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杨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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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帝王之学(6)

蔡艮寅扑闪着黑亮的眼睛说:“孔夫子主张大一统,因为大一统可以泯杀机,而现在朝廷却要官员们督其督、郡其郡、邑其邑,请问梁先生,这不是与孔夫子相违背吗?”

梁启超说:“你这个问题提得对。古今万国所以强盛之由,莫不是由众小国而合为大国,见之美国、英国、意大利、奥斯马加、日本、瑞士都是这样。孔子大一统之义,正是为此而发。泰西各国,其大政皆为政府办理,如海军陆军交涉之类,其余地方各公事,则归地方自理,政府不干预,这是最善之法。而中国却相反,大事如海军,则南北洋各自为政,一小小的盗案却要送到朝廷去审定,这真是笑话。中国的法律若不整顿,不徒复为十八国,甚至有可能变成四万万国,国家权力之失,莫过于此。朝廷对此也没有办法,只好责之于督抚州县,希望一省一县自己去治理。”

蔡艮寅点头说:“梁先生是说这是朝廷无奈之法,我懂了。我还想提一个问题。孔子讥世卿制,以为它导致民权不伸,君权不伸。自秦以后废世卿而行选举之制,二权略伸,这是孔子的功劳,但流弊无穷,假使易之以泰西议院之制,则可能尽善尽美。请问梁先生,是这样的吗?”

梁启超微笑着说:“你说的有道理,但不完全对。首先,说孔子讥世卿主选举,使君权民权略伸,但有流弊,这话就不对。凡行一制度,必须全盘实行才可,仅取其一二则不可。孔子选举之制,一出学校六经,遗规粲然具见,后世仅用其选举,不用其学校,徒有取士之政,而无教士之政,怎么可以得到人才呢?至于议院之法,不必尽向西方求教,孔子在当时便已深知其意而屡言之,见之于《春秋》者指不胜屈,你可将《春秋》好好读通。”

蔡艮寅说:“梁先生的指教我明白了。还有一事我想请问。《春秋》一书非改制之书,而是用制之书。如视其书为改制之书,视其人为改制之人,则孔子不能逃僭越之罪。孔子修《春秋》乃为鉴于乱世,不得已而为之。故孔子说,知我者其唯《春秋》乎?罪我者其唯《春秋》乎?知我者,是知其为用制非改制,知其不得已之苦心,非自好自用之人。罪我者,是罪其为改制非用制,为自用自专之人。梁先生,学生对《春秋》的理解,是对还是不对?”

梁启超略作思考后说:“你的这番议论似是而非。大约《春秋》所说的制度有四种:一为周之旧制,一为三代之制,一为当时列国所沿用之旧制,一为孔子自制之制。就拿你刚才提出的讥世卿一条来说,内有伊尹尹陟是三代,乃世卿也。周有尹氏、刘氏等,是周世卿。晋有六卿,鲁有三桓,郑有七穆,是当时列国世卿。至于讥世卿而主选举,乃孔子所改之制。光从这个例子来看,就不能说孔子非改制之人。按照你的认识,似乎改制为可罪,这是极守旧的观念。凡制度,无所谓不能改变的。泰西人时时改制,故而强盛,中国人则终古不改,故而弱弊。本来一时之天下,有一时之治法,欲以数千年蚩蚩之旧法,处数千年以后之天下,一日之安宁都不可得。因时改制,正是孔子的功德之处,也是《春秋》一书的精义所在。你可再读读南海先生的《孔子改制考》。”

师生二人说得正兴浓,仆役进来报告:“学台大人来访。”

梁启超起身说:“松坡,你今天提的这几个问题都很有意思,孔子说学而不思则罔,好学深思,乃求取真知的好途径。今天就说到这里吧!你有什么疑问,随时来找我讨论。”

“谢谢梁先生。”蔡艮寅恭恭敬敬地向他最为敬慕的老师鞠了一躬,捧着札记簿出了门。

江标奉调进京在总署章京任上行走,特为来时务学堂向大家告别。熊希龄、谭嗣同、唐才常等人陪着他进了大门,正好与梁启超碰上,便一起走进了梁启超的备课室。

江标深情地望着梁启超说:“卓如先生,我真不愿意离开长沙,离开你们和时务学堂,这几个月是我三十七年生涯中最值得纪念的岁月。”

梁启超也动情地说:“来长沙这段日子,得到学台大人的处处照顾,感激之情,难以言表。”

熊希龄也说:“时务学堂能有今天的兴旺,多亏了江学台和陈抚台等人的大力支助。”

江标说:“维新事业还才刚刚发轫,你们都只有二十几岁,真正是少年英才,振兴大清的伟业,就寄托在你们的身上。”

熊希龄说:“我们尚年轻不更世事,大人正当盛年,圣眷优渥,此去京师位居要津,大人一定会为维新变法事业做出更大的贡献。”

江标笑着说:“我们一起为国家出力吧!”

