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言之,如果有意外,许家公子不会——是这个意思?她瞪小蚕,却见自家总管垂眸走路,无心于她的困惑。算了,还是找师父要紧。
倒是在离开荐福寺的时候,她又见到了许肩吾和他妻子。当时许肩吾正感概房孺复的妒妻崔氏,再比较他自己姣艳多姿善解人意的妻,溢美之辞就像散体大赋,洋洋洒洒,逗得山鬼面合不拢嘴。
房孺复她知道,是唐朝一位古人,曾娶妻崔氏,却善妒。当时崔氏不许侍女浓妆美髻,每个月发下的胭脂钱也少得可怜,房孺复新买的一名婢女不知道规矩,妆容稍微艳丽了一点,就被嫉妒的崔氏剔光眉毛,用青料染色,再以火铁灼其眼角,涂上朱红。可怜的婢女伤好后颜色在脸上去不掉,成了天然的伤痕妆。
此事记于《酉阳杂俎》一书,不过房孺复最终无法忍受崔氏的善妒和伤人行为,与崔氏和离了。
但房孺复也非善男信女,此人娶崔氏之前曾有一位妻子,姓郑。但房孺复对郑氏日渐厌恶,一年后,郑氏产子,本该静心休养,他却强行令郑氏随自己出行,郑氏在途中染上风寒,不久便离世。此后,他才娶了第二位夫人崔氏。或许这就是天道循环,己施于人,人施于己。
据说房孺复少时聪明,七岁能文,《全唐诗》却仅收其《酬窦大闲居见寄》一首:
来自三湘到五溪,青枫无树不猿啼。名惭竹使宦情少,路隔桃源归思迷。
鵩鸟赋成知性命,鲤鱼书至恨暌携。烦君强着潘年比,骑省花心讵可齐。
她不敢断言房孺复怎样,但一个少时聪慧的人,留世的只是一个笑话和一首完全无意义的诗,实在不值得多提。
看他们的背影,相公为妻子撩起搭落眼角的一缕发,妻子为相公抚平皱折的衣襟,缱绻缠绵,惹人羡慕。
凤城许家,略有田产,三世书香却无功名。
许家三代单传,许老爷有一子名肩吾,虽说许公子现在还没当家,许老爷已经将手中的生意慢慢交给许公子打点了。许公子年前成的亲,据说妻子是山中樵户人家的女儿,名山桂,生得沉鱼落雁闭月羞花。迎亲那天,凤盖被风吹起,众人目睹新娘子淡淡妆容,鸦雀无声,让“据说”成为事实。
成亲后,山桂不仅知书达理,更孝敬双老,礼上歉下,得到了家翁家婆的爱护和家仆侍女的亲近。夫妻恩恩爱爱,白天打点家中生意,闲时读书作画,好一双鸳鸯。许家二老乐得整天合不拢嘴,逢人就夸媳妇好;许公子亦是春风得意,大叹得妻如此夫负何求!
男人羡慕许肩吾娇妻在怀,女人羡慕山桂嫁了一个好人家。可被人艳羡的许肩吾却在书房里愁眉苦脸,唉声叹气,还一声长过一声。
“公子为何闷闷不乐?”仆童在门外问。
“唉……”许肩吾欲言又止。
仆童等了片刻,见里面无声,便道:“公子若是在家闷,不如去兰杜姑娘那里走走?”
