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杨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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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八日榜眼(1)

一、借讨好周妈的小手腕,消除了王闿运的恼怒

这年冬末,湘潭云湖桥的湘绮楼,在齐白石的实心监督下已修复一新。齐白石又精心画了几幅山川风物画,自己动手装裱好,悬挂在书房和客厅墙壁上,更给湘绮楼增添了几分情趣。一楼靠东侧的两间房子,王代懿煞费苦心地巧为布置,室内是一套全新的红木家具,流光溢彩,花窗外移栽了几株正在开放的腊梅,暗香浮动。这是他和杨庄的新婚洞房。

腊月中旬,王闿运撤去了东洲书院的五年教席,回到云湖桥,住进了修复后的湘绮楼。六十六岁的一代名师,决定从此不再外出执教了,就在云湖桥的云霞湖光之间,在湘绮楼的诗书图画之中,安安静静地与周妈和儿孙们一起打发晚年。

过小年这天,湘绮楼披红挂彩,喜气洋洋,王闿运代表男家、杨度代表女家为一对新人举行了隆重的婚礼。代懿穿上从长沙买来的那身长袍马褂,叔姬披着镶有孔雀毛的红呢披肩,在鞭炮笙乐中拜了天地。

杨钧也住进了湘绮楼,一来不辍学业,二来也好陪伴刚离娘家的姐姐。杨度则往来于石塘铺和云湖桥,继续向王闿运学习经史诗文,也时常和齐白石、张登寿等聚会,谈谈诗词书画。王闿运是碧湖诗社的社长。每隔两三个月,诗社都要举办一次诗会,王闿运也常带杨度参加。说起碧湖诗社,乃湖南近代史上一个最为著名的文人结社。它的成立,要追溯到二十多年前。

同治十三年冬天,建于长沙北门内的曾文正公祠堂,经过两年多的施工装饰,终于落成了。挂了个盐运使衔、候补郎中的曾国藩四弟曾国璜,欲效白香山洛阳结社的风雅故事,向湘中一批负时望、有文名的高年耆宿发出邀请,在祠堂竣工典礼这天的宴席上赋诗纪念。以曾国藩生前的名望和死后的荣耀,当此湘中第一祠堂建成之时,能厕身祝贺之列已是莫大的荣幸,何况还有这样一桩能流芳百世的雅事,真个是百年难遇。一时间湖湘俊杰云集星沙,王闿运也应邀与会。当时有九个均为翰林出身,且又有过司道以上官职履历的老人,他们年纪最小的为七十岁,最大的八十五岁。这九个白发老人聚会一桌,畅谈湘军旧事,十分感慨。曾国璜看重他们年岁高迈,地位贵重,于是请他们每人题诗一首于祠堂墙壁上。这些诗立即不胫而走,广为流传。九老也便成了当时湖南的新闻人物,很出了一番风头。其他与会者的诗作,曾家也一并雕版印刷,广为散发,备受士大夫的称颂。祠堂庆典结束之后,这些雅人们兴犹未尽,于是便由郭嵩焘兄弟发起,成立一个诗社,定期聚会,吟诗作赋,得到大家的欣然赞同。因为诗社的规格很高,故对参加者限制很严。他们或为中兴勋臣,如曾国荃、李元度等人;或为勋臣之嫡子孙,如曾纪泽兄弟,左孝同兄弟等人;或为翰林出身,或为文名著世,如黄瑜、王定安等人。王闿运以文名著世的身份被接纳为社员。

诗社的第一次集会选在城外开福寺前面的碧浪湖边,于是这个诗社便被命名为碧湖诗社。第一任社长公推郭嵩焘。后来郭嵩焘出洋任英国公使去了,社长一职便由赋闲在家的曾国荃继任。以后曾国荃又去江宁当两江总督去了,李元度接任社长。慢慢的,勋臣故去,老成凋谢,诗社也逐年增加新的年轻成员。同时,入社的条件也相应地渐渐放宽了,声名也便没有先前的烜赫了。但尽管这样,它仍然是湘中头面文人所乐意参加的社团。传到第五任,社长的座位,便众望所归地由王闿运来坐了。王闿运当社长后,吸收成员更看重的是本人的诗作成绩,不太顾及出身和社会地位。于是和尚寄禅、铁匠张登寿、铜匠曾招吉等人都成了诗社的成员。

开头几次,杨度保持着晚辈后学的态度,只看别人写,自己不下笔。后来他看到这些所谓诗坛高手也不过如此,便也依韵作了一首,立时引起大家的注意,称赞不已,于是杨度也便成了碧湖诗社的一员。杨度本就诗才俊逸,更兼在诗会上广结朋友,切磋学问,诗便愈写愈好了。每次碧湖诗社聚会,都少不了密印寺的住持寄禅法师。杨度不仅和他谈诗,还和他谈禅理,彼此都觉得很是投缘。

