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杨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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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帝王之学(7)

所有的书院都维护着严格的师道尊严的古训,绝没有先生与学生同吃同玩的道理,更不容许学生反驳先生的怪事出现。王闿运课余和学生们一起散步聊天,已被视为最为开明最为平易的先生了,与这里相比,仍有十万八千里之差!怪不得不少年轻人愿到这里来。杨度和王代懿都在心里这样想着。老余头走过来说,饭菜已到了。

“好,我们去吃饭吧!”唐才常对客人们说。

会客室里那张简陋的木桌上铺了一条干净的白布,上面摆满了曲原酒家送来的十多碗精美可口的菜肴。为了照顾梁启超,菜都没有放辣椒,于是酒家另炒了一份湘味特重的豆豉老姜干辣椒。梁启超笑着对大家说:“湘菜样样好吃,唯独这盘家伙不能下咽。”

谭嗣同也笑着说:“湘菜若缺了这盘家伙,样样菜都不好吃了。”

杨度注意到酒席上又增加了一个清清秀秀的半大小伙子,梁启超忙介绍:“这位是我在时务学堂里最得意的一个学生,名叫蔡艮寅,字松坡,别看他年纪虽小,气魄却大得很。我特地叫他来陪二位。”

杨度向蔡艮寅致意,蔡艮寅也站起来喊了一声“杨先生、王先生”。

大家分宾主坐好后,谭嗣同说:“八仙桌坐了七人,唯缺一方。”

梁启超看着门外走过一个人,忙说:“这空缺一方,非此人补不可!”

说着走出门外拉进一个人来,对杨度说:“你看他是谁?”

“霖生!”代懿先喊了起来,接着杨度也叫了一声。

刘揆一高兴地说:“梁先生说你们二位在这里,我还不相信,果然来了。”

熊希龄说:“坐吧,就等你一人了。”

刘揆一大大方方地坐上空缺的一方。

还未吃饭,时务学堂的风气又使杨、王看到一件新鲜事:先生请客,居然还邀来学生作陪,哪个书院都不会有这等事!

梁启超举起酒杯说:“今天借招待晳子、季果两先生之便,大家能在一起喝几杯,是件很开心的事。在座的诸位都是湘中名士,刘霖生、蔡松坡虽是学生辈,但英气勃发,今后也都有可能成为国家的栋梁,今天也算个小小的群英会吧。来,为我们的聚会干一杯!”

梁启超说完站起,大家都跟着起身,互相碰了一下杯子,一饮而尽。席上唯谭嗣同年纪最长,三十三岁,蔡艮寅年纪最小,十六岁,其余六人全是二十多岁,都是热血青年,都是饱学之士,今日聚首,相谈十分投机。大家不拘形迹,不避忌讳,敞开心扉,袒露肺腑,酒席上一片肝胆相照热情激昂的气氛。

“卓如兄,你方才说这次由你做东,还有一层意思,是什么意思?”熊希龄问梁启超。他不大会喝酒,刚喝了两杯,脸便红了。

梁启超则是海量,他喝得最多,依然若无其事。他放下筷子,身子靠紧椅背,说:“我打算不久就离开长沙了。”

“什么?你要离开长沙,到哪里去?”熊希龄大感意外,全桌人也都感到意外,都一齐把身子倾向梁启超,认真听他的下文。

“南海先生有信来,要我明春到京城去。”

“是去会试?”杨度问,他已和夏寿田做好准备,参加明年戊戌科会试。

“不是的。”梁启超威微一笑,“我成天忙于教学,哪有工夫做八股文,考也是白考。我现在愈加看清楚了,以八股取士必定会遗漏许多有真才实学的人才。我这次准备再联合一批志同道合之举子,上书请求废八股文试帖诗,专考经史策论。”

“这可是一件惊天动地的事。”谭嗣同双目炯炯地注视着中文总教习。

杨度说:“不考八股文也不是凭空臆造的,康熙年间就一度废八股专考策论,不少国士就在那时应运而出。”

“晳子说得对。”梁启超很佩服杨度对掌故的熟悉,“当前国家多事,急需治兵御侮、实业理财之人,但朝廷却以诗文楷法取士,怎能得到应变救时之才呢?同时,朝廷取士,乃为万民立人才之标准,若不改变取士途径,天下读书人仍像过去一样以记诵圣人片言只语为手段,以空虚无用之起承转合为要务,对外不知兵事,对内不察民情,强国无方,富民无术,面对着虎视眈眈的强邻,便只有割地赔款的能耐,再无臣服夷狄的本事了,这国家不就亡在眼前吗?”

