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杨度
19275300000162

第162章 筹安会首(17)

湘绮老人端起铜水烟壶抽起来,半眯着眼睛认真构思。他没有半点自挽的悲哀,心中充塞的是诗人的才气和志士的执着。他要向世人说出自己作为逝者的遗憾和对来者的殷切期许。他终于放下铜水烟壶,拿起玉管羊毫在白纸上写出两行字:春秋表已成,幸赖佳儿传诗礼;纵横计不就,空余高咏满江山。

昨日又传出风声来,说明年元旦将举行登极大典,所有政府官员、参政、大夫以上者皆须称臣上颂表,并到太和殿行三跪九叩之礼。王闿运实在不愿给那个年侄总统行君臣之礼,他急着要寻一个理由立即辞职南归。今天看到政事堂公布夏寿康这道整饬官眷风规的呈文,耄耋老翁突然来了常人不及的灵感。他想起“君子不苟洁以罹患,圣人不避秽而养生”的古训,决心效古之自爱者以秽德自掩的故事,将夏寿康这道呈文借来为己所用。他思索了一下,提笔写了一封辞职书:

呈为帷薄不修妇女干政无益史馆有玷官箴应行自请处分祈罢免本兼各职事。闿运年迈多病,饮食起居需人料理,不能须臾离女仆周妈。而周妈遇事招摇,可恶已极,至惹肃政史列章弹奏,实深惭恧。上无以树齐家治国之规,内不能行移风易俗之化,故请革职回籍,以肃风纪。

写完后他又看了一遍,自己还满意。前几天《日知报》载文讽嘲他将国史馆大权拱手让与周妈,现正好以此为由,离开这座乌七八糟的京城。承认有玷官箴,谅那个年侄总统既不好指责又不能挽留。

他把周妈唤进来,要她三天之内将行李准备好,以便回湘潭去。

周妈惊问:“老头子,官做得好好的,为什么要回去?”

王闿运笑着说:“这官做得有什么好?”

“又不要做事,又能支薪水,还能给我们母子郎崽谋一份收入,到哪里去找这样的官做?”

周妈挤眉弄眼神秘兮兮地说:“老头子,你知道吗,满城都在传说总统明年要做皇帝了,要大赦天下,大赏功臣。你是他的年伯,说不定他要封个侯给你哩!”

王闿运见这个村妇愚昧得可爱,便笑着说:“好哇,我们先回湘潭过年,过了年后再来北京讨封吧!”

周妈笑逐颜开地收拾东西去了。

行装且由周妈去整理,自己可不必管,但馆务总得交代一下吧。他又提起笔来,拟了一个条谕:本馆长有事回湘,馆中事务拟令门人杨度代理。如杨不得暇,则请曾老前辈代理;如曾老前辈不暇,则请柯老前辈代理;如柯老前辈不暇,则请颜老前辈代理。好在无事可办,谁人皆可代理也。此令!

停下笔后,他自己也不觉失声笑了。语句看起来有点调侃的味道,但每个字都落在实处。杨度身为副馆长,当然应该代行馆长职务。但杨度现在忙于扶袁世凯登基,哪有时间过问国史馆这个冷曹,那自然只得请曾广钧、柯劭忞、颜念渊等人代理了。曾、柯、颜都是光绪朝点的翰林,比自己钦赐的翰林早好几科,不称他们为老前辈称什么?至于“无事可办”一句,更是大实话。

代懿要守着叔姬,盼望她回心转意,不愿跟老父回家,良儿也不想离开繁华的京城,王闿运只得带着周妈母子郎崽回去。他原打算悄悄地一走了之,不想与杨度、夏寿田告别,但他的辞呈既要送给总统,就自然不能瞒过内史夏寿田。夏寿田将此事告诉杨度,杨度也深为奇怪,两人一齐来劝说老师收回辞呈。但王闿运去志已决,断不改变,他们也无可奈何。

于是叔姬也来看望公公,叮嘱老人家一路多多保重。王闿运见代懿、叔姬总不能和好如初,心里老结着一个疙瘩。当后来他得知午贻常去槐安胡同,又联想到午贻至今仍单身一人,并不接夫人儿女来京师,老人猛然间悟得了什么。他本想就此事问问叔姬本人,但他太疼这个才华少见的媳妇了,不忍心刺伤她。

叔姬把一大包路上吃的点心送给公公。老人接过,伤感地说:“叔姬,我这次离开北京回湘潭,说不定就是我们翁媳之间最后一面了。”

叔姬忙说:“你老人家怎么说这样的话?硬硬朗朗的,有一百岁的寿哩!”