仆役进献香茶,大家边喝茶边闲聊。江标看到梁启超桌上摆着一个一尺余长六寸余宽的大菊花石砚,双手托起,但见浅灰色的石砚里清晰地现出一朵大如绣球的菊花,花朵怒放,花瓣娇美,不觉脱口赞道:“好一块难得的菊花石!”

信手翻看背面,只见上面用红漆题了一首砚铭:“空华了无真实相,用造莂偈起众信。任公之砚佛尘赠,两公石交我作证。”铭文后面有一行小字:“谭嗣同丁酉冬于长沙时务学堂。”

江标哈哈笑道:“原来这方菊花砚如此不平常,把当今维新三子联结在一起了。”

唐才常说:“卓如天天写字,苦无好砚台,正好我的一位朋友近来访得一枚少见的好菊花石,便央求一个雕了六十年菊花石的老匠人琢成了这方石砚。复生知道了,说我来写几句话放在上面吧,作为你们二人以石订交的见证。”

谭嗣同说:“铭文是写了,还没有一个好石工镌刻。”

江标忙说:“岂能找寻常石工,此事非我莫属。”

梁启超惊道:“江大人还会这门子手艺?”

江标喜道:“我正愁挤不进维新三子之列,天赐我良机,三百年五百年后,后人看到这方菊花砚,也知道江某人曾与大名鼎鼎的复生、卓如、佛尘为过朋友。”

一句话,说得三人大为感动。梁启超忙打开屉子,找出几把大大小小的刻刀来说:“这刀虽不太好,还勉强用得,大人快一展绝技。”

“刀子只要锐利就行,其他都可不论。”江标从中选了一把小的,用手指试了试刀口,点点头说,“就这把吧!”

说完捧起砚台就往袍服上一放,慌得熊希龄忙说:“莫弄脏了衣服,我去找一个围裙来。”

一会儿工夫,熊希龄从厨房借来一件干净布围裙,帮江标系好。江标将砚台夹在两腿之间,顺着谭嗣同的笔迹刻了起来。

江标从小跟着父亲学治印,练就了一手好刀法。只见他奏刀砉然,石灰骤起,不到半个钟头砚背上的朱漆全部不见了,代之以深浅粗细均为适度的一片阴文,大家都叫好。江标停刀,上下看了看,又在砚背左下侧上加刻四个字:江标镌刻。

“好!”熊希龄赞道,“石头绝,铭文绝,刀工绝,可谓三绝砚了!”

大家都笑起来。江标将菊花砚放到书桌上,边解围裙边说:“我这就算辞行了,还有许多地方都要去走走,就不坐了,后会有期。”

众人说:“大人启程那天,我们都会来码头送行的。”

众人簇拥着江标来到大门口,彼此拱手相别。正要转身回屋的时候,梁启超突然看见了一张熟悉的面孔。他十分惊喜,大步流星地走了过去。

五、谭嗣同举杯:我们对着苍天神明起誓……

“晳子,你什么时候来的?”梁启超高声喊着,同时伸出了一双大手。

杨度把手伸过去,笑着说:“我在这里等了好长时间了。来得不凑巧,刚到门房便遇到了学台大人,没法子,平头百姓只有让当官的。”

“什么话?”梁启超咧开大嘴,露出两排雪白的牙齿,与黝黑的皮肤形成了强烈的反差。

“门房不晓事,岂能让晳子你老兄在这里枯坐。其实建霞先生辞行,你进来,我们正好一起说话。”

梁启超松开手:“我来介绍一下。”指着杨度对身旁的人说:“这位是贵省湘潭举人杨晳子先生。”又把熊希龄、谭嗣同、唐才常三人也向杨度做了介绍。大家都抱拳,连声说:“久仰,久仰!”杨度指着站在身后的王代懿说:“这位是壬秋先生的四公子季果。”

代懿向梁、熊、唐鞠了一躬。梁启超慌忙回礼,深深一弯腰说:“岂敢岂敢。壬秋先生是廖季平先生的老师,廖季平先生又是康南海的老师,康南海是我的老师。壬秋先生应该是我的太太老师,只有我向季果先生鞠躬的礼数,哪有季果先生向我弯腰的道理!”

这番话说得大家哈哈大笑,弄得代懿脸红红的,又开心又不好意思。

“两位先生请进学堂说话。”熊希龄以主人的身份伸出左手,指向大门内。

杨度也不推让,拉着代懿走在前面,大家都一起走进布置整洁的会客室,工役给各人泡好了茶。谭嗣同首先开了腔:“久闻晳子先生参加了乙未年的公车上书,嗣同佩服不已,今日能在时务学堂仰见,真是幸会。”

望着这位身材虽瘦小却粗眉凹眼豪气四溢的名公子,杨度也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谭公子名播海内,早有平原、信陵之誉,杨度倾慕已久,能在此处不期相遇,真乃天公作合。”

说罢,爽朗一笑。

梁启超高兴地说:“你们是惺惺惜惺惺,英雄慕豪杰,先喝喝茶,过会儿我做东,就在这会客室里,我们痛痛快快地喝几杯。”

熊希龄忙说:“卓如先生是客人,怎么能让你破费,这次东由我来做。”

唐才常笑着说:“什么这次,你做了几个月的东家了。”

“佛尘取笑了!”圆圆胖胖一脸福相的熊希龄笑起来,两眼眯成一条缝,“要说时务学堂的东家不是我这个提调,而是陈抚台,我这次只做东请晳子、季果两位贵客。”

梁启超摆摆手说:“平素都吃你们的,这次我还一次礼,不仅是请两位客人,还有一层意思。”

“什么意思?”熊希龄问。

“等下再说吧!”