众皆点头,面容肃然。

“南海先生将于明春在京师成立保国会,向京师官绅士民大声疾呼亡国亡种之危险迫在眉睫,非群起而保卫不可。”

“这是爱国的壮举,最好邀请一些王公大臣参加,作用就更大。”熊希龄插话。他是新翰林,已进入官场,考虑问题的角度容易转向上层。

“我看不必要。”出身下层的刘揆一说,“那些王公大臣都是些昏庸无用之辈,国家强不强,他们从不去考虑,只要自己的官位爵位能保住就行了。我看关键是要动员一批有志气的年轻士人,国家的前途在他们的身上。”

“秉三和霖生的话都有道理。我为南海先生当助手,既去联络王公大臣,也去动员年轻士子,只要这两部分人感奋起来,中国就可以保了。”梁启超说话之间,颇有点踌躇满志的味道。

“梁先生,时务学堂刚搭起个架子,你就要离开湖南,真可惜,能不能晚点去呢?”唐才常伸开双臂,做了一个挽留的姿态。

“本来可以晚一点离湘,但我还要到上海去一趟。夏天在上海与汪康年办时务报,里面还有一点小纠纷,我得去料理下。”梁启超又喝了一口酒,接着说,“时务学堂,赖诸君的努力,已打开局面,我离开后不会有太大的影响。龚璱人说过,但开风气不为师。风气已打开,我的事情便基本完成。依我看,湖南今后应办的事情主要有三件。”

“哪三件?”谭嗣同问。

“一曰开民智,二曰开绅智,三曰开官智,此三者乃一切之根本。三者皆举,则于全省之事譬若握裘挈领了。”

大家都点头。

梁启超继续说:“开此三智,在朝廷而言,则为大变科举,废八股而专试策论。在地方上则为大办学堂,不但省城办,州县也要办,都要办成我们时务学堂这个样子。过两天我要向抚台大人建议,从各州各县挑选三至五个有学问有维新思想的爱国士人,分批来时务学堂。时务学堂专设一个这样的班对他们加以培训,培训半年,让他们回去在自己的州县也办个小时务学堂。贵省的大政治家曾文正公生前曾有志培养一批好官种子,撒到各地去,让他们在各地培养好的风气。曾文正公的眼光很远大,可惜天不假年,没有办成功。我希望在座的各位曾氏乡人,在培养创办开明学堂种子这件事上,实现文正公的遗愿。”

众皆报之以掌声。

梁启超说得更起劲:“贵省是一个文化渊源长远,人才层出不穷的地方。周濂溪创立的理学,惠泽我中华民族达千年之久;王船山博大精深,船山学说实为集儒家学说之大成;更兼以曾、左、彭、胡为代表的一批三湘子弟,经世致用,拯危扶难,为天下读书人挣足了风采。启超自懂事起,就向往这块地灵人杰之乡,这次能在长沙住了三个月,结识了在座诸位,实为三生有幸。”

谭嗣同起身举杯,说:“卓如先生说得好,我们为他的这番深情浮一大白。”

“好!”众人均一饮而尽。

熊希龄说:“贵省地处海疆,得风气之先,哺育了南海先生这位当今圣人,也造就了卓如先生这样的大才。”

“称我为大才不敢当,南海先生倒的确是个圣人。”梁启超面色庄重地说,“南海先生学贯中西,识通古今,最了不起的是他能从《春秋公羊传》中悟出了孔夫子原来是个最早最伟大的改革家。孔夫子的通三统、张三世的思想,两千年来一直如宝珠沉沙,不为世人所识,南海先生重新把这颗明珠挖出来,告诉国人,据乱之世已到尾声,升平之世即将来临,太平之世也将为期不远了。”

梁启超说到这里,心情十分激动,他挥起右手,俨然公车上书时涕泣演说的模样。

大家都静静地听着,杨度却提出了不同的见解:“康南海学问渊博,的确令我辈佩服,不过,通三统,张三世,乃东汉人何休的观点,并不是孔夫子提出的,为什么康南海硬要把它扯到孔子的身上呢?”

代懿也说:“是的,家父也就此事多次批评过南海先生。”

梁启超笑了笑,说:“孔子虽然没有明说过三统三世的话,但他的实质正是何休所解释的。南海先生指出这是孔子的思想,并不错,何必要拘泥于字面呢?”

谭嗣同接言:“南海先生的学说遭人诘难的不少,其实许多人并没有仔细读过他的书,只因他的书名起得诡异,便竞相指责。好比《新学伪经考》,若改名为《旧学真经考》,则人将倾服唯恐不及,哪里还敢诋毁。”

眼见杨度还想据理辩驳,熊希龄忙岔开话题:“卓如先生刚才说的办学堂开智识,的确是很有见地的主张。我再请问一下卓如先生,你认为当前中国最大的弊病在哪里?”

