻沉默就是立刻抱歉,死活不肯透露一句。
这就是“死忠”。
嘶!第六棵兰草被拔出来。
已近黄昏,沉阳斜照的光将身后的影子推得长长的,投在一命呜呼的五棵兰草尸体上。
“小画姑娘。”弥令站在她身后,“今天的晚膳你想在哪里吃?”
“房里。”她甩开第六棵,无精打采踱回房。
筷尖在菜上转了一圈,她不知夹还是不夹,鼻子一酸,突然想念起小蚕的菜。
六天,从来没有离开师父超过这么长时间。她也担心师父一行是不是遇到危险,可轻易就从太平蜃楼出来的师父,视魑魅水府主如玩物的师父,若真的遇到危险,那会是多么不可想象的大危险。
她不敢想。
“今晚的菜不合口味?”坐在琴桌边的弥令见她久不动筷,体贴询问。
她瞥了弥令一眼,对精致的菜色不予置评。
整所别苑的侍卫都听弥令的,就连守在门外的那名魁梧侍卫也对弥令服服帖帖,而弥令对军形侯服服帖帖,要弥令放她走……算了,何必痴人说梦。
“不然我让……”弥令原想提议换几道菜,声音像是被人挥刀截断,他猛力扭头,看向敞开的大门。
轰!
从地底传来的爆炸眨眼之间毁掉了泰半院落,断木带着火星落下来,木屑飞得到处都是,她所在的房间以一道半弧为分界,里面完好无损(包括她在内),外面惨不忍睹。现在只要她抬一抬头,就能看到眩色天际上的一弯白月。这种猛烈的破坏,就像是谁预先在地下埋了百吨火药,揪住时机,一炸飞天。
真不知道“谁”和军形侯有如此深仇大恨?
泰山崩于前,她面不改色,岿然自在不动心。
弥令闪身拦在她前面。
剧烈的声响之后,耳朵会产生一种短暂的失聪。
总之,很安静,侍卫的惊叫都听不到。
“画儿!”典型的不见其人先闻其声,而且,震耳欲聋的大。
她有点懵。记忆中,这是第一次听到师父叫她的名字叫得如此凶狠,好明显的火气。
盯着手边的一盘菜,拿筷的手几次松松紧紧,做出的动作却仅仅是轻轻的将象牙筷斜搁在碟子上。
弥令全身戒备。
她慢慢挪动身体,视线越过弥令,看到踏着残垣裂火如天神般出现在前方的师父,后面跟着北堂大哥和火瞳瞳。她知道师父够强大,所以师父曲指一弹,挡在她和师父中间的弥令被无形之力掀到一边,师父隔空一揽,她没眨眼就已经被师父抱在怀里,上上下下打量确定有没有受伤。
银光一闪,弥令手执利剑袭向唐求,欲夺回花画楼。
唐求抱着徒弟厌厌移步,顺势偏头瞥了北堂垂一眼。
北堂垂五指背在身后一轮,双臂伸展时,长刀在手,接下弥令劈来的刃风。
弥令的剑身是冰蓝色,中间有道凹槽,剑柄铸成狰狞的龙吞口,剑上灵气涌动,绝非寻常人类悬在腰边的那种。
北堂垂的刀威猛强悍,仅是他将长长的刀柄往地上重重一竖,气势逼人。长柄是接近百年青铜的深降色,刀身偏红,刀锋起点与他的脖子平齐,足足向上延伸了三尺有多。
此刀名为:无量寿戈。
花画楼知此刀,识此刀,因为她的刀法是北堂垂教的。
“好刀。”弥令鬼使神差地发出惊叹。
“无量寿戈。”北堂垂将刀锋一偏,亦不吝啬赞美,“好剑。”
“灵飞太甲。”弥令举剑轮了半圈,打横比于眼前,沉眸道:“留下小画姑娘。”
北堂垂神色不动,熟知他的人却看得出:他的嘴角勾了那么小小一下。
笑,是因为嘲讽。
敢当着他的面让他留下小画,有胆色。“试试。”他踢刀而起,一只手将过百斤的无量寿戈斜斜半举,刀锋卷起丝丝缕缕的杀气,一道清吟如龙入云,“干戚送神刀?妖讹!”