正当杨度与湖湘文人们诗酒唱和的时候,中国的北方却发生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原来,早在乾隆中叶,山东一带便出现了一个名叫义和拳的民间组织。朝廷视之为邪教,严加禁止,但它未被镇压垮,一直在下层百姓中秘密活动着。甲午海战之后,义和拳激于民族义愤,开始组织民众反抗外国侵略者。它沿袭白莲教杂拜各家鬼神偶像的传统,相信通过念咒语便可刀枪不入,其活动方式带有浓厚的神秘色彩。光绪二十四年,山东巡抚张汝梅同情义和拳的反帝心态,上疏建议朝廷将义和拳改编为团练,于是义和拳也叫作义和团。因为朝廷中有人主张对义和团实行安抚的政策,使得义和团很快在山东、直隶一带发展起来。后来居然在京师设坛收徒,公开活动。

戊戌变法失败后,慈禧打算废除光绪帝,于是立端王载漪之子溥隽为大阿哥,以便取而代之。但各国公使都不入宫祝贺,使慈禧十分恼怒,产生了利用义和团打洋人的想法。她的这个想法得到载漪和协办大学士刚毅的支持。就这样,各地义和团树起“扶清灭洋”的大旗,有恃无恐地摆开了与洋人决战的架势。各国驻华公使大为恐慌,以保护使馆的名义,由俄、英、美、日、德、法、意、奥八国拼凑二千多人,从天津开拔进北京,沿途遭到了义和团和清军的坚决抵抗。此时,各国驻华海军联合攻陷了大沽炮台,战火再次燃起。

清廷内部,以光绪帝和许景澄、袁昶等人为首反对与外国开战,而载漪、刚毅等人则主张宣战。督抚之中,李鸿章、张之洞、袁世凯等人也反对开战。但慈禧出于对洋人的私怨,赞成载漪、刚毅的意见,正式对八国联军宣战,并颁布上谕,声称“与其苟且同存,贻羞万古,孰若大张挞伐,一决雌雄”。谁知开战不久,义和团和参战的清军便一败涂地,八国联军很快兵临北京城下。

几天前尚捶胸顿足要与洋人一决雌雄的慈禧吓慌了手脚,一面火速调两广总督李鸿章进京,充任全权代表与各国议和,一面化装成一个乡村老太婆模样,携带光绪帝和一大群后宫妃嫔仓皇离京西逃。八国联军随即占领了大清帝国的都城。

京师陷落,帝后出逃,最后以赔款割地来乞求洋人的退兵媾和,四十年前的屈辱一幕竟然一丝不改地重演,爱新觉罗王朝将中华民族推到了丧权辱国的顶峰,不仅激起了全国人民的普遍憎恶唾骂,甚至连稍有点民族气节的文武官员们都感到悲愤填膺,对朝廷失去了信心。

慈禧太后一则深感国势的颓弱,企图挽救,二来也想捞回面子,赢得民心,在逃难途中便发布变法自强的上谕。诸多变法中有一个令有志学子很感兴趣的条目,那就是朝廷命令各省选派学生,用官费出国留学,学成回国后,将分别赏给举人、进士的头衔,同时也鼓励自费留学。

用官费选派幼童出国留学,本是同治十年间曾国藩和李鸿章向朝廷提出的建议,被采纳后,由容闳负责此事。他选拔了一百二十名聪颖少年,每年三十名,分四批,于同治十一年、十二年、十三年、光绪元年分别抵美。这些留美幼童在美国呼吸到西方的自由空气,一改国内的卑顺心态,然而却因此引起清政府驻美官员的反感,认为长此下去,这些少年将会变成洋鬼子,根本不可能为国效力,国内一批顽固官员们也深有同感,于是在光绪七年全部勒令回国,留洋一事便这样结束了。

二十年后此事又重新提出。国难当头的严峻形势,使国内不少当权的官员们头脑开始清醒过来,认识到此事的重要性,遂在自己管辖的地方内认真办理。许多关心国事、器局开阔的青少年更是踊跃报名,巴望被选中。这时留洋的目的地,主要的已不是欧美,而是近邻日本。

日本与中国相隔不过一衣带水,素称同文同种。一个小小的岛国,自从三十多年前实行维新变法以来,国力日臻强盛,以致使得老大帝国都败在它的炮火之下。日本的成功经验,的确值得中国效法,何况去日本路近费省,更有许多方便之处。

湖南自从出了湘军之后,风气大开,选派去日本留学的人也较其他省为多。去年,当两宫回銮再次下诏变法实行新政的时候,湖南巡抚俞廉三便选派了十九人出洋赴日了。今年又听说要选拔四十多人,杨度的心早就不安静了。他很想趁着这个好机会到日本去看一看,开开眼界,长长见识。当他把这个想法与先生商量时,先生却不赞成。王闿运认为不值得远渡重洋去向外国取经,要救国救民,要施展自己的抱负,只要跟着他研透帝王之学,耐心等待时机就行了。这并没有动摇杨度的决心,他认为到日本去实地看看,只有好处,没有坏处。杨度要弟弟妹妹暂时帮他瞒着先生和母亲,在一个初夏的夜晚,怀揣着袁世凯所送的一千两银票,搭船由湘潭到汉口,由汉口到上海,然后再在上海换上一条日本海船,抵达日本的都城东京,进了弘文学院师范速成班。

