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韶既肇人为日,绮胜初成日作人。
正月初七,人日。
新春祈福日。
向左看,都是人头,向右看,都是人头,向前看,都是人头,向后看……还是人头。为了新春祈福,街上人山人海,推推搡搡,恐怖得就像蝙蝠离巢。花画楼突然羡慕起火瞳瞳,因为她能坐在北堂大哥肩上,而她、小蚕、师父则挤在人堆里,游泳一样穿行。
“北堂,去那边。”登高远眺的火瞳瞳一指街边的糖葫芦小贩所在地。
“庙里见。”唐求回头叮嘱,但北堂已经被人群推远,只能看到他肩上的火瞳瞳。“画儿,我们继续游。”师父笑眯眯地鼓励徒弟。花画楼左手挽师父,右手挽小蚕,就怕走散。
人群之后,遥远却寂静的青墙边,一双墨亮如繁星的眸子注视串成糖葫芦似的唐府三人,眼中波光幽朦,徐徐荡漾。
终于……又见到你了啊……
贴地的风卷起一片衣角,淡紫染就的起伏,凛冽悠扬。
正专心寻找缝隙游走的唐求突然回头。
“怎么了师父?”花画楼奇怪他突然停步,而后面的人群一波波涌上来,推着她往前走,让她很想召出大夏龙雀。
“……没事。”唐求笑了笑,指着前方开始分流的人群道:“荐福寺快到了!”
小蚕有气无力:“主人,我能不能直接飞过去?”
花画楼挽紧她安慰道:“再忍耐一下,忍耐一下,很快就到了。”
“怎么今年人日这么多人?”小蚕蹙眉。以往他们也陪小画来庙会,可没见过挤成这样啊。
“听说今年有高僧在寺内颂福,很灵验。”花画楼将道听途说来的东西简单转述。
“人类……”小蚕以口型默语。
千辛万苦进了荐福寺,等花画楼拿到柱香回头时,师父和小蚕也不知被冲到哪里去了。她也顾不上他们,逐一对每个菩萨上三柱香。一边上香一边往内殿移去,不知不觉行人渐稀,她四下望了望,发现自己来到一处僻静的小殿,里面的罗汉比较小,香火也没有前殿那么繁旺。
势利呀势利……她默默感叹,见手中尚有几柱香,索性将这些小罗汉一起供奉了。
将最后一柱香插进香炉,礼貌地弯腰,她正要转身,却听到后排传来人声。一时好奇拐过去,却见一名男子跪在罗汉前,念念有词:“小生许肩吾,祖上三代皆是凤城人氏,月前娶妻。妻孝敬父母,持家有道,小生感激涕泣。愿菩萨保佑,保佑小生父母安康,今年一举得男,好让我许家开枝散叶,祖业绵长。”男子停了片刻,放低声音又道:“吾妻……吾妻……”他突然整个身子扑在地上,语气急促,“求菩萨保佑我许家!救菩萨保佑我许家!救菩萨保佑我许家!”
看男子模样似乎怕些什么,但又有些不愿割舍之意。
花画楼不愿打扰他人祈愿,正想悄声离开,却在抬足的前一刻定住。就在那片刻之间,一缕奇妙的声音飘进小殿,伴着拔云见月的身影:“相公,你在这里呢!”
进来的是数名侍女,被侍女拥在中间的是一位姣美秀丽、柔若曲水的……许夫人?
她猜是。至少趴地求愿的许肩吾手忙脚乱站起来,迎上柔水般的女子:“娘子,你走得累,怎么不多歇一会儿?”