“乱山——雪舞——”弥令举灵飞太甲相迎。
她想阻止北堂大哥,师父却扳过她的脸把她抱在怀里,又安慰又解释为什么这么迟才杀过来。原来她被捉的那天,火瞳瞳就带了师父和北堂大哥杀到侯府,不料侯府的禁界根本就是一个陷阱,结果怒气冲冲的他们全部落进陷阱了。他们破了侯府禁界后,当下落入幽冥沼泽,在里面困了一个时辰才挣脱出来。
显然,幽冥沼泽的时间流和人界不同,他们感觉只有一个时辰,人界却已经过了六天。
他们离开幽冥沼泽之后,杀回安府,从安长策口中得知已经过了六天,唐求当时就脸色刷变,不但炸了军形侯府,甚至牵动禁界,将整个皇城全部纳入他的禁界内,这才在郊外别苑找到徒儿的气息。
念念叨叨说完,唐求轻抚徒弟的头,甩下豪言:“你等着,师父这就把另一半院子也炸了。”说完就要弹符。
她伏在师父怀里不动。
唐求等了等,不见徒弟如常阻止,当下大惊:“画儿,他们给你下药?”
她紧紧揪住师父的衣服,将头埋进师父怀里。
“画儿!画儿?”唐求摸她的脸,还好,没湿。心情忐忑了一下,为人师者小心翼翼问:“怪师父来得太迟?”
她摇头。没有哭鼻子啦,她只是觉得师父的怀抱很安心很安心,六天累积的不甘不服和有心无力找到了缺口,一下子井喷出来,害她有点手抖。
哦,手!想起重要的事,她从师父怀中抬头,刷起袖子将双腕举到他前面:“师父,有人在我手上下了禁符。”不必她再详述,唐求见她腕上轻微的红痕已经变了脸:铁青。
她就说师父够强,轻轻在她腕上一拧,禁符像纸绳一样被扯断。
“师父……”觑觑他铁青色的脸,她斟酌片刻,轻道:“这些禁符很像你教我的……”
他的脸色又可怕了几分。
她不问了。
另一边,北堂垂与弥令的近搏已近尾声。
弥令显然不敌北堂垂,纵然灵飞太甲在手,剑气如羽,滴水不漏,却抵不过北堂垂强势有力的一击。
以大欺小,胜之不武。北堂垂无意逼迫过狠,晃一记虚招,收了无量寿戈。弥令同时压剑后退。两人僵持之际,北堂垂发出一声惊叹,“咦?”
弥令做了一个简单的动作——闭上眼睛。但当他突然睁开眼睛时,气息完全改变。比之前一刻,更加阴冷,更加狂放。
花画楼捂住嘴。
终于明白弥令的面相为何生得这么奇怪,在他宽阔无眉的额头上……不,应该说在原本的眉毛所在位置,睁开了一双幽蓝色的眼睛,比下方的黑色眼瞳更大、更圆,宛如两颗饱满的杏仁。
重目!
“四睨人?”唐求轻声自语。
北堂垂也愣住。早些年曾在一位官员家中目睹包裹在琥珀中的一双蓝色眼球,又听官员得意洋洋喧夸收藏品的由来,他对官员的变异兴趣厌恶又痛恨。他以为四睨人已经绝种,想不到今天看到一位活活生的。
据说,睁开重目的四睨人可以捕捉任何细微的动作。换句话说,两者相斗,他们能看清你的任何一个动作,更可先发制人,战无不胜。
他们感概,弥令可不会给他们太多时间。他纵剑飞跃,直取唐求,目标仍是夺回花画楼。北堂垂举刀待挡,却在半路收刀。因为,唐求动了。
曲指,对着弥令的额心隔空一弹。
弥令感到一波细细的气流,突然额心剧痛,迫他不得不停下攻势,剑尖抵地,捂住重目。痛,从前到后,脑中仿佛某根筋被恶意拉扯般的痛。
唐求青着脸直视他,眼角是不掩的暗沉,“回去告诉军形侯,还我神告图,既往不咎。”
弥令缓缓闭眼,再睁开时,重目闭合,灵飞太甲背于身后。
侯爷离开时,曾下令让他守住花画楼,如若守不住,则速回封地。侯爷与花画楼的师父有何过节他不知,但如今情形他是守不住人了,只能回封地禀明侯爷,再做打算……如此思忖,弥令看了花画楼一眼,旋身纵过断垣,半点犹豫也无。
四人回到安府,沐浴之后聚于前厅,将六日来发生的事梳理清晰。
火瞳瞳与唐求、北堂垂冲入侯府之后,安长策也一直在等他们回来,但久无消息。上朝时,他多次打探军形侯口风,奈何军形侯进退有度,捉不到任何把柄。他不便与军形侯撕破脸皮,只得暗中派人打探。
两天前,军形侯上书朝廷,得皇帝许可,已返回封地。
神告图不知去向。
附近城镇的死亡事件,大理寺将罪名安在江湖帮派头上,拉了一批人顶罪,直接交差,就此了事。
被唐求炸掉的别苑,就看明天有什么消息传来。
“现在可以确定的事是神告图的确在军形侯手上。”北堂垂归纳出一个显而易见的结果。
“军形侯到底想干什么?”安长策不明白。他识得军形侯多年,虽然交浅言浅,但军形侯的所作所为他也有眼见。军形侯待人温和,宽容有礼,对皇帝忠心耿耿(至少表面上是),支持利民政令,就连太子太傅韩去华也评其为“忠君爱国的一柄利剑”。
北堂垂瞥他一眼,“人是会变的。”
“我也觉得军形侯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坏。”花画楼忆起当日拔琴的男子,对军形侯的认知感略微偏向安长策的疑惑。想起安长策对军形侯的评语,她不自觉点头,“的确是一个寂寞得像弦琴一样的人。”还有弥令,在灵力被封的状态下她以武试逃,但弥令每次都没有真正伤害过她。
与师父相似气息的禁符,来自谁?