谭嗣同最是爽快,说:“卓如要做东,就让他做东吧!”又对着门口喊,“老余头!”

刚才倒茶的那位工役进来了。谭嗣同吩咐他:“你去曲原酒家订一桌菜,一个小时后要他们送到学堂里来。”

老余头答应一声出去了。

代懿说:“真不好意思,一来就打扰你们。”

梁启超说:“招待太太老师的公子,这是应该的。晳子,我前几天才从刘霖生那里知道你在衡州府跟随壬秋老先生读书,我到长沙三四个月了,你也不来看看我,也太不够朋友了吧!”

“我在东洲很闭塞。”杨度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我也是上个月才知道时务学堂的中文总教习就是梁兄你。你看,我这不是从几百里外专程来看你来了吗?”

大家又都快乐地笑起来。

杨度对熊希龄说:“秉三先生,你们时务学堂也真厉害,把我们船山书院学生的大头领都招来了。”

熊希龄问:“谁呀,谁是船山书院的学生大头领?”

“刘揆一呀!”代懿说,“我们今天在又一村见到他,没来几天,就帮你们向市民鼓吹了。”

“是吗?”梁启超咧开他的大嘴巴,笑着说,“那个刘霖生呀,他比我还激进。我说大清可以通过维新变法而富强,他说什么,你们猜!”

“他说什么?”杨度、王代懿不约而同地问。

“他说修修补补可能解决不了根本,最好是一锅端,学美国、法国和意大利。”

“刘霖生吃豹子胆了!”代懿大觉意外。

“他这个想法其实也不怎么可怕。”梁启超收起笑容,“时务学堂两百多号学生,并不是刘霖生一个人有这个想法。你们二位是不是奉了壬秋先生的钧命,要把刘霖生锁拿回东洲呀!”

代懿看了杨度一眼,杨度忙说:“没有这回事,壬秋先生很大度。他对我说人各有志,不必勉强,还说要我们多看看多问问,把时务学堂的长处学过去。”

“壬秋先生真开明!”熊希龄为王闿运的宽阔胸怀而感动。

唐才常对熊、梁等人说:“既然二位想多看看时务学堂,趁着曲原的菜未到,我就陪他们各处走走,你们都很忙,过会儿再叙谈吧!”

梁、谭、熊一齐说:“那好,就偏劳你了。”

唐才常陪着杨度、王代懿先去看课堂。四个教室,有的在上课,有的在自修。一间有五六十个座位的教室里坐满了人,后面还站着十来个,一个蓝眼高鼻的外国人正在教授英文。代懿甚觉新鲜,在窗外伫立了好几分钟,又问唐才常:“时务学堂都学洋话吗?”

唐才常点头:“都要学的。要学习西方的好经验,不懂英文怎么行!”

看过课堂后,唐才常又带着他们看了看饭堂和寝室。饭堂里架着十几条长木板,木板两边是简陋的凳子。唐才常告诉他们,时务学堂里不论提调、总教习和分教习,一天三餐都跟学生们一道吃饭,吃一样的饭菜。杨度听了,连连称赞:“真正是师生平等!”

“师生平等还体现在课后的操场上。”唐才常指着身旁的大土坪说。

杨度、代懿开始注意这块空坪,见前面有一个可容纳十多个人的沙坑,沙坑里铺着平平展展的沙子,竖着高高低低几个木柱框架。沙坑那边还有两个相距十多丈远的木框架,框架上钉着一个大木板,木板上只有一个铁圈圈。王代懿指着问:“那是些什么?”

“那些都是学生们课后操练身体用的,名叫高低杠,人在上面翻上翻下,身体就强健灵活了。那两个钉着大木板的框框是篮球架。大家抱一个球,把它投进铁圈圈里,投中就算赢了,既练了身体,又培养了争上进的心思。”

杨度、代懿兴趣浓厚地听着。

“这些都是在学堂里任教的洋人教给大家的。一下课就没有师生之分了,大家一起玩,一起抱球,嘻嘻哈哈,快快活活的。”

“真有趣!”代懿从心里发出羡慕。

“时务学堂是真正的师生平等,不仅体现在同吃同玩上,更主要的是师生可以平起平坐地讨论学问,学生可以反驳先生。”

“有这样好?”杨度、代懿兴奋地叫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