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杨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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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1章 筹安会首(16)

一件是德国驻英国使馆代办,袁克定那年在德国治腿病时所结交的好友施尔纳,日前给他的一封私人信件。他拿出给父亲看。袁世凯不识德文,叫儿子把大意讲一下。袁克定说,施尔纳的信是这样写的:英国国会议员向外交部提出责问,说外交部对华政策不妥,不应插手中国目前关于共和与帝制之争。外交部发言人说,袁世凯的中华民国政府是得到人民拥护的合法政府,它正面临着国体重新选择的问题,大英帝国政府严守一贯的立场,即尊重他们的选择,政府没有今后也不会插手其间。

克定告诉父亲,施尔纳通报这个情况后指出,这是英国政府支持中国改行帝制最明朗的外交语言。果然,袁世凯听了这话后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

第二件是前两天收到的来自日本的《东京日报》。袁世凯略识日文,他拿过报纸自己看。头版头条登的是日本首相大隈重信最近对新闻界的讲话。大隈重信说:中国国民的政治思想极为贫乏,对于究竟应该实行君主制或共和制,均在所不问,只要国内和平生活安定即可满足,因而大多数人民对于恢复帝制事必不反对。又说袁世凯不失为中国现代一大伟人,其皇帝自为,任何人亦不致引以为怪。

德国代办的信和日本首相的讲话给了袁世凯一颗定心丸。他对儿子说:“英国、日本的支持是至关重要的。不过,严范孙先生的劝告也有道理。我今天上午已命杨士琦去参政院宣读了我就时局对全国的宣言,其中主要说的就是国体一事。这是宣言的副本,你可以看一看。”

袁克定拿过副本迅速地浏览了一遍。大部分话都是老生常谈,实质性的话只有几句:“改革国体,经纬万端,极宜审慎,如急遽轻举,恐多障碍,本大总统有保全大局之责,认为不合时宜。”

“父亲,”袁克定说,“儿子以为这不碍事。宣言尽可公之于报端,到时各省都一致投票表决赞成帝制,那时父亲再发表一个宣言,说服从民意,顺应舆论,不得已勉为其难做皇帝就是了。”

袁世凯的顾虑基本上打消了,他吩咐儿子:“你们去办吧,要多注意国际动向。”

有了父亲这句话,袁克定的气势更壮了。他想:严修的话只是对父亲当面说的,影响不大,影响大的是杨士琦在参政院代读的时局宣言。如果此时不表示一个破釜沉舟的坚决态度,那么筹安会、请愿联合会及各省的心腹们便会由怀疑而产生动摇,由动摇而导致分裂,即将到身的龙袍便会给吹走。不行!必须消除不良影响,鼓舞士气,乘胜奋进,直到把中华帝国建立起来为止!

第二天,袁克定召集杨度、孙毓筠、梁士诒、张镇芳等人在北海离宫开会。袁克定在会上慷慨激昂地说:“中国办共和办了四年,弊病丛生,国不安宁,有识人士在碰壁后终于明白君宪才是中国真正应当选择的国体,筹安会诸君子发起学术讨论,经过辩论,道理越来越清楚。请愿会诸君子发动京师各界及普通百姓行动起来,为请求君宪早日实行而敦促政府诸公。各位都很辛苦了,都取得了很大的成果。不料在我们并力奋进之时,有心怀叵测之徒攻击君宪,危言耸听,企图混淆是非,扰乱视听,死命保住共和僵尸。这些人不唯是总统的敌人,也是我们全体人民的敌人!”

袁克定说到这里,气上胸头。他站了起来,戴着白手套的右手支在精光闪亮的德国造不锈钢拐杖上,左手挥舞着:“杨士琦在参政院代读的宣言,不是对君宪制的否定,而是总统对我们的告诫。告诫我们要审慎,不能轻举妄动。大家要理解总统的心情。总统受全民所托,肩负国家的安全,这副担子有多么沉重!何况国体是一国之本,牵涉全局,不仅与我们自己切身有关,而且世界各国也都在密切关注着。总统怎能不慎而又慎?”

杨度、孙毓筠不住地点头,梁士诒沉着脸,张镇芳悠闲地抽着雪茄,其他人都懔然听着。

“所以,大家不要被宣言书上的话所疑惑,以为总统改变了主意。我明确地告诉各位,总统昨天亲口对我说,他是全国人民的公仆,他尊重全国人民的意愿,倘若全国人民都要求实行君宪,都要求他做皇帝的话,他一定要接受这个意愿,改行帝制,亲登大位。”

杨度脸上露出了笑容,其他人也都松了一口气。

袁克定加大嗓门继续说:“我告诉大家两个好消息,一是已有十个省打来了电报,这十个省的人民一致赞成君宪,拥戴总统登位。二是英国政府和日本政府都有权威讲话,支持中国自己的选择,不干涉中国内政。”