兰杜是望月楼的歌妓,容貌清秀,歌喉甜美,以前朋友们饮酒吟诗也常在望月楼,自从成亲之后,他几乎没去过望月楼,也没再见过兰杜。说起来,能在山溪边遇到山桂,也是因为那次几位公子纳凉山中,又约了兰杜晚间小酌,他饮得半醉到溪边洗脸,快倒到溪里的时候被山桂一把拉住……许肩吾回忆起初识妻子的过程,又重重叹了口气。
不是他要多疑,山桂自称樵户女儿,现在想来她双手细白,体含幽香,哪像是做过粗活重活的手;她言谈有度,进退有礼,说是官宦人家的千金小姐也不为过。最让他担心的是成亲之后,有时夜里醒来他发现身边没人,他以为山桂起夜,可等到完全清醒也没见山桂回来,要不就是回来后全身冰凉,蹑手蹑脚怕他发现似的。有几次他刻意保持清醒,三更之后就见山桂偷偷爬起来,他跟踪在后,却发现山桂一个人跑到后院用井水洗脸,还从脸上取下什么东西,因为躲得远,他也没看清。
洗完脸后,山桂会在后院跳舞,妖娆的动作绝非白天所见的谦娴妻子。当她跳完舞,会将头高高昂起,这个时候遥远的地方会传来“呜呜呜”的吼声,像山中野兽阴森森的咆哮。
他的妻子究竟是……什么?
闷在家里总是烦,不如索性去散散心。听听兰杜甜美的歌声,惴惴不安的感觉也能淡一些吧。“去望月楼。”他对仆童道。
“是,少爷!”仆童低眉顺眼跟在后面。
转眼过了立春。
味江山春意笼罩,山阴林密的地方则略剩轻寒。晚梅趁着短暂寒气绽出季末绝笔的清艳,点点雪白染于遒劲有力的枝木上,似红袖暗香拂帘动,惹人怜爱。
练完一天的功课,训化了一批符纹的花画楼随师父回到家,手拿白梅一枝跳到小蚕身后:“送你!”小蚕接过白梅,却不若往常一样嫣然娇笑,反倒是愁眉不展。“怎么了?”她的小心脏也跟着忐忑起来。
“山鬼面好像出了点问题。”小蚕轻嗅白梅,“具体什么事我也不清楚,只是今天听进过城的山魅提了一句,许家出乱子了。”
“要帮忙吗?”她磨拳嚯嚯,欲一展今日所驯之符。
小蚕按住她挥舞的拳头,“山鬼面是我的旧邻,于理我要去看看。若事态严重,我也不能袖手旁观。”
“什么袖手旁观?”和北堂垂聊完天的唐府主人迈着八字步踱进来。花画楼将荐福寺遇到山鬼面一事细述,说话之间不停地眨眼暗示师父。唐求非常明白徒弟的意思:“关心旧邻是应该的,小蚕你去吧。”
“师父!”花画楼放弃暗示,直接道:“我和小蚕一起去。”
“不必的,小画。”小蚕感动她的体贴。
“必须的!”她格外坚持。
唐求盯着徒弟和总管手托手亲亲依偎的动作,严肃认真地吐出一句:“我饿了!”
“吃完晚饭我就去凤城。”小蚕提裙飞奔厨房,这句话是从外面飘进来的。
花画楼怔立片刻,两手轻拢扶于胸口中心位置,慢慢转身,唇含浅笑直视师父:“徒儿刚才的暗示……”
“为师看懂了。”
“那师父说说我刚才眨眼是什么意思?”
“让我同意小蚕去探望她的旧邻居。”
徒弟微笑,沉默。
师父额角微汗:“……不对?”
徒弟心酸地吐口气,按按眼角假想的泪水:“徒儿是想让师父说:许家的事就交给我和画儿吧,你不用担心山鬼面。”
“为什么要交给我和你?”师父不明白,肚子发出巨大的“咕——”声。
徒弟神容轻浅疏淡,完全没有力气去感叹自己的无力了。
谁说心有灵犀一点通来的,谁?她不让小蚕独自处理人类和山妖的事是有理由的,小蚕……小蚕根本就……
“晚饭后我和小蚕一起去凤城。”她瞥了师父一眼,就这么决定了。
“为师也……”
“不必!”断然拒绝师父的“要去”。
师父抱着膝盖蹲到角落戳墙。
但对付师父,徒弟自有一套准则。因为家中洁净,不必担心师父的衣裾扫到泥土或将手指甲戳得全是灰,所以,她施施然坐下,以自信却又不会自大的语气告诉师父:“师父难道不相信徒儿的功课大有长进吗?师父常教徒儿‘学以致用’,徒儿也想在实践中学到更多,这次正是验证徒儿功课的好时机。师父你一向是大事可靠、小事胡闹,许家的事是小事,山鬼面又是小蚕的旧邻,就不劳师父大驾出马了。小事而已。小事!”