“我也不想活那么久。”王闿运摇摇头说,“我对你说句心里话,在四个儿媳妇中,我最疼爱的是你,想必你也知道。”

叔姬点点头,眼圈有点红了。

“代懿不争气,没有出息,他配不上你,这点,爹心里明白。”王闿运的语声有点哽咽了,“不过,代懿心不坏,他是实心实意对你好的。看在这一点上,也看在你们儿子的分上,我死之后,你莫和他离婚。”

叔姬的眼泪水簌簌流了下来,想起远在湘潭的儿子,心中异常的痛苦。王闿运两只昏花的老眼一直盯着媳妇,盼望她表个态。叔姬本想和代懿离婚,但看着年迈的公公这副乞求之相,她终于软了下来,心里说:没有办法,这就是命!她无可奈何地点了点头。

“好孩子!”王闿运无限欣慰地说,“这我就放心了。”

十二号傍晚,王闿运就要离京回湘了。这天中午,杨度、夏寿田做东,在四如春饭庄为先生置酒饯行。代懿叔侄要监督行李上车不能来,叔姬身子不舒服也没来。王闿运穿着一件枣红色缎面开气长棉袍,在周妈的搀扶下赴了学生的酒会。

他刚一落座,便对杨度、夏寿田说:“我老眼昏花,看字不清了,刚才路过长安街,怎么见原来的中华门改为新莽门了。是谁主张的,改成这样不吉祥的名字?”

新莽,在历代史册上都用来作为王莽创立的新朝的称呼。王莽欺负孤儿寡妇,所建立的新朝得之既不正大光明,为时又只有短短的十五年,在历史上是一个极不光彩的朝代。袁世凯身为前清的总理大臣,将三岁的小皇帝推翻,自己做了民国的总统,当时许多遗老遗少都将他比之为王莽。现在又要做起皇帝来,除开他的帝制心腹们外,大家都说他是名副其实的王莽了。王闿运说这句话是有意指桑骂槐,杨度、夏寿田这样的聪明人如何能不明白?他们也不好责备老师,便只得赔着笑脸。杨度招呼着老师坐好。

夏寿田说:“你老看错了,那不是新莽门,那是新华门,总统府已更名新华宫,故大门也相应改为新华门。”

“哦,哦,是这样的。”王闿运接过茶房递来的热毛巾,擦了擦眼睛,说,“我是老不中用了,这大的字都看不清了。”

夏寿田说:“你老很康健,我们还不知活不活得到这个岁数,即使活得到,怕也是耳聋眼花走不动了。”

这几句恭维话,让湘绮老人很高兴。普天下的女人都喜欢别人说她漂亮,普天下的老人都喜欢别人说他身体好,这大概是有人类以来便有这种心理,千秋万代都不会改变的。

老人兴致高涨起来,说:“早些日子广钧对我说,梁士诒的门人把慰庭家的世系考证清楚了,说他是袁崇焕之后。你们听说了吗?”

杨度摇摇头。

夏寿田说:“是梁士诒的幕僚张沧海查出来的。他找到了证据,说袁崇焕遇害后,第三子为避难从东莞迁到项城。从此有了项城袁家,所以总统为袁崇焕之后。张沧海并建议尊袁崇焕为肇祖原皇帝,建立原庙。又说三百年前,满人因行间害袁氏而夺汉人天下,三百年后清室因立袁氏而将天下归给汉人,所以总统登大位是天意。”

王闿运冷笑道:“慰庭自己认可了?”

夏寿田说:“总统说,立原庙,上尊号,留待他日,目前以配祀关、岳较为得体。”

王闿运摇摇头说:“慰庭这小子真是昏了头,竟然乱认起祖宗来了。他老子和我相处的时候,只吹嘘他家是袁安之后,以四世三公为荣耀。袁安是汝阳人,与项城相距不远,还挨得上边,所以我没有揭穿他,让他去吹牛。慰庭连他老子都不如,广东的东莞和河南的项城相差几千里,说什么迁徙云云,真个是胡扯。是袁崇焕的后人就可以做安稳皇帝了?”

杨度听了老师这番话,脸上涩涩的,很不自然。

谁知老人喝了几口酒后,谈兴甚好,又笑着说:“冯梦龙的《笑史》上有一则笑话,你们看到没有?”

杨度忙问:“什么笑话,先生说给我们听听。”

王闿运抹了抹满是胡须的嘴巴,说:“那一年陈嗣初太守家居无事,有一个慕名者来访,自称是林和靖的十世孙。陈嗣初笑了笑没有做声。说了几句话后,他取出《宋史o林逋传》来,叫客人看。那人读到’和靖终身不娶,无子‘这句时脸红了,起身告辞。陈太守说慢点走,我送一首诗给你:和靖当年不娶妻,如何后代有孙儿?想君自是闲花草,不是孤山梅树枝。”

满座大笑。王闿运即席发挥:“袁崇焕根本无儿子,只有一个女儿,又哪里会拱出个第三子迁项城的事来?如此说来,袁慰庭不也是闲花草了吗?”

“新莽门”“闲花草”,八十多岁老人的创造力联想力之强,令杨度由衷佩服,不过他也很纳闷:为何亲自将帝王之学传授给自己的先生,现在竟然如此反感帝制,如此揶揄即将登位的年侄总统呢?一定要请他将心里话都倒出来。

杨度想到这里,双手举起手中的酒杯,起身说:“先生,我敬你老一杯,祝一路顺利回到云湖桥。”

王闿运坐着不动,只是把杯子略举了一下说:“我抿一口,领了你的情,你坐下吧!”

杨度坐下后说:“先生,你老今晚就要坐车南归了,学生今后想经常求教也难了。有一件事,学生心里一直不十分明白,请你老赐教。”

王闿运放下酒杯:“什么事,你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