杨度在弘文学院一边学习日文,一边留心日本的教育,他结识了许多有志气有作为的新朋友,其中最为有名的便是黄兴。第一天上课,他便和黄兴同桌。黄兴是湖南长沙人,与他同年,却比他长得壮实威武,以两湖书院高材生的身份,由官费派往日本留学。杨度见他的墨笔杆上刻着行字:朝作书,暮作书,雕虫篆刻胡为乎?投笔方为大丈夫。又见其砚台上刻着两行字:墨磨日短,人磨日老。寸阴是竞,尺璧勿宝。杨度于此看出黄兴是个有大志的人,又因同乡,遂与他相交十分亲切。梁启超在横滨办《新民丛报》,这段时期到檀香山去了,蔡锷到广岛去了,刘揆一倒是偶尔给碰上了,他也在东京读书。假日里,杨度常常和黄兴、刘揆一等人结伴游览日本名胜,畅谈时事,一晃半年过去了。

弘文学院的师范速成班以半年为期。半年满了,成绩合格者,就发给结业证书。若想继续深造,则凭此结业证书再进一个班。杨度结业之后,准备再选一个高级师范班继续学习。这期间,他有感于国内对日本所知甚少,于是和黄兴等几个湖南籍同乡创办了一个名为《游学译编》的刊物,拟在国内发行。他们看中了苏松太兵备道袁树勋是一个较为开明的官员,又是湘潭人,便要杨度回国去找他,请他支持这个刊物。袁树勋早年参加过湘军,与杨度的伯父有过交情。当杨度来到上海会见袁树勋,说明来意时,袁树勋一口答应。杨度顺利地办成了这件事,打算即刻重返日本着手办刊物,不料袁树勋却说:“晳子,你应该回湘潭去一次。”

“我是应该回家去看看母亲和先生,但眼下没有时间。”杨度想着有许多事情要做,当务之急便是要为这个即将问世的刊物写一篇发刊词,同时还要多组织几个好朋友来撰稿,争取把《游学译编》办成一个对国内最有影响的刊物。

“王先生对你的不辞而别去东洋十分震怒,他对别人说你背叛了他。”

“袁观察,你是怎么知道的?”杨度很是惊诧。到东京后,他曾分别给弟妹和先生寄了一封信。先生没有回信,叔姬的回信里并没有说起先生恼怒的事。只是说,先生不愿意向海外寄信,嘱叔姬代为叮嘱多多注重身体。袁树勋从哪儿听到这样的话呢?

“湘潭的事,还能瞒得了我吗?”袁树勋打着哈哈说,“早两天,我娘舅家的一个表兄来上海,还说起这事哩!湘绮老人的气话,还不止一两个人听到。晳子,你先回去一趟,对先生说清楚,船票我来替你买。”

背叛师门,这是个很大的罪名,何况“背叛”的是这样一位情同慈父、名如山重的恩师!杨度没有想到事情会有这样的严重。再无别的选择了,必须马上回湘潭一趟,向先生说明清楚。但这次原本不打算回家,随身并没有带什么东西,总不能空手回去吧。好在上海有的是东洋货物。他顺着先生的爱好,挑了一盒福冈生产的甜软枣糕,一盒奈良出产的上等柿饼,又特地买了一包鹿儿岛出产的烟丝,还给母亲弟妹一人买了一样物品,把一个从日本带回来的大木箱塞得满满的。正觉得差不多了的时候,他又想起一个人来。弟妹的东西不送犹可,这次却千万不能冷淡了此人。她就是周妈。

杨度向来不把周妈放在眼里,平素相见,看在先生的面子上略略点点头,表示打了招呼。周妈仗着老头子的宠信,也并没有把这个傲慢的举人看得怎样高。自从叔姬进门后,周妈的胸口一直堵着一团棉絮。叔姬更是清高,她压根儿就只把周妈当个服侍公公的老妈子看待,从不与周妈正面打个招呼,随时随地注意与周妈保持着一段距离。周妈虽心里嫉妒,却找不到半点口实,何况老头子把这个儿媳妇捧上了天,远远地超过了对亲生儿女的疼爱,周妈反倒时时要向叔姬赔笑脸。见了她,老远就喊“四少奶奶”。叔姬听了,只微微地点点头,嘴里哼都不哼一声,高傲得如同公主一般。杨度心里想,平时可以不买周妈的账,这次却要讨好她一下,让她吹吹枕头风,在先生的耳边说几句好话,消消气。于是,他给周妈挑了一段黑得发亮的东洋细平绒,拿根红纸条腰好,也放进了大木箱。