“我怕相公累着。”
“娘子……”
“相公……”
夫妻二人凝视彼此,说着互相体贴的话,行为亲呢举止如蜜,看得旁人好生羡慕,就连身后的侍女也纷纷掩嘴偷笑。到底是许妻不好意思,瞥到拐角处的身影,嗔道:“相公,有人呀!”许肩吾这才发现花画楼的存在。花画楼被他们盯得不好意思,只得转身佯作打量对面的罗汉。许肩吾大概也觉得有外人在不好,欲携妻出殿,不料许妻却让侍女陪他到殿外的树下坐一会儿,自己想在这里祈愿。许肩吾也不阻拦,只叮嘱妻子不可劳累,又留下两名侍女伺侯,这才走出小殿。许妻看着他走到树下,转身让两名侍女等在殿外,瞥了拐角的花画楼一眼,垂眸浅浅一笑,袅袅身影往罗汉深处走去。
花画楼一直用眼角注意许妻的动作。她深以为:许妻与小蚕有得拼。小蚕的婉约娇美是由外而内的收敛型,许妻的柔水若曲却是由内而外的外放型,小蚕会刻意隐藏自己惑人迷魅的一面,而许妻显然以此为傲,甚至刻意用姣美的外形吸引人,毫不掩饰。但是看得出来,她是真心爱慕她的相公。
不要打扰人家的家务事吧……她对对手指,决定出去找师父和小蚕。
“小画!”唐府总管已经寻到这里来了,嗔意不减:“怎么走着走着你就没影了?”
她低头看自己身后。
“找什么?”小蚕提裙曲腰,徐步迈入。
“找影子。”
“……”
“我的影子还在。”
“……”唐府总管一脸纠结,如主人那么快的变脸技艺真的真的是个大学问。
她顽皮大笑,推小蚕转身,与尽头祈愿后转身的许妻迎面对上。
小蚕不动。
许妻不动。
她眨眨眼,深感殿内气氛微有异常。
许妻嫣然一笑,悠然举步:“两位姑娘也是祈愿?”
“是。”小蚕徐步前行。
两人在殿门前站定,许妻抚脸笑道:“今年高僧颂福,希望大家的许愿都能灵验。”
小蚕回以微笑:“能知夫人许的什么愿?”
许妻双颊泛起红云:“愿为……我夫君……添一麟儿。”
“原来是求子。”小蚕恍然明白。
许妻想说什么,许肩吾却以为妻子遇到什么人,乐颠颠从树下跑来,一阵嘘寒问暖。“都是许愿人罢了。”许妻轻言带过,向小蚕和花画楼送上歉意的笑,与许肩吾揩手远走。
“师父呢?”花画楼扭头问小蚕。
“在外面捞鱼。”小蚕扶额,“火瞳瞳骑着北堂,正逐家品尝糖葫芦,她说要评出一家糖感最好的小贩。”
“你呢?”
“我发现一家卖香囊的不错。”小蚕转嗔为喜,愉快无比地掏出她买到的六只香囊。
花画楼盯了一眼,都是元宝和小布袋的形状。也就是说:只有她一个人在上香。是,她知道泥菩萨不可信,师父的教导已让她打破人类认知,可是难得新年人日,就陪她感受一下人日气氛也不行吗……好心酸……
小蚕不明白她为什么突然捂住胸口整个人挫败起来。
“走吧……”她脚步蹒跚,郁郁不得志。小蚕将香囊塞进腰边的绣花口袋,回望许家夫妻离开的方向。许妻突然回头,与小蚕视线对上。
曲颈袅萝,相顾嫣然。
半个时辰后,花画楼扶墙跳脚。
又不见了!又不见了!他们就是不让她放心是怎样——在她满怀心酸从人海里把大家拔出来后?吃糖太多会柱牙,火瞳瞳!析木津的鱼不够你钓吗,师父?香囊还没你的裙子好看,小蚕!那么任劳任怨干嘛,北堂大哥!
含着眼泪抬头,正好看到对面小树林里闪过一抹背影。
“小蚕!”她拔腿追上。挤出人群,越走越偏,见小蚕的方向是僻静的藏经楼,她不禁思考荐福寺的藏经楼里是不是有什么菜谱。这么一想,小蚕已经进了藏经楼。她悄步跑到门边,贴着耳朵听了听,没声音……不想了,直接跳上二楼。
喁喁的说话声从里面传来。
怀着贼一样的心情推开窗,以贼一样的动作跳进去,她沿着书架一格一格向前挪。藏经楼内幽暗湿冷,只有窗边透过几道斜打的日光。
难道小蚕在幽会?突来的臆想让她面红耳赤,猛力摇头,将这种不贴切的臆想驱逐。不过小蚕的确在和一个人说话,从她的方向只能看到小蚕的侧面和那人垂地的一片衣角,其他全被书格挡住了。但可以判断出,小蚕幽会的对象不是男人……天呐,她怎么可以这么想?
