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杨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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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6章 筹安会首(11)

周大说:“我一个朋友爱好赌博,过去老是输。最近他托人从外地做了一副装有机关的骰子,百呼百应,跟别人赌,包赢不输。我不相信,他当面试了几次,次次都灵。他对我说:周大,我现在就是没钱,你借我一笔钱,越多越好,我赢了钱和你三七开。昨夜我借他五十元钱,他果然赢了。那小子讲义气,不但把五十元本钱还给了我,还当场给我十五元。娘,如果这五千元借给他做本,不要几天,我就能坐得一千五百元,多好的机会呀!不过要快,再过几天,那小子的机关被人一识破就弄不成了。娘,借我五天吧,五天我也可以赚七百八百的,到时我孝敬你老一百元。”

周大这番话把周妈说动了。只借几天,就能赚回七八百,的确是难得的好机会。财政部拨款,月月推迟,明天就说款子未到,迟五天发下去也不碍事。于是把五千银元全部借给了儿子,千叮万嘱要他五天后一定如数归还。周大捧着这堆白花花的银洋,欢天喜地跑到赌友那里去了。

不料隔墙有耳,娘儿俩的合计让跛脚老头听见了。跛老头讨厌周家母子。周大老是欺负他,在他面前凶神恶煞似的。周妈则尽量克扣他,一天三餐给他的是残汤剩水。守了两个月的夜后,他想问周妈要点零花钱。话刚出口,周妈就劈头盖脑地骂他贪心,得寸进尺,若再开口要钱就走人。跛老头能走到哪里去呢?只好忍气吞声地待着,心里却记下了仇。

听了他们娘儿俩的话后,跛老头喜上心头:“好哇,拿馆里的钱去赌博赢钱,我要告发!”

第二天一早钱筠又来索薪水了。周妈不耐烦地说:“就你问得急,财政部不拨款,我哪里有钱?你家里是不是有人等着钱去买药吃呢?”

大过节的,受周妈这一骂,钱筠好不晦气。他是前清翰林院编修,放过两任乡试副主考,也算威风过的,怎么受得了这个乡下老妈子的气?加之他对王闿运用上炕老妈子家里的人做办事员早就很反感,于是借这事与周妈争吵起来。吵了几句,钱筠觉得自己身为编修与一个老婆子吵架有失身份,便憋着气走了。跛老头偷偷跟上去,对钱筠说:“钱老爷,财政部的饷昨天就关下来了。”

“真的?”钱筠停住脚步。

“我还敢骗您吗?我昨天亲眼看见财政部的胖差役送来支票,周妈和她的姑爷把银洋取了来。”跛老头有根有据地叙说。

“那周妈怎么说没有发?”钱筠肚子里的气又上来了。

“实话告诉您吧,钱老爷。”跛老头压低声音,在钱筠耳边说,“财政部里关下的饷银让周大拿出赌博去了。”

“岂有此理!”钱筠咬着牙关叫起来,他真担心,万一赌输了,怎么办,“你知道周大在哪里赌吗?”

“知道。就在蛐蛐胡同里一个绰号叫破天星的家里赌。”跛老头说完后又四面瞧瞧,“钱老爷,您可不要说是我讲的。”

钱筠心里狠狠地骂道:“拿财政部关的饷去赌博,不仅害了我们,也犯了国法,我不能容他们!”

他赌气跑到巡警部一个做副司长的老熟人那里去告发。巡警部立即派了三个巡警赶到蛐蛐胡同,正遇到他们赌得起劲,便将周大、破天星及另外两个赌徒连同赌注一齐带到巡警部。

断黑时周大还没回来,周妈着急了,便打发赖三到蛐蛐胡同去打听。周围邻居告诉赖三,破天星家给端了,人都带到巡警部去了。

周妈这下吓呆了,既担心儿子坐班房,又担心五千银洋被没收,一向狐假虎威的周妈此时什么主意都没有了,唯有哭哭啼啼地向王闿运交代一切,求老头子救一把。

王闿运听了后,真是又气又恨又急。国史馆出了这等事,岂不丢人现眼?周大坐牢活该,王闿运不怜恤,他着急的是怕五千银元被没收。倘若真的被没收了,他如何赔得起?万般无奈,他记起了巡警部里有个做司长的是自己学生的学生,便只得叫代懿持着他的名刺去找找看。

这个再传弟子也还顾太老师的面子,几经调停后,将五千元薪水发回国史馆,主犯破天星罚款两千元,看在王闿运的面子上,周大从轻发落,罚款三百元。

出了这件事后,王闿运的心绪更坏了。又听人说,巡警部的罚款少部分上交国库,大部分落入了私人的腰包。所以他们抓赌博积极,一律以罚款处置,搜出的钱多则多罚,实在榨不出油水的只好少罚。关押禁闭一类的刑罚,他们早就不用了。没有钱进,还得天天照看,岂不自找麻烦?