北堂垂听到与唐求相似的符文,眉心轻轻一皱,“照此判断,军形侯有高人相助。”
花画楼移目唐求。
众人视线一致聚焦在唐求身上。
唐求站起来,“早点休息。”甩袖走人。
众人面面相觑:什么状况?
“北堂大哥……”花画楼若有所思,“师父是不是有心事。”
“心事重重。”火瞳瞳双手撑着下巴,小脑袋左晃右晃。
留在厅里的四位各自交换了信息,夜色渐深,各自回房。一晚无事。
翌日,安长策上朝前,发生了一件似曾相识的小插曲。
“安大人,神棍大人,神算大人,我、我、我……嗝……我是不会放弃的……呜呜呜……”抱着安长策大腿哭号的年轻公子,正是从雪舞兰堂负气跑掉的朱小王爷朱获鹿(应该是麟)。
大清早的酒气冲气,朱小王爷未免太夸张。不就是被一名女子拒绝了,时乐鸟一向花心纵情,再找一个就行啦,时乐鸟的心灵有这么脆弱?
花画楼怒其不争地摇头。
“你失踪那天,他跑回来找我步卦,结果是时辰未到。”安长策努力从朱小王爷的熊抱中抽出大腿,但数度努力,数度未果。
她抿唇轻笑,走近了些,俯视酒气染脸的朱小王爷,安慰道:“天涯何处无芳草。”
朱小王爷一把眼泪,“她们都没苍翠好。”
“你若无心我便休。”何必执着。
“不曾迎娶怎么休。”
“黄鹤一去不复返。”
“烟波江上使人愁。”
“月照城头乌半飞。”
“苍翠未飞我怎飞?”
“……”
“……”
她拂袖回走,“安大人,时辰不早了。”
安长策抽腿。
“神棍大人,你帮我再算算!”朱获麟哀叫着扑上去,“什么时候才是好时机?什么时候?”
盯着泪痕满迹可怜兮兮的脸,安长策叹气:“天机不可泄露。误了上朝的时候,皇上怪罪,你我都担待不起。”
朱获麟用他混沌七分的脑袋权衡了片刻,终于放开安长策的大腿。“那……那我要怎样才能打动苍翠?”
“强取豪夺。你的长项。”安长策就是不明白,好好一个花心纵情的小王爷,时乐本性,找只比翼鸟能有什么难。怎么就偏偏纠结在苍翠身上。
朱获麟咬衣袖:“要是苍翠怪我怎么办?”
安大人彻底动怒:“娶都娶了,她无权无势,怎么怪你!”简单说就是仗势欺人。
“可是……”
“来人,把小王爷给我抬回去。”
立即,脚步声,拉扯声,哀求声,撕裂声(衣服的),咕咚声……脑袋撞墙了。
然后,清静降临。
“起轿!”心安理得的安大人终于迈上他的早朝之路。
站在檐沿下,黑漆大门在花画楼眼中缓缓合拢。她抬起手腕看了看,平滑无痕,可心口隐隐不安,总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
三十三幽凶魂,神告图,军形侯,禁符,以及……师父。
什么将他们牵扯成一团?
深秋的朝阳慢慢爬上檐尖,稀微如纱的光从墙头射进来,照在半垂的素颜上。
师父,你究竟有什么秘密不想让我知道?
徐徐吐出胸中浊气,迎着秋阳半眯双眸,爽朗姣美的小脸扬起无畏无惧的笑。五指成拳,虚空一紧。不管发生“过”什么,师父就是师父。
她的,师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