“哦,原来他手中的法宝是英日两国的支持!”杨度明白了袁克定最终说服父亲回心转意的原因,他的心更加踏实了,决定明天就去把富金赎出来。云吉班的翠班主把富金当作一棵摇钱树,又见杨度是个出手大方的大红人,开价要四十万银元。杨度一时拿不出这么多钱,八十万的筹办经费顶多只能挪用十五万,再七凑八凑可以凑出五万。翠班主说杨老爷马上就要做宰相了,先拿二十万把富金带出班,当了宰相后再交二十万。开会前杨度还在犹豫,万一帝制办不成,今后二十万何能补齐,不如暂不赎。现在他已下了决心,明天上午先交二十万,把富金从陕西巷接出来,既兑现了诺言,又能天天和她在一起。宰相、美人,全归了自己,其乐何比!

这时,胖墩墩的张镇芳从口袋里掏出一封信,走上前递给表侄,说:“克定,你看看,这是早两天在请愿会里发现的匿名信。”

袁克定接过看了一下,脸色立即变得铁青。他将信撕碎摔在地上,厉声叫道:“这一定是革命党弄的鬼,不要被他们吓唬住!说什么若行帝制没有好下场,取消帝制,就可保袁氏子孙无事吗?一派胡言乱语!帝制已到了这个地步,谁要是能担保取消帝制袁氏家族永远没有危险,则姓袁的不做此皇帝!”

说着,袁克定瞪大眼睛盯着大家,又扬起手中的钢拐杖吼道:“试问,谁能担保?”

大家面面相觑,都不知说什么为好。

袁克定心想:一不做,二不休,今天干脆使点绝活出来,让那些反对帝制的人心里也有个怕惧。他将钢拐杖朝青砖地狠狠一戳,叫道:“我袁克定改帝制是改定了,谁也不能阻挡。哪个敢来试试,我就这样对待他!”

说完,猛地提起拐杖走到窗户边,将窗户上的五彩玻璃一块一块地捅碎。破碎的彩色玻璃片掉到青砖地上,发出一阵阵使人心悸的声音。大家都被大公子此举给镇住了。

张镇芳走过去,拉住他,以表叔的身份劝道:“克定,不要生气了。革命党都是无赖之徒,不要跟他们一般见识。”

谁知张镇芳越是劝,袁克定越是来劲儿。他推开表叔,抄起桌上那只一尺多高明代弘治年间烧制的青花瓷瓶,朝着对面那座大穿衣镜掷去,嘴里嚷道:“革命党无赖,老子比你还无赖!”

随着嚷叫声,离宫里发出“哐啷”一声巨响,明代传下的瓷瓶和日本进口的穿衣镜同时变为粉碎。帝制心腹们都吓得颤抖抖的。

杨度与袁克定相交近十年了,一向都以为这位大公子温文尔雅,没有想到他发起怒来也有这等霹雳手段。是的,外柔内刚,刚柔相济,才是做大事的材料,袁克定人才难得。与别人的战栗相反,筹安会的理事长对未来的太子投射的是赞赏的目光。

十三、晳子,早日奉母南归,我在湘绮楼为你补上老庄之学

北海离宫会议澄清了帝制派心腹们的疑虑,大大增强了他们成功的信心。

杨度和筹安会诸人关起门来,开始草拟各种诏书。

梁士诒和请愿会的同仁们则大筹资金,并走入社会,广为发动各界组织各色请愿团,士农工商自不必说了,就连下九流也不放过。继盐商、酒商、布商、珠宝商请愿团成立后,京师乞丐请愿团、娼妓请愿团也堂而皇之地举起小旗子在大街上游行,表示拥护帝制,拥护袁皇帝,令过路行人掩口哂笑不止,酒楼茶馆又增添了绝好的谈资。

内务总长朱启钤也不甘落后,他干脆办起了一个名曰大典筹办处的组织,公然操办起筹备登极大典的各项事宜来。皇帝龙袍在日夜赶制,皇后、皇妃、皇子、公主的袍服也在赶紧设计之中。瑞蚨祥的孟老板打出五十万元的红包来,上自朱总长,下至走脚跑腿的职员一一打点遍,把所有宫廷吉服制作的业务全部揽了过去。当年那个气死八指头陀的礼俗司白副司长则用重金买通总长,包办了烧制宫中御用瓷器的任务。他借口用前代瓷器为蓝本,将原清廷文华殿中所藏的不少珍贵古代瓷器运出,在江西景德镇烧制了大批宫中日常使用的瓷碗、瓷杯、瓷砖。以后他又将宫中原瓷器卖给洋人。这位白副司长由此发了横财。

至于总长朱启钤更是获利无数。朱启钤的第三个女儿是个追逐时髦喜好招摇的人,仗着父亲的权势,在京师极为活跃,俨然为轻薄女郎的领袖。在朱三小姐的带领下,一批官家女公子争艳斗侈,竞尚奢靡。袁世凯对这种风气看不惯,暗中授意肃政厅批评。于是肃政史夏寿康秉承旨意,上了一道名曰“奏为朝官眷属妇女冶服荡行越礼逾闲,宜责成家属严行管束,以维风化而重礼制事”的呈文。袁世凯原拟借此整饬官府,却不料被王闿运看中,引作自己离京避祸的护身符。