羞愧啊羞愧……捂住脸,她觉得自己比贼还要贼。
“多年不见啊……”小蚕似乎很感慨。
隐在书格后的那人道:“是啊,有一段时间了……”
声音是……她歪头:许妻吗?
“怎么说我们也做过几十年的邻居……”小蚕往窗格的方向走了几步,裙上的百鸟共翔在光丝的片断照射下欲明欲暗,似要破裙而出。那人踩着同样的步点来到窗边,姣丽容颜明暗交错,像一幅空谷幽兰。
的确是许妻。
“在我面前不用戴面具吧。”小蚕抬手划过许妻的下巴。
许妻微笑,双手扶住脸颊,一层薄薄的水光从她额与发的交界处流下来,但又不比溪水的顺滑,倒像是浓浓的粥体。这层黏稠的水将许妻的脸完全覆盖,转眼硬化、白化,宛如一张精致的面具。许妻轻轻一推,整张脸从她脸上揭下来。
花画楼瞪大眼。
戴面具的许妻已经是美人中的美人,不戴面具的许妻……妖,绝对是妖!
“你还是那么胆小,山鬼面。”小蚕怒其不争,“不戴面具你就不敢见人的习惯什么时候才能进步?”
“我怕呀,化蛇。”许妻捧住脸。
“……我现在叫小蚕。”
“全名是——”
“舍小蚕。”唐府总管非常淡定。
“我叫山桂。”许妻点手指,“你说过:妖在人间走,总要两把刷。我记得的。”
“……你不能有点文采?”小蚕非常之唾弃。
“还说我!你呢,你不是一向讨厌人类?怎么现在会和人类生活在一起?”许妻上下打量,“你变了不少。”
“承蒙夸奖。”小蚕受之无愧,“那位许家公子是怎么回事?”
许妻难掩甜蜜笑容,“我们去年八月在山溪边巧遇,当时我扭伤了脚,他帮我包扎,送我回家……于是,就成亲了。化……小蚕,你为我高兴吗?”
“碎了。”小蚕握住许妻纤细似玉的手腕。
“……什么碎了?”许妻一脸的怔忡。
“经书。”小蚕指指旁边。就在许妻甜蜜回忆的时候,纤纤素手情不自禁撕着书架上的佛经,一本又一本。所以,现在她们脚下是满满的碎纸屑。
“哎呀!”许妻惊慌起来,“不能让相公知道我们见过面。”——喂,你关心的居然是这种问题?小蚕扬扬眉,听她再道:“我、我要走了,离开太久相公会担心的。你、你别告诉相公你认识我。”将面具重新戴上,山鬼面转眼变成姣美多姿的许妻。裙纹一旋,身影已在藏经楼外。
盯着几乎盖到脚面的碎经书,小蚕认命地弹指施法,碎纸在地面卷成旋涡,越转越快,倏地化为粉尘,飘出窗。
书格上,空了几个位置。
“出来吧,小画。”小蚕拍拍手。花画楼听到自己的名字,吐吐舌走出来。“来了多久?”小蚕问。她乖乖答道:“你进来之后我就跳上来了。”
“调皮。”
“她会害人吗?”她问出自己的担心。
“你说山鬼面?”小蚕摇头,“她是迷恋男子的山妖。想必你刚才也看到了,她出现在人世时会戴一张面具,迷惑人类男子,让男人喜欢她。所以,她不会害人。”
“为什么一定要戴面具?”她百思不得其解。其实,山鬼面的真面目……并不差。
“她胆小。”
“她会和许家那位公子白头到老吗?”
“呵……”小蚕掩嘴闷笑,柔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