“中国最大的弊病在君权盛而民权衰。”梁启超不假思考地回答。

杨度觉得这个问题很重大,但他素日思考得并不多,便说:“请言其详。”

梁启超侃侃而谈:“中国历来只有君主而无民主。君主者何,私而已矣。所为者一家一姓;民主者何,公而已矣,所为者民众百姓也。从秦汉以来,都把江山社稷看成是皇帝一家的私产。这样的皇帝,说穿了,不是圣上,而是民贼!真正的圣上,在中国没有,全世界也很少,近世只有美利坚合众国的第一任总统华盛顿,那才是真正有高尚品德的君主。国家事,本是众人之事,国家要强盛,就非要众人共负起责任不可,而责任与权利是密切联系的。眼下君权日益尊,民权日益衰,实为中国致弱之根源。故争民权,行民主,乃今时救国之善图,而欲达此目的,非维新变法不可!”

“卓如这话说得好!”谭嗣同放下酒杯,从容地说,“中国政治之坏,根本一点就是颠倒了君民之间的关系。其实生民之初,并无君,皆为民,后世举一民为君,才有君产生,故君为末,民为本。孔夫子一生黜古学,改今制,废君位,倡民主,变不平等为平等,他着《春秋》,主要是为了反对君本位而倡民本位的。孔子死后,其学分为两支。一支由曾子传子思而至孟子。孟子畅言民主之理论以继孔子之志。一支由子夏传田子方而至庄子,庄子痛诋君主否定君权。但后来这两支都失传了,荀况乘机而起,鼓吹法后王尊君位,遂使秦以后历代君主用这种假冒的孔学去行其奸。南海先生的功德,就在于恢复孔学的本来面目。”

“复生兄刚才这番追根寻源最是有道理。”唐才常说,“总之一句话,今日救中国,舍维新变法,则别无出路!”

刘揆一也说:“各位先生都说得很对,中国只有变法才能图存,而且要大变,小变还不起作用。”

“诸位仁兄!”谭嗣同解开皮袍,卷起袖管,霍地站起,朗声说,“中国若不维新变法,外则亡于强虏,内则亡于奸吏,亡国灭种,只在旦夕之间耳。我堂堂炎黄子孙,凛凛七尺男儿,眼见国家处于危亡之际,能袖手旁观吗?能只为妻子儿女苟全一身吗?能不奋发而起,拼却一死救亡图存吗?”

“不能!”七个热血男儿一齐霍然站起。

“卓如,你到京师后,立即襄助南海先生把保国会建起来,只要北京的保国会一成立,我立即变卖浏阳老家的五百亩良田,在湖南成立保国分会,与你们遥相呼应!”

梁启超紧紧握住谭嗣同的手,激动地说:“谢谢你,复生兄!”

谭嗣同举起酒杯,大声说:“天下者,民众之天下;国家者,民众之国家。诸君,别看我们今天只是时务学堂的一群书生,来日我们都要成为国家的主人。我们对着苍天神明起誓:我们八个人,不论日后抱何种政治观念,也不论是从政,治军,还是为学,一,要为中国的富强而奋斗不息;二,无论是谁,只要他的行为利国利民,其他人都要尽力支持;三,需要的时候,不惜为我们的事业而献身。是真正的男子汉,请干了这一杯!”

说罢,将酒杯举到桌子上空。大家都为谭嗣同的凛然正气所慑服,人人仿佛皆平添了十分勇气,一齐把杯子举起,哐啷一声碰了杯,烈酒灌进了喉咙。

六、王闿运妙解《枫桥夜泊》

第二天晚上,杨度和代懿到了赐闲湖,将《经学通诂》稿本还给了叶德辉。次日,二人到了市中心八角亭成衣店转了转。王代懿挑了一身满意的衣帽,杨度也给妹妹买了条镶有孔雀毛的红呢披肩。当晚,他们乘小火轮离开了长沙。

这一夜,杨度在小火轮上辗转难寐,他的内心很矛盾。湖南实行新政两年来,长沙市面上出现了兴旺景象,这说明新政是顺潮流得人心的。不过,除开长沙外,湘江上的各大口岸如衡州府、衡山县、湘潭县都没有多大的起色,至于沿途所见到的乡村,则更依然是往昔的凋敝、闭塞、落后,看来新政的推行将是一件十分艰难的事情。时务学堂很有生气,梁、谭、熊、唐这些人,也的确是一批有才华的爱国志士。听他们的谈话,杨度很容易受感染,与他们相处,杨度觉得心胸很开敞,但放眼四望,士人中像他们这样的人毕竟太少了,废八股,倡民权,诋名教,能得到多数人的赞同吗?尤其是昨夜叶德辉那一番激愤的言辞,简直欲拍案而起赤膊上阵,与梁启超、谭嗣同决一生死。叶德辉是名士,学问渊博,声望很高,湘绮师也称赞他校勘古书态度认真。究竟是谁更有道理呢?杨度一时把握不住,他要好好听听先生的意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