“是小事?”唐求无辜地回头。
“对,小事。”
“那你们要快去快回。”
“一定。”
“好吧……”唐府主人转悲为喜。可在小蚕与花画楼骑着照夜玉狮子赶去凤城后,他反复推敲徒弟的话,越推敲越觉得自己理解有误。他就听到画儿大声说“学以致用小事小事”,中间有一句是不是被他听漏了?
抱着脑袋苦苦思考,他没注意厅上字幅组成了“蠢笨如猪”。
初春夜寒,悬在草尖的露珠带着残留的冰冷。
照夜玉狮子快如疾风,雪蹄踏碎露珠,在草尖的摇曳中奔向凤城。
入城,打听到许肩吾家宅位置,小蚕与花画楼立即敲门拜访。在战战兢兢开门家仆的带领下,她们见到了许家父母。听闻小蚕是媳妇的旧邻后,许家父母惊骇无比,慌乱摇手大叫“不要害我们不要害我们”。
小蚕惊觉不妙,柔声问:“人呢?”
许家父母仍然大叫着:“不要害我们!菩萨保佑,不要害我们儿子啊!”
小蚕上前一步,“你们的儿媳妇在哪里?”
“后……后厢……”许父颤抖的向后方指了指。
“啧!”小蚕以一个不屑的单音表达对人类恐慌的鄙视,甩袖寻去。花画楼小心翼翼紧随在后。
两人步入后厢,感到空气明显发生改变。慢慢推开门,阴暗的室内传来一道厉狠的质问:“谁?”声音破碎沙哑,像遭到烈火焚烧后勉强自己说话一样。
“小蚕。”
“是你……”幽幽一叹,再无声响。
小蚕弹指燃起烛火,花画楼趁亮看了一眼,倒吸一口冷气:怎么这么惨?
墙上居然长出野草,茂盛得像山野草坡,长草中裹着一个人,像是……虫类的草蛹。那人被野草缠绕全身,只有头露在外面,眼睛闭着,不知是生是死。不用判断,是许肩吾。而相比野草坡一样的墙,对面的红被红帐鸾床却整洁幽雅,床边坐着许妻,衣衫素净,黑发未梳,两行泪水从颊上滑落,无声无息滴在裙面上。裙子已经****大片,泪水却宛然止不住似的,滴落。
“你怎么把自己弄得这么……凄惨?”小蚕只想到这个词。
许妻僵坐如木偶,含泪的双眸一直注视墙上的许肩吾,被小蚕如此质问,她像上了发条的傀儡慢慢扭过头盯了小蚕一眼,再重新将脖子慢慢扭回去,幽幽泣道:“他要……纳妾……”
花画楼差点滑倒。搞成这种凄惨的局面,就是因为许肩吾要纳妾?这是什么破理由?
“你不是一向以你奶奶为傲吗?”小蚕轻怒冷嗤,“你奶奶抛弃那个男人,任男人寻死觅活也绝不回头,结果男人抱了块石头跳江,却被世人吹嘘成郁郁不得志,还成就了一段捐躯为国的佳话,过起了端午节。”
花画楼趔趄半步,不相信耳朵听到的事实。为什么跳江男人的故事她听得好耳熟?小蚕,不要告诉她每年的端午节颂屈原只是因为……
“屈原对奶奶死心踏地。”许妻的话破碎了她的愿望。
屈原寻死觅活……屈原死皮赖脸……屈原撒沷……她找了张离自己最近的椅子坐下。考虑到自己的承受力,她抢在小蚕前面开口:“到底发生什么事?在荐福寺见到你们的时候,你们……恩爱难分,怎么会变成这样?”
许妻以傀儡动作盯她一眼,数度张嘴欲言,却数度欲言又止。
再等下去,她的耳朵就要竖成兔子了……她打算另想办法了解真相时,小蚕已将许家父母和几名下仆找来。详细追问之下,她们才将事情的始末拼接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