后来又得知是钱筠告的密,王闿运甚是生气,他没有想到一个翰林出身的编修竟卑劣至此,便寻了个借口将钱筠辞退了。那钱筠离了国史馆后,大讲国史馆被悍妇村夫所控制一类的话,弄得王闿运在京师的名声颇为不好,他渐萌退志。

前些日子,杨度专门来国史馆与老师谈了半天话,历数共和制度之不宜,决心复辟君主制,又将发起筹安会的事也跟老师说了,请老师指点。王闿运一向是不赞成民主共和的,但现在要复辟君主,显然是抬出袁世凯来做皇帝。对这个世侄总统,王闿运失望得很,连个国史馆的薪水都要扣成迟发,哪是一个发皇的政府模样?做总统,已经积怨甚多,再来个帝制自为,岂不授人以柄?

王闿运面对着一肚子热情的学生不好多说什么,只送给他四个字:少静毋躁。又郑重其事地指出:不要老往八大胡同里钻,要时常回家去看望老母妻儿,家里对他已是大有抱怨了。这些情况是代懿告诉父亲的,代懿这段时期去了几趟槐安胡同看叔姬。王闿运真想好好教训教训杨度,但话到嘴边又停住了。

杨度迷恋富金久不归家的秘密终于保不长久,给揭穿了。那是上个月的事。

九、静竹为晳子亵渎了他们圣洁的爱情伤心

这一天,静竹对亦竹说:“今年老琴师过八十大寿时不在北京,不知现在回来没有,你抽空到丹花那里去一下。若回来了,就约几个先前的姐妹一起去给老人家补个寿。老人家这一生也怪可怜的。”

十多年前,正是跟着这个老琴师去江亭玩,才邂逅晳子,结下这段缘分。老琴师后来也亲自教亦竹月琴琵琶,亦竹也感谢他。十年前,老琴师离开了八大胡同,在西直门外一所乡间茅舍住下,靠过去的微薄积蓄生活,日子过得清苦。间或也有几个旧日弟子去看看他,老人见到她们很高兴。

每年过生日那天,亦竹便会约了丹花等人一道去给他做寿。只要身体略好点,静竹也跟她们一起去。这一天,老琴师总要捧出那把跟随他几十年的磨得亮光光的琵琶来弹着,她们便倚声唱曲,尽拣些欢快的曲子唱。吃过寿面后一起围着桌子说话,尽挑些当年横塘院里的喜乐故事讲。老琴师和她们都是苦命人,苦命人难得的是欢乐。平时不见面,好容易寿庆日子重相聚,还能再把苦水倒出来吗?哪怕是明日的痛苦会紧接着昨日的痛苦,今日也要让它隔断一天!

丹花在二十七岁那年也从良了,嫁的是一个五十多岁的从山东逃荒来到京师的补锅匠。补锅匠人倒不坏,就是脾气差,又爱喝酒。只要这天多赚了两个钱,便会喝得烂醉,醉迷中便会诉说他心中最苦恼的事:丹花嫁给他几年了,居然一男半女都不给他生下。说得气极时便要打丹花。丹花不能告诉他自己的过去,只有哭,哭得伤心的时候会晕倒过去。待到补锅匠酒醒了,又去劝丹花不要哭了。两个落难人便这样时醉时醒、时哭时笑地凑合着过日子。

“亦竹,恭喜你了,你家晳子做了大官,听说又要讨小了。”丹花热情地接待昔日的小妹妹,说了些闲话后,突然冒出了这样一句。

“你听哪个说晳子又要讨小了?”亦竹大为吃惊地问。

“怎么,你们还不知道?”丹花见亦竹这副神态,知道杨度是瞒着她们的,心里不禁后悔起来:不该多嘴!

“好姐姐,你告诉我,晳子又跟谁相好了?”亦竹央求着。

“我也是听人家说的,说晳子跟云吉班里现在挂头号牌的富金姑娘打得火热,也不知是真是假。”丹花说得吞吞吐吐的。

亦竹心情非常痛苦,她已无心再跟丹花谈为老琴师补寿的事了,匆匆赶回家,把这事告诉静竹,静竹也大感意外。过了一会儿,她说:“我想晳子不是那号人,也可能是别人瞎说的,你明天自己到云吉班去问问。”

第二天,亦竹急急忙忙赶到陕西巷。她离开这块地方已有十来年了,班子里的人都不认得她了。她随便问了一个看门的老婆子。刚提起杨度的名字来,那老婆子就大谈起杨老爷是如何的大方慷慨,用三万银洋买了一幅字帖送给富金姑娘的故事来。老婆子说得眉飞色舞,唾沫四溅,却不料一字字一句句像无数根钢针般刺着亦竹的心。

这一夜,静竹、亦竹瞒着黄氏夫人和老太太,抱头痛哭了半夜,又各自瞪起眼睛失神了半夜。亦竹为丈夫抛弃家庭另求新欢而痛苦,静竹则为晳子亵渎了他们之间圣洁的爱情而伤心。失眠的时候,静竹想起了很多很多。