王闿运一到京师,便对袁世凯貌似礼遇、其实冷淡的态度不满,采取一种玩世不恭的对策来办国史馆,后又遇到国史馆经费不能按时发足的尴尬局面,加之宋育仁无故遭遣等事,他的心情很不愉快。前向周妈母子私自用饷银赌博牟利惹出案子来,王闿运更是恼火。眼下京师为复辟帝制之事闹得沸沸扬扬,而出头操办此事的人,又是自己寄予厚望的学生。王闿运坐在国史馆里冷眼看世界,越看越不对味。他曾经叫代懿把杨度找来,希望学生不要走得太远了。杨度对帝制成功信心十足,并怂恿老师以耆宿硕望的身份带头上劝进表。湘绮老人对此哑然失笑。

在王闿运看来,帝制已不可能再复辟,袁世凯也将当不成皇帝,而他又不能劝说这个年侄总统回心转意,甚至连自己一手培养出来的学生都不能悬崖勒马,再加之这个国史馆长做得如此窝囊。既然这样,还留在京师做什么,不如回到云湖桥去,眼不见心不烦,岂不安宁多了。何况近来身体也常有不适之感,已是八十四岁的人了。古话说,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请自己去。随便哪天都有自己去的可能,何苦要双脚伸直在京城,让儿子们费尽千辛万苦再运回老家?

一想到死,湘绮老人心里又不平静起来。八十余年人生岁月,转眼就将这样过去了。“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真正是一点儿不假呀!虽说是学富五车,著作等身,桃李满天下,诗名传海内,但老人平生的志向岂在此!安邦定国,拯世济时,像管仲那样九合诸侯一匡天下,像魏征那样辅佐贤君整治世道,那才是他的人生抱负、处世理想。然而生不逢时,一次次的努力都以失败告终,好不容易为帝王之学找到了一个志大才高的传人,而这个门生却又天性沉稳不足躁竞有余,更重要的是他也没有碰到一个好的时代,没有遇上一个可成大事的非常人物。

帝王已被推翻,想恢复帝制的人又不得其时不得其人,看来帝王之学永远只能是一门束之高阁的学问了。“唉!”湘绮老人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赖三送来一封家信。这是大儿子代功写来的。信上说,湘绮楼遭了秋雨,又添了不少罅漏。这两天天气好,齐白石正带着几个木匠泥瓦匠在修理。又说《春秋诸侯表》一书终于完成了,等父亲审订后拟请人雕版印刷。

看完信后,湘绮老人又增一番感慨:还是齐璜这人本分厚道,已经是出了大名的画师了,仍不改木匠本色,空闲时总是拿锯握刀地做细木活。自己也是五十多岁的人了,在老师的面前依旧是谦卑恭侍,不像晳子这样自以为可以做宰相了,老师的话也听不进了。先前总以为杨晳子、夏午贻这些人是光大师门的高足,看来,真正成就一番大事业的,或许还是这个木讷其外灵秀其内的齐木匠!

《春秋诸侯表》一书终于成功了,也亏代功多年来孜孜不倦的努力。这个题目是他给儿子出的,本来他自己可以写,但他有意让给儿子,希望儿子写成这本书,并通过这本书的写作摸索出一套行之有效的治学路数来。湘绮老人很高兴,儿子总算争了气。代懿、良儿这几个月也都有进步。儿孙们向学上进,这是垂暮之际的湘绮老人唯一的自我安慰了。

前几天,老友吴熙从湘潭城里寄来一封信,对他开玩笑说,四十多年前,曾侯去世时,你送的挽联曾袭侯不愿挂出来,然而上千副挽联没有一副有你的实在公允。现在我也给你写了一副挽联,也有不恭之处,但自认为恰如其分,想趁着你未死之前过过目,点个头,好让代功他们挂出来。挽联是这样的:文章不能与气数相争,时际末流,大名高寿皆为累;人物总看轻宋唐以下,学成别派,霸才雄笔固无伦。

湘绮老人轻轻地读了一遍,浅浅地笑了。挽联的确作得不错,气势奔放,评价也客观,不愧为出自相知多年的好朋友笔下。老人一生写过数不清的挽联,对于平民百姓,他不惜说几句好话,挣得死者家属的欢心,但越是对那些名大位高的人物,他越是慎重对待,力求实事求是,不媚不谄。所以他的挽联自成一格,高标时俗。老人自信,就凭那些挽联,他的名字也可以传下几十百把年。

他知道自己一旦作古,亲朋好友、门生故人的挽联也会不少,但此中能有几副挽得恰到好处就难说了,不如自己生时先来挽一下,也算是对这个世界做个最后的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