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杨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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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5章 筹安会首(10)

袁世凯拍拍冯国璋的肩膀,亲热地说:“华甫,你现在中匮乏主,我家里的女教师周坻学问好,人品端正,正好做你的内主,只是已过了三十,年纪稍大点。你如不嫌弃的话,就娶过去吧!”

冯国璋早就听说袁府内眷有一个长相好文章也作得好的女教师,他去年死了太太,也是需要一个主妇,听了袁世凯这么一说喜不自胜,满口答应。冯国璋离开北京后,逢人便说袁项城一定不会做皇帝,现在有人提倡君宪救国,那不是他本人的意思。

袁世凯打发冯国璋后,随手批了一张八十万元取款单作为筹安会的开办经费。梁启超和进步党的反对并没有起什么实际作用,袁克定和杨度依然我行我素。

八月的京师秋高气爽,正是一年中最好的时节。这一天,“筹划国家治安会”的招牌,正式在石驸马大街洋楼大门上悬挂起来。有袁大公子的暗中支持,有八十万元巨款作为后盾,筹安会的成立仪式举办得隆重而气派,不仅杨度本人过去所发起的“国事共济会”“共和促进会”不能望其项背,就连这些年来京师商界的集会也远不可比拟。政事堂以下各部、各院、各局无一缺漏地送来了贺匾贺联,张作霖、倪嗣冲、段芝贵、阎锡山等一大批拥有实力的地方军阀都打来了贺电,前来祝贺的达官贵人、巨商富贾、各界名流、报刊记者络绎不绝,把个宽阔的石驸马大街堵得水泄不通。特为从长沙前来就职筹安会办事处主任的方表,指挥一个庞大的招待系统应付各方来客,忙得团团转。除严复外,筹安会发起人中的其他五位都出席了成立仪式,在一片热气腾腾中接受大家的恭贺。

下午,春华楼、京华楼、萃华楼三家酒楼全部被筹安会包了下来,各路嘉宾在这里品尝荟萃了全国各地特色的珍馐美食,在觥筹交错、醺醺欲醉之中高谈共和制的不适宜、改行君主制的必要和紧迫。入夜,大家又都涌向吉祥戏院,京师时下最跑红的花旦鲜灵芝主演的《玉堂春》吸引了满座酒醉饭饱的看客。诗癫易哭庵多次带头鼓掌喝彩,时不时地站起来高喊“干娘”“干娘”的,出尽了风头,招来众多的笑骂戏谑,也使筹安会成立之日的兴头达到了沸腾的顶点。

第二天,京师各大报均以头版头条位置发表《发起筹安会宣言书》。宣言书一打头便说:“我国辛亥革命之时,中国人民激于情感,但除种族之障碍,未计政治之进行,仓促之中制定共和国体,于国情之适否不及三思。一议既倡,莫敢非难,深识之士虽明知隐患方长,而不得不委曲附从,以免一时危亡之祸。故自清室逊位,民国创始,绝续之际,以至临时政府正式政府递嬗之交,国家所历之危险,人民所感之痛苦,举国上下皆能言之。长此不图,祸将无已。”

接着举了近来南美、中美共和各国始于党争终成战祸的例子,又引用古德诺的话:世界国体,君主实较民主为优,而中国尤宜采用君主国体。

宣言书最后说:“我等身为中国人民,国家之存亡,即为身家之生死,岂忍苟安默视坐待其亡,用特纠集同志组成此会,以筹一国之治安。望国中远识之士鉴其愚诚,惠然肯来,共相商榷,中国幸甚。”

过了几天,京师各报又在显著位置登载了一则筹安会启事。说本会成立以来,要求入会者繁多,形势迫不及待,故简化入会章程。又推举杨度为理事长,孙毓筠为副理事长,严复、刘师培、李燮和、胡瑛为理事。

筹安会成立之始这一系列非同凡响的举动,在京师官场学界引起了许多人的疑惑:中国的学术团体向来都是冷冷寂寂的,除开圈子里的几个人自命清高自我陶醉外,社会照例是不大理睬的,无任何气势可言。这个筹安会既是个发挥学理的团体,何来如此气焰,怎么可以这等阔绰?

国史馆里的众编修也如此悄悄地议论着。这批饱学而不失几分迂腐气的书生,常常有倡办学术团体切磋学问的想法,无奈银钱短缺人心不齐而又常常告吹。对于那位挂了副馆长的名而从不到馆视事的筹安会理事长,编修们个个是既艳羡又眼红。这个神秘莫测的旷代逸才,究竟凭着什么本事赢得袁大总统的如此垂青?