她想起了十七年前他们的江亭初识、潭柘寺定情。她想起接下来的五年暌违,她虽然时常想念那个湖湘才子,却又不敢相信他是真心地爱着自己。不料五年后心上人再次出现在北京,他的痴情,他的纯真,熔化了姑娘那颗本来滚烫却被世俗冷却了的芳心。一个沦落风尘的美丽女子,金钱和地位对她来说都不是贵重的东西,她无比爱恋无比珍惜的就是男人的这段情,因为这恰恰是她的生活中所缺乏的。为了酬谢这段真挚的爱情,她心甘情愿洗去铅华,远离锦绣,为她的心上人守一辈子空房。

老天有眼,终于让他们重逢在西山。情意深厚的郎君又接受了她的安排。她虽然没有正式的名分,也没有正常的夫妻欢乐,但她知道她的心上人也是把她放在心上的。名分是次要的,床笫之欢也是次要的,一个女人,尤其是一个曾被别人当作玩物的女人,难道还有比获得了一个男人的真心相爱更幸福的吗?

她其实并不盼望晳子做什么大官,也不盼望晳子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业,潭柘寺里说的那几句豪言,不过是对失意中的情郎一个鼓励罢了。她唯愿的就是这样天长地久地厮守着,直到白头。但是近半年来,晳子变了,变得对家人越来越没有情感了,对她也冷淡多了。他跟袁家大公子打得火热,一天到晚做他的新朝宰相梦,并常自豪地声称他为中国寻回了走向富强的最好道路。静竹早就听说过袁家兄弟都不是好东西,现在果然被这个大公子引入了邪路。先是长久地不回家,现在居然公开去八大胡同与别的女人鬼混,还用三万银元买一幅字去讨那女人的欢心。而家里,从老太太到小女儿,哪个不是过着节俭的日子?

“晳子呀,你变心了,也变庸俗了,你辜负了我对你的一片深情,也辜负了我为你所做出的常人不能理解的牺牲!”静竹心里这样默默地念着。

第二天清早,叔姬打开信箱,意外地收到了胡汉民给杨度的一封未封口的信。叔姬看后气晕了。

对袁世凯恨之入骨并在日本和广东聚集倒袁势力的胡汉民,以十分尖刻的语言对杨度倡导君宪救国、办筹安会等作了讥讽斥骂。胡汉民称杨度为卑劣愚谬的嗜利之徒,拥袁称帝如教猱升木,将必不能逃民国之诛。信的末尾几句更是尖锐:“夫卖文求禄曲学逢时,纵其必得,犹为自爱者所不屑,况由足下之道无往而非危。民国确认足下为罪人,袁家究不以足下为忠仆。徒博得数十万金一时之挥霍,而身死名裂,何所取哉!”

叔姬没想到她的亲哥哥、她心中的偶像,竟会遭到别人如此的奚落。她痛恨胡汉民的无礼,也为哥哥的处境而忧虑。她近来从报上看到了筹安会的宣言,也听到了一些有关复辟帝制的风声。她对国体没有研究,凭着直觉,她认为共和既已实行了三四年,也没有必要再退回去了,何苦为别人做皇帝去拼命卖力?她对代懿一直不冷不热,却对夏寿田的单恋越来越深了,她很想跟夏公子单独说说话。

静竹也看到了胡汉民的信。她读后脸热心跳,痛楚地想着:晳子呀晳子,你混迹于污垢之中,剪断了联结我们纯洁爱情的纽带,成了爱情的背叛者,此事尚属小;你为袁家效力,无视国民的共同抉择,沦为国家的罪人,这事可就大了!

但杨度既然不回家,也就不知道家人为他的担忧。即使他回家去,此时静竹的规劝也好,叔姬的担心也好,都不能使他勒马转舵,他的自我感觉非常良好:大丈夫办事,贵在看准了目标,便要力排众议奋勇前行,哪怕眼前困难大如山,危险深似海,也要跋涉过去。先生已是八十多岁的风烛老人了,当年用志天下的豪情有所减退自可理解,且让他老人家去颐养天年吧,帝王之学看我来替他付之现实!

肃政厅里也有不明白的人,上章纠劾筹安会。劾章送到总统处,袁世凯亲自批曰:“筹安会乃学术团体,以研究国体为宗旨,不必干预。”这道批示下来,就是最迂腐的人也知道筹安会的背景了。

忽而又有人在筹安会办事处门前大骂六君子是违背民心嗜利乞权的政客,帝制决不能复辟。一派义愤填膺的架势。

杨度一打听,原来此人是李燮和的胞弟,新近从湖南来到北京,住了半个月尚未觅到谋食之处,遂借骂筹安会出怨气。杨度对李燮和说:“令弟来会里做个办事员吧,给方表当助手,月支大洋一百五十元。”

李的胞弟一听立即不骂了,当天便上任,鼓吹帝制的劲头儿比乃兄还要大。

杨度看穿了大多数反对帝制的人其实是出于眼红,不愿眼睁睁地看到头功被别人夺去而已。他反而因此更坚定了非要成功的信心。

也有不少人洞悉时局,不甘心功劳都让筹安会抢去。于是便有梁士诒联合张镇芳等人成立全国请愿联合会,有段芝贵联合龙济光、汤芗铭等十四省将军密呈袁世凯,请速正大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