这背后的一切,只有年迈而精神依旧矍铄的馆长心里清楚。学生眼前所做的事业,正是他几十年心血凝成的学问的重大实践。只差一步,他本人一生孜孜以求的崇高目标,就要由弟子来达到了。本来,作为帝王之学的研究大师,作为平生以管、乐、诸葛自许的国士,湘绮老人应当为杨度今天的出息而由衷欣慰,并应全力支持。但是,他没有这样,他正在为学生的狂热的行动捏着一把汗。在他看来,学生面临的并不是成功的高峰,而是失败的深渊!他寻思着要对这个书痴做一番规劝。

八、国史馆的饷银居然被周大拿去赌博

王闿运来北京充任民国政府的国史馆长已有三四个月了,这些日子里他做了几件事。

一是罗致了七八名前清翰林出身的宿学,如宋育仁、柯劭忞、曾广钧、钱筠等人为编修,再加上五六名进士、举人出身刻印过诗文集的为协修,这十几个人都是他认可的人才。他将他们的简历上报,请总统任命。袁世凯照他的呈报全批了。其他上百个各方推荐的人物,他一概拒之门外,既不接见,也不作答复。这些人天天眼巴巴地望着国史馆的回信,既急又怨。

二是委派办事员。周妈为办事员头目,周大负责门房打扫,赖三负责采买巡夜。后来采买事多了,赖三不愿再巡夜,便由周妈引来一个跛脚孤老头子打更守夜。跛子守夜,遇到盗贼,如何追捕?这是周妈的打算,因为跛老头不要工钱,只要有三顿饭吃就行了,周妈把这份工钱据为己有。

三是给所有人员定薪水,给馆里定开支,然后据此造概算,每月约费九千二百元。周妈说干脆来个整数一万吧。于是他向财政部上报,每月需拨经费一万元,必须在初三前送到馆里。

办完了这几件事后,他就觉得无事可做了。

编修、协修们第一次开会,大家兴头很足,纷纷表示要不辜负总统和馆长的厚望信任,要把平生学问都抖出来,为修好中华民国的国史尽力。末了,大家恭请老馆长谈谈自己的意图及安排。

王闿运一直咕隆隆不停地吸水烟,不说一句话,脸上时不时地露出几许冷笑。这时,他捧着那把跟了他近一个花甲的铜水烟壶,慢慢吞吞地说:“各位老前辈,各位先生,老朽请你们来,一是因为各位都是才学满腹的人物,我们好天天见见面,在一起谈谈诗文,谈谈学问。二是我看各位在国变之后,大多数都失去了先前的俸银,银钱上都很拮据,藏八斗之才而有饥寒之迫,天道于斯文太不公。我请诸位来,是为你们支一份薪水,谋一个饭碗。”

内中的确有好几个编修、协修正是缺衣少食之辈,听了这话,便都向老馆长投来感激的目光。

“至于馆里的事,我看诸位不必多想。民国成立了几年?有几件史料值得收集?有几件事值得记之于史乘?除开争权夺利、寡廉鲜耻之外,无事可记。”

众人都瞪着大眼望着这位老名士,心里无不嘀咕:老头子怎么说出这样的话来?他既然是如此看待民国的,又何必出山当民国国史馆长?大家都觉得不可理解。

王闿运站起身来说:“瓦岗寨、水泊梁山也值得修史吗?诸位今后想到馆里来就来,不想来就在家里读书睡觉,每月初五来领薪水就是了。”

中华民国在他的国史馆长眼里,竟如同瓦岗寨、水泊梁山一般,倘若此话传到袁大总统的耳朵里,他不暴跳如雷吗?不要做事又拿薪水,天下到哪里去寻这等美差?众人听了王闿运的话,既好笑又舒坦。

从此以后,编修、协修们再不提收集史料、撰写文章之类的话了。曾广钧便常常找易哭庵去听戏饮花酒,也常常去碧云寺找虽年老但精神尚好的演珠法师谈禅说诗。柯劭忞便在家一个劲儿地写他的《元史》,他下决心要将自己的名字挤进班固、范晔、陈寿的行列中去。其他人或在家诗酒自娱,或出外游山玩水,几个月过去了,关于中华民国的国史竟没有一个字。

这个情况不知由谁报到袁世凯那里。袁大总统传出话来,定于月底来国史馆视察,届时要将各种材料都展示出来。编修、协修们慌了,一齐来到馆长书房,请馆长火速出题目,他们加班加点也要赶出几篇文章来搪塞。

王闿运见他们一个个急得这样,笑了笑说:“各位都回家去,平时做什么依旧照样做,袁大总统那里我自有办法应付。”

大家只得退出书房,心里都忐忑不安,尤其那几个将国史馆视为衣食父母的老夫子更是着慌:倘若大总统怒而撤销国史馆,到哪里去寻一份养家糊口的俸银?

王闿运背着手在书房里踱了半天步,终于想出个主意来了。他提起笔给袁世凯写了一封信:

项城大总统世侄阁下:

近闻有人建议总统亲来国史馆审查国史,此鲰生之议也,窃以为不可。昔唐文宗欲观《起居记注》,起居舍人魏摹谏曰:“《记注》兼书善恶,陛下只需尽力为善,不必观史。”元文宗欲到奎章阁看国史,编修吕修诚阻曰:“国史记当代人君善恶,自古天子无取观者。”唐文宗、元文宗皆因谏阻止步,史官赞之。大总统英明智慧远胜两文宗,望能弃小人之愚见,行明君之公义,罢国史馆之行而尽力为善。千秋史册,自当有大总统一页佳录。

闿运顿首

袁世凯看了这封信,觉得王闿运说得有道理,倘若此事传扬出去,本来是正常视察,却变成逼迫国史馆隐恶扬善文过饰非,反为不美,遂传令取消。

整个国史馆都松了一口气,但馆长王闿运的气却没有全松。因为今天已是十四了,八月份的薪水还没拨下。开馆三四个月来,没有一个月是按时拨款的,总要七八天后才姗姗来迟,而且无一月是足薪,拿到八成就算大吉了。

每过初五,老夫子们便来馆里索薪,经管此事的周妈很烦,就像欠了他们的债似的。王闿运一生自己从不理财,更不借债。这国史馆长,好比前清翰林院掌院学士,虽然没权,却是最为清华高雅之职,没料到反倒成了负债的头儿。你说王闿运恼火不恼火?

来到京师后就大失所望了,又加之这一着,更使他心灰意冷。明天就是中秋节了,许多人都等这份薪水去过节,脾气暴躁的钱筠已向馆里讨过几次了,昨天还口出不逊。周妈转告给王闿运,他听了越发不舒服。

正在这时,周妈面带喜色地进来说:“老头子,财政部派人送薪钱来了!”

“你收下了吗?”王闿运略为宽慰地问。

“收下了。”周妈点头。

“送来多少?”

“只有五千,比上个月还少一千。”

“财政部真是混账!”王闿运气得骂起来,“小小的国史馆每个月只要一万元,还要月月短缺,没有钱就莫办馆,装这个门面做什么?”

“老头子,财政部的差役还等着要收条哩!”周妈提醒。

“不给收条!送半截钱,还好意思要收条吗?”别看王闿运八十三岁了,发起火来依旧调门很高。

周妈呆呆地站着,不知如何是好。

“好吧,你叫他进来吧!”停了片刻,王闿运气色和缓多了。

周妈出门把财政部的胖差役领了进来。

“你们周总长要我给他写幅字,说了好久了,你今天给他带去吧!”王闿运慢条斯理地说着,一边铺纸提笔。

“是,是。”胖差役哈着腰说。

王闿运想了想,在一张两尺多长六七寸宽的宣纸上写下了白居易的《暮江吟》:“一道残阳铺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红。可怜九月初三夜,露似珍珠月似弓。”

王闿运写完后自己折好交给胖差役,说:“你拿去吧!”

“王馆长。”胖差役接过后恭恭敬敬地说,“部里招呼过,请您写一张收据。”

“这就是收据。”王闿运指着胖差役手里的《暮江吟》。

“这就是收据?”胖差役大惑不解。

“你回去告诉周总长。”王闿运听了胖差役的话,想想也是,民国政府的总长们有几个是脑子开窍的?说不定这个周总长也弄不明白此中的含义,不如干脆点破,“国史馆的薪水是一万,他给了我五千,我回他个’半江瑟瑟半江红‘,表示已收下了他的一半,并提醒他还欠了我的一半。九月初三,请他连下个月的薪水一道补给我。”

胖差役替财政部送了几年的银钱,从没有接过这样的收据,这真是一个古怪而有趣的大名士。他也不好和王闿运争辩,只得收下这幅书法去向部里如实禀报。

周妈拿了支票带着赖三取回五千元银洋,正打算一份一份地分开。周大过来了,悄悄地说:“娘,我跟你商量个事。”

“什么事?”

这个与他糊涂爹一个样的儿子,从来不懂礼貌,说话都是粗门大嗓的,没有这样秀气过。想是周家祖坟开坼了,突然变得斯文起来。周妈觉得很稀罕。

“这五千银元先借我十天,我保证十天后还你,一个子不少。”周大颇为神气地拍了拍胸脯。

“这不行。”周妈断然拒绝,“这是馆里的薪水,已经迟发十多天了,那些老夫子天天来讨。明天又是中秋节,怎么能再迟十天?”

“要么,借我五天。”周大贪婪地望着这堆银元,不忍离开。

“五天也不行。”周妈望着儿子发呆的眼神,问,“你借去做什